爬呀爬,爬到外婆家

欧阳军

<h3>每个人都有外婆,正如每个人都有妈。外婆是母系的根。</h3><h3><br></h3><h3>每个人都喜欢去外婆家,因为在外婆那里会得到无私的宠爱。</h3><h3><br></h3><h3>水乡的儿童,唱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长大。我家在大山脚下,外婆家刚好在大山上,我爬呀爬,爬到外婆家,于是四肢渐次伸张,长大了。</h3><h3><br></h3><h3>外孙之所以被宠爱,大概是因为对外婆来说,毕竟儿子和孙子总在身边,把女儿外嫁远方,心有亏欠,情有牵挂,于是在外孙身上加倍补偿。隔代补偿以修补亲代遗憾之处。</h3><h3><br></h3><h3>我也喜欢去外婆家,尽管现在来看,外婆家很穷乏。但当时我们家更匮乏。</h3><h3><br></h3><h3>直到多年前,抵达外婆家的路都是羊肠小道,又窄又陡,有些路段是在山岭脊线上,脊线上有沙粒,易滑。有一年腊月里,外婆生日,母亲在家里煲了一锅鸡汤,我们提着汤送到外婆家去。因为山路积雪又结冰,结果一个踉跄,汤碗砸到地上,一锅汤残留一半。还有一年夏天,家里人生日,外婆要送礼物来,父母派我去接外婆下山。和外婆下山的时候,我滑了一跤,外婆给我们的一包鸡蛋摔坏大半。去外婆家的路,艰难曲折,但吸引力一直很大。有时会忘了爬山的困难和危险,却被路过的野花野果吸引。那些滑溜的路段,就像儿童游乐场的滑滑梯那样有趣。爬呀爬,也要去外婆家。</h3><h3><br></h3><h3>夏天的夜晚,在门外空地上,搬几把椅子,拿一把蒲扇摇着,扇凉风,驱蚊虫,仰观天象,俯查山下人家炊烟,说家长里短,消遣着炎热的夏夜。</h3><h3>那也是一种快乐,是轻欲年代简朴的快乐。</h3><h3><br></h3><h3>外婆大约四岁的时候作了童养媳来到这里。她的童年一定不会是快乐的。按今天的童年标准,一定是过早结束童年,或者说欠缺一个完整的童年。但在我的记忆中,从没看到她有过如今很多所谓原生家庭理论持有者所说的偏离社会范式的行为。她自己欠缺一个童年,但她尽力给孩子们,孙辈们一个有爱有快乐的童年。她一直是那么的爱护她的子女和孙辈,从中年时开始一人抚养大四个子女,她是那么的坚强。</h3><h3><br></h3><h3>外婆本姓匡,娘家是本县永丰镇和风总,后来改名字了,叫和塘街。四岁的时候,也就是民国七年,离开父母寄与我外公家作童养媳,自此以后就与娘家失去了联系,以后几十年里都无法找到娘家的任何信息。因为离家时太小,她不记得她的父母姓名和家庭准确地址,也不知道父母等亲人在不在世,更不知道为何要让她做童养媳。她的两个儿子尝试帮她找回她的娘家亲人,但都无果而终。所以,我也难过,我们都知道自己的来源,唯有外婆,她找不到自己的根源,她像无源的水,在地表流了一程,就归入了九泉。</h3><h3><br></h3><h3>外婆还是缠过足的,我只见过一次她的小脚,以后我就不敢看了,扭曲的脚强烈冲击我的感官世界。看到她颤巍巍地走路的样子,我就想起她的三寸金莲。</h3><h3><br></h3><h3>外婆有两子两女,按说也是幸福的配备了,可惜外公去世早,外公本是贫苦出身,在集体生产年代饿死的。他是我的直系亲属中被饿死的两位长辈之一,另一位是我的爷爷。因为我的外公和我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的父母都还是小孩,所以我是没有见过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见过我以及其他孙辈。外公因为肚子饿,忍不住到生产队已经收割过的地里捡拾撇弃不要的细小红薯粒,就算如此也要被批评与斗争,这是薅羊毛。批&amp;斗他的人之中,有他的亲人,如外甥侄子之类,他们往往是正直积极分子,六亲不认,只认XXX的教导。那个年代含冤戴辱死去的人数不胜数,外公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但对一个家庭来说,却是天大的事。从此外婆得一个人抚养一家大小,是时世把外婆锻炼成坚韧不拔的人。</h3><h3><br></h3><h3>犹太作家本雅名说:“纪念无名之辈比纪念名人要艰难得多,但历史的建构就是要致力于对无名之辈的铭记”。