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张显宗，无人爱我岳绮罗

烟雨江南

秦淮八艳之五一一卞玉京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圆圆。

那时，卞赛与陈圆圆是秦淮风月场上旗鼓相当的姐妹花。

如果说陈圆圆是大众化的梦中情人，那她就是小资者的红粉知己。

与柳如是、陈圆圆等自幼苦寒出身、早早卖与牙婆不同，她生于官宦人家，少时诵文习艺，耳濡目染，自有气质在，《板桥杂记》称她“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画十余纸。”

因父早亡，家道衰落，她与胞妹卞敏沦入青楼为歌妓。

所以，她的冷艳、不甘与倨傲，与生俱来。

纵然她才比薛涛，仰慕者无数，纵然她屈膝予求，吴伟业还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正如张显宗之于岳绮罗。

岳绮罗数百年前修邪术得以魂魄不散，借身转生轮回，化为倾城女子，吸人精气为生。她看谁都是水晶琉璃，一眼剧透，又岂能看上张显宗这个凡人。

张显宗于漫天烽火中，初见岳绮罗。惊艳于她摄人心魄的皮囊、千娇百媚的模样，自此，走上不归途。

当然，张显宗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是阴森小妖女，他是军阀阴谋家。

岳绮罗心安理得，大口吞咽着他的好。阳春三月，桃花满树，她坐在枝头，一面嚼着他带来的糖果，一面喊“张显宗，我牙疼。”他要带她去看牙医，她扭捏着不想去。她从树上跳下，落他怀里，他还未接稳，她已滑落入地。

吴伟业也有看不上卞赛的资本。

吴伟业，字梅村，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二十出头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赐“进士及第”。因主考官陷于党争，为自证清白，将吴的考卷直送崇祯面前，皇帝阅后批了八个字：“正大博雅，足式诡糜”。又知他尚未成婚，特赐他归里娶亲。据说这样的事在整个明代只发生过两次，可谓名动天下、荣极一时。

他们在一场送行宴上相遇。

她的姐妹或歌舞，或琴瑟，达官贵人或舞文，或弄墨，她虚以委蛇地应付着，装腔作势、逢场作戏的场面她见得太多。

杯筹交错间，双目交汇，他是名扬四海的青年才俊，她是独占鳌头的秦淮名姝，两人想必都久闻其名。

只是这么喧闹的场合，他，如山岳岿然；她，比烟花寂寞。

卞玉京《暗香疏影》

后来，她还是架不住姐妹的劝，即兴作了一首送别诗，虽是应景之作，但文思精巧，众人皆叫绝，他举杯赞许，两人就此搭上了话，深斟浅酌，笑语频频，相见恨晚。

时人评“酒垆寻卞赛”，是说她个性高傲，非常人能亲近，唯酒至半酣、个性绽放时，诗书画琴，肆意奔流，半颊微醺，风华绝代。

她对富贵与钱财皆不入眼，但更不想把名妓生涯进行到底，借着酒兴，私语吴伟业，想托付终身，可他装傻充愣，只含糊其辞回了句“固为若弗解者”。

他如岳绮罗，不作任何承诺，但并不拒绝享受美人恩。两人时常幽会着，她为他研墨铺笺，嘘寒问暖，自荐枕席。那么清高的一个女子，成了居家过活的小妇人。

她等时间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是，生活对卞赛，亦如对张显宗，只是场无尽、无望的追逐。

张显宗陪着岳绮罗，走过万水千山，历经艰难险阻，可她想的还是无心法师。在她眼里，三千世界皆为草芥，凡夫俗子俱是尘泥。

无心法师肉身不死，她灵魂不灭，她觉得只有他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她忘了，无心是捕妖师，是对立的黑白两道，而且他爱的是月牙。

张显宗看她为无心露出女儿态，笑靥如三月花。他痛在心里，却依然爱之如宝，为她觅食杀人，持枪开道，纵使她追逐的终点，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要见她笑，知她好，便是他的最美光阴。

卞赛没有等到吴伟业的承诺，却等来了清军南下。没有脱籍的名妓，于乱世中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比陈圆圆幸运，已经躲过一次明朝外戚的征召，断再难逃过清廷的魔爪。她想找他商量商量，可是他已不知所踪。

仓皇无助的她，只得换上一身道袍，携一把古琴，驾一叶扁舟，悄然消失于人海。

自此，再见秦淮卞赛，自号玉京道人。

张显宗与岳绮罗

在那个乱世之江湖，张显宗被保护无心的月牙射杀，终在岳绮罗面前，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生死对她并不难，只须合掌结印、将他制成傀儡，寻到合适躯体，再植入他的魂魄便是。可是，命运便这般弄人，往日俯拾可得的东西，如今遍寻不见。