</h3><h3><br></h3><h3>外婆就属于这里所说的无名之辈,汇编多年以来自己拍摄的照片并撰写简单的说明,也是致力于对外婆的铭记。</h3><h3><br></h3><h3>如今,外婆离去十几年了,邻居们有的搬离了,有的不在了,原先几十人的小聚落如今仅剩七十多岁的小舅孤身一人独守,旁边的房屋全都倒塌,瓦砾,砖头,石头,木头,杂乱躺在地上,回到野生生态系统最初的原点。</h3><h3><br></h3><h3>康德说,时间与空间构成生命存在的首要束缚。回不到过去,也还去不到彼岸。唯有借过去十几年里累积拍摄的这些照片与录像来缅怀过去的爱,怀旧过往的生活与人生的交集。</h3><h3><br></h3><h3>外婆家所在的山脉,主峰紫云峰是全县最高峰,海拔八百多米,可以远眺几十里外的县城。这是全县高山密集的区域,大山是落寞的,闭塞的,最喧嚣的时期大概是集体生产时期,大喇叭喊着生产队的男男女女一起劳作,一起开会或批斗。后来分田到户,热闹了一阵,九十年代随着中青年外出务工或搬离又开始逐渐衰落下去。这里几乎没有外来的人,如果有,也只是扶贫干部,偶尔可能有个别货郎贩夫。进入21世纪以后,这里的人越来越少,曾经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梯田也撂荒了,一栋栋的土砖房倒成废墟。</h3><h3><br></h3><h3>大约是2017年,这里开始风力发电场的建设,2018年底主体建设基本完成,如今在紫云峰山脉一线耸立着二三十座大风车,好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那简易的轮廓,尤其是日出或日落的美丽余晖里,它们成了一道新的风景。</h3><h3><br></h3><h3>看着如今山上大风车悠闲自在地摇着,想着自己小时候在山上外婆家摇着的小蒲扇,不同的时代,摇着不同时代的凉风,今天的风车摇着时尚与希望,曾经的我,在外婆家用蒲扇摇着的是凉爽与快乐。</h3> <h3>↓↓外婆家在紫峰村。紫峰村在紫云峰和龙阳峰合抱的山顶洼地处,无数条山岭隔开数十个小屋场,每个屋场一两户或十来户人家,每个屋场相隔可能一两里路。大部分不通马路的屋场被逐渐废弃了,倒塌成一片废墟。一部分人家进了城,老家的房子空置多年,一部分人家把家搬到马路边。一部分人异地搬迁到靠近新村部方向的盆地里去了。真正常年驻村的人很少,且多为老人,小孩。这是省级贫困村。最近一次扶贫对口单位是长沙海关。据说在2017年被宣布脱贫了。以前有一条小路,叫横过路,真的是横在山脖子上的一条路,如今被推土机推出来一条毛马路,小部分路面铺上了水泥,并在悬崖侧安装了防护栏,还有几公里路仍为泥土路,雨季容易被山水冲毁。<br></h3><h3><br></h3><h3>紫峰村如今与邻村密塘村合并为新紫峰村。合并的村,往往是人口减少,民生凋敝,经济困顿,处于衰落的村。紫峰村只是中国数以万计衰落的农村村落之一。</h3><h3><br></h3><h3>新一轮精准扶贫在2017年过去了,不知在哪个命运的转角,他能真正的富裕起来,挣得自己的繁荣与尊严。</h3> <h3>↓外婆家所在的大山</h3> <h3>↓在龙阳峰上。</h3><h3>A,小舅家(外婆家)</h3><h3>B,大舅家</h3><h3>C,外婆家的邻居家</h3><h3>a2,小舅和邻居的新居所建到了横过路边,横过路曾经是羊肠小道,大约在2010年左右雇了推土机推出一条毛马路(目前还是泥水马路,没有硬化)。</h3> <h3>↓↓2018年夏夜,母亲带着孙女走在紫云峰上</h3> <h3>↓↓外婆家下方的独户人家,是舅舅的堂兄弟家,房舍现在也基本倒塌。</h3> <h3>↓↓在外婆家眺望山脚下的我家</h3> <h3>↓2019年春节正月初二,实地测量舅舅家的海拔与经纬度坐标。</h3> <h3>↓2019年春节正月初二。</h3><h3>由于拍摄角度问题,图片并未能将那种爬越的难度表达出来。</h3><h3><br></h3><h3>这段路因为受到马路所必经的邻村的阻挠,未能铺上水泥。大年三十那天,我开着小车,倒腾了好久才才爬上去。湿滑,雨水冲刷的冲沟,凸出的石头,,,挂着一挡,怕万一出危险,让随车的母亲下车步行,我冒着险冲上去的。爬到稍安全一点的地方,我停下车走路下去接我母亲。</h3> <h3>↓外婆家(小舅家)所在的聚落,2007年拍摄。当时房屋基本还完好,梯田基本还在耕种。</h3> <h3>↓2013年拍摄。梯田基本已抛荒</h3> <h3>↓2015年8月拍摄,右侧邻居家房屋大部分已倒塌</h3> <h3>↓2019年2月,右侧邻居家的房屋在2017年就已经完全倒塌。</h3> <h3>2004年腊月26日,外婆90岁</h3> <h3>这是外婆留在世上唯一的一段有声影像。2004年腊月26日。</h3> <h3>↓↓这是外婆的长女,我的大姨,但按我们老家的叫法是大娘。她在九十年代一个冬天的晚上摔倒,然后中风,后经医治好转,大约六七年后还是过世了,比外婆先离开人世,当时没敢告诉外婆,怕她太伤心。</h3> <h3>大约是2002或2003年暑假在外婆家,母亲与大舅小舅合影</h3> <h3>2005年母亲与大舅小舅在我家合影</h3> <h3>2019年正月初一,小舅用火钳夹木炭点鞭炮,迎接我们的来给他拜年。</h3> <h3>2019年正月初一,小舅用火钳夹木炭点鞭炮,迎接我们的来给他拜年。</h3> <h3>以前,每年的正月初一,父母带我们一家去外婆家拜年,因为是新年第一次出家门,所以叫初行。初行寻求吉祥寓意,我们就选择去外婆家。因为外婆家在高山上,初行爬高处,寓意新年节节高。</h3><h3>到外婆家,迎接我们的首先就是一碗热乎乎的红枣切片泡的糖水,这是那时最渴望的饮品。</h3><h3>然后还有糖果,红包。</h3><h3>还有洋溢的热情。</h3><h3>正月里的寒冷,完全不在我所在乎的行列。</h3><h3><br></h3> <h3>↓2017年正月初二,在小舅的大门口</h3> <h3>↓2017年正月初二,小舅在大门口</h3> <h3>↓2017年正月初二,在小舅家</h3> <h3>↓2017年正月初二,从小舅家俯瞰山下村落</h3> <h3>↓2017年正月初二。</h3><h3>外婆家通往外界的路。</h3> <h3>↓2017年春节,小舅走在屋后田埂上。这个聚落只剩下小舅住的房子没有倒塌。</h3><h3><br></h3><h3>他孤身一人留守这座茕茕孑立的老屋,而且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土砖房,看着旁边的废墟,想着那些离去的人,我猜想小舅的内心得多么坚强,又多么的无奈。物不是,人亦非。山村的快速以致突兀的演进,准确说是凋零,超出了他这代人的体验与预备,大集体生活,各种运动,他和他的同龄人曾是那时的主角,那时的农村是中国社会控制与运行的重要阵地。如今,城市中心主义得到无比的强化,城乡二元机制下的单向供给使得农村日益衰败。曾经奉献青春热血的人,败给了时代以及尚显粗犷的公义。</h3> <h3>2017年正月初一,在外婆家,我发的朋友圈话语:</h3><h3>大年初一,在外婆家,站在峰上,远近几层峰峦,雾霭重重。靠着门前这条并排仅容三两个脚板的小径,联通整个世界。窗前岩边那棵秃无一叶的棤树,姿态未如黄山松那般美,但于我而言,有如中原南迁人群心中的大槐树,牵挂,丝丝不息。</h3> <h3>↓2012年正月拍摄。</h3><h3>2012年正月初十左右,因大舅去世,这是前往大舅家的路上拍摄的爬山小路。这条路,我走了二三十年,风里雨里雪里冰里。</h3><h3></h3><h3>山脊岭上的羊肠小道。以前舅舅家去乡里交公粮,去山下碾米厂碾米,挑着百多斤的重担,常走这条路。</h3> <h3>↓2012年正月,</h3> <h3>↓2013年暑假,与小舅,大舅母一起吃饭</h3> <h3>↓小舅准备的木柴,一年四季的燃料全是木柴</h3> <h3>2013年</h3> <h3>一年的油料:猪油</h3><h3>以前外婆健在的时候每年喂养一头年猪,过年宰了,煎了猪板油,肥膘等,存够一年吃的猪油。用竹摞子吊在楼筋木上,防潮防虫。</h3> <h3>吊放的棉被。没有足够的储物柜,这样开放式储物也算是防潮的办法了。</h3> <h3>唯一的衣柜。</h3><h3>几十年前的衣柜,唯一的衣柜。只有贵重的衣物才放这里面的。</h3> <h3>最高科技含量的电器,15寸电视。能看中央一台,湖南卫视等几个频道。</h3> <h3>乡村老式木床</h3> <h3>鸡窝</h3> <h3>↓家庭型碾米机。因为山上出行不便,从九十年代开始,山上的人家每家都购置着这样的小型碾米机,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挑着百多斤的稻谷去山下碾米厂加工再挑回家,上山下山约10里路,那是沉重的负担。</h3> <h3>2013年,厨房碗柜与切菜案板</h3> <h3>煮饭烧水(火塘吊烧)</h3> <h3>牛轭</h3> <h3>牛用犁铧</h3> <h3>客厅八仙桌</h3> <h3>2013年,客厅神台</h3> <h3>风车,单盘箕</h3> <h3>厨房的照明灯</h3> <h3>厨房一角</h3> <h3>厨房及洗脸盆架毛巾架</h3> <h3>小舅在做饭菜招待我的到来。</h3> <h3>厨房吊钩</h3> <h3>火塘木炭储蓄罐</h3> <h3>大舅家的厨房碗柜。</h3><h3>大舅家的碗柜相对新一些,也年轻一些,是他们分家后新制的。可能是八十年代初的木制品。</h3> <h3>大舅家的柴火灶</h3> <h3>大舅家的三锅大灶</h3> <h3>大舅家的案板与簸箕</h3> <h3>大舅家厨房碗柜一角。</h3><h3>大陶缸是用来装酒糟的,我们那里叫水酒,就是蒸馏前的发酵体。</h3> <h3>大舅家的筷子笼</h3> <h3>2013年,大舅家的火塘挂壁</h3> <h3>小舅第二个牛栏</h3> <h3>2013年,小舅的邻居走过小舅的第一个牛栏。该老人是当时该聚落唯一的两位居民之一。现在应该是九十多的高龄了,几年前去江西投靠外孙去了,她的住房已经完全倒塌。</h3> <h3>舅舅家的山茶树结的茶子,用来榨油,叫清油或山茶油,是最高品质的油,比欧美的橄榄油更好。一般是用来敬神。</h3> <h3>大舅母在剪辣椒</h3> <h3>大舅家</h3> <h3>大舅家的看家狗</h3> <h3>小舅的地窖</h3> <h3>小舅的茅房</h3> <h3>2013年小舅的房子正侧面</h3> <h3>2019年2月1号</h3> <h3>2019年2月1号</h3> <h3>2013年2月1号,小舅涸泽而渔,捞了几条鱼。</h3> <h3>2019年2月1号,中午,小舅把这条鱼煮了招待我</h3> <h3>↓↓2019年2月1号,小舅的新厨房火塘</h3> <h3>2019年春节正月初二,小舅的厨房火塘</h3> <h3>↓↓这是日本的榻榻米中间的火塘,吊烧装置与舅舅家火塘里的一个模样。</h3> <h3>2019年春节正月初二,和小舅在火塘边聊天</h3> <h3>2019年春节正月初二,大舅母的灶台</h3> <h3>2019年春节正月初二,盘山路</h3> <h3>2013年,小舅邻居家的房子,基本已空置</h3> <h3>2019年2月,基本已倒塌,仅存正面墙壁。</h3> <h3>2019年2月,仅存正面墙壁</h3> <h3>2019年2月</h3> <h3>2013年</h3><h3>外婆家所在村——紫峰村曾经的村支书李书记家</h3> <h3>2013年</h3><h3>外婆家所在生产队的保管室</h3> <h3>2013年</h3><h3>外婆家所在生产队保管室隔壁邻居</h3> <h3>外婆家所在生产队的邻居,隔两条山岭的邻居</h3> <h3>外婆家所在生产队的邻居,隔两条山岭的邻居</h3> <h3>外婆家所在生产队的邻居,隔两条山岭的邻居</h3> <h3>外婆家所在村的邻居,隔三四条山岭的邻居</h3> <h3>2018年,外婆家所在的紫云峰山脉上建设了风力发电机组24组,使千百年来落寞的大山沾上了时髦的风尚,但不知会不会显著改善山里人家的生活。</h3> <h3>准备装机的风力发电机组。</h3> <h3>紫云峰上,太阳余晖下的风力发电机群。2018年暑假拍摄。</h3> <h3>2005年4月1日,外婆离世。离世时,她已九十多了。快14周年了,撰写这辑图志缅怀她老人家。</h3><h3>尽管其中不免带有创伤记忆书写,但这是外婆和她的子女所经历的真实的生活与人生历程,不为创建所谓的世界的道德秩序与公义责任这样的大义,只为提供一段可供缅怀的真实记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