手下将士，终看出张显宗的不同，亦耳闻岳绮罗的诡异，举兵夺权。烽烟乱处，遍地枪声，已成“活死人”的他，一手揽着岳绮罗，一手紧攥缰绳，指尖已磨出白骨，两人一马在温暖的春夜疾驰而过，一边腐烂，一边求生。

最爱美的她，蓬头垢面，成了靠野鼠果腹的肮脏小鬼，她给他加上一道道血符，锁住他的魂魄，不让他在阳光下化为飞烟。残檐断壁倾泻而下，已死的他仍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穿过艳阳如炽的芦苇地，登上磷火冉冉的孤坟岗，她寻了许多躯体，却一具具面目可憎，没有一个能与他相配，一个都没有。

是的，跟张显宗在一起度过那么多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不焦不躁的时光，他是她的拐杖，她的饭碗，她的出气筒，如今，当一切消近于无，她才发觉他是那么的不可或缺。

她终于红了眼，将月牙折磨至死，也彻底成了无心法师誓不两立的对手。

张显宗最后奋力一搏，替她挡下无心的致命一刀，自己却被烧成了一撮灰，火苗微弱，在夜风中丝丝颤抖，像一颗垂死的星星，坠落、消失，山林归于漆黑寂静。岳绮罗滑坐在一棵老树下，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张显宗，我牙疼。”

只是，风也肃然，再无人回应。

顺治七年，隐居多年的吴伟业，到常熟拜访钱谦益，两人相视，笑容惨然，故国明月犹在，只是换了人间。

钱张罗一帮老友相聚，有人知悉卞玉京亦在常熟，便邀来一叙。然尔卞并未现身，只答应改日再访。

次年早春，卞玉京如约乘一叶扁舟来到姑苏。此时的她身着道服，平淡雍容，面对眼前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她已不作任何期待。她来，只为向他平静地告别：我已原谅你了，我也终于放下你了。

她命侍女柔柔取其琴，为吴伟业歌弹一曲，琴声如怨如诉，“坐客皆为出涕”，也成就了吴伟业《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这首沉郁苍凉、寓意深远的命运悲歌。

故园之思，亡国之恨，黎民之苦，人生之痛，尽在五弦之音中低回流淌。

自此，他俩再无生见。

此后她一度嫁人，但终非所托，多年的漂泊流离，她贫病加身，幸好被一老良医收留，为她治病，并另筑别室，供她继续修行。

心存感激的卞玉京安心潜修，持戒极严，连老朋友钱谦益赶来，亦不肯相见。期间她还刺舌滴血，历时三年，抄撰一本《法华经》送良医，报恩之颠狂，令人震惊不己。

他是当世最出名的才子，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归附朝廷，清廷需要这样的人慑服天下。只是，给的官职并不高，他郁郁寡欢做了四年便辞职回家。

这四年，又成了吴伟业一生的痛。

当年他大笔一挥写下《圆圆曲》，痛批吴三桂“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两年后自己就北上应召，跪谢四品闲官，不知作何感想？

卞玉京没有他那么多的拿不起放不下，该争时大胆争取，该放时不多留恋。她平静地离开人世，把追忆和悔恨都留给了吴伟业。后来，年逾六十的吴伟业来到她坟前痛哭，以一首极其伤感的《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长诗，留给后人无限唏嘘：

龙山山下茱萸节，泉响琤淙流不竭。

但洗铅华不洗愁，形影空潭照离别。

离别沉吟几回顾，游丝梦断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

金粟堆边乌鹊桥，玉娘湖上蘼芜路。

油壁香车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

乌桕霜来映夕曛，锦城如锦葬文君。

红楼历乱燕支雨，绣岭迷离石镜云。

绛树草埋铜雀砚，绿翘泥涴郁金裙。

居然设色迂倪画，点出生香苏小坟。

相逢尽说东风柳，燕子楼高人在否？

枉抛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随复何有？

独有潇湘九畹兰，幽香妙结同心友。

十色笺翻贝叶文，五条弦拂银钩手。

生死旃檀祗树林，青莲舌在知难朽。

良常高馆隔云山，记得斑骓嫁阿环。

薄命只应同入道，伤心少妇出萧关。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孤飞信不还。

莫唱当时渡江曲，桃根桃叶向谁攀？

此时他的人生，也将行至终点，终于明白，错失这段感情，他的后半生如坠暗夜，因亡国与叛国，撕心裂肺的痛，不会消逝，因负人与负己，备受煎熬的心，再难愈合。

吴伟业临终前留下遗嘱：“吾死后敛以僧装……坟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铭。”

他自知一生有愧，宦海名利更不值一钱，唯一成功的便是诗人这个身份而已。

卞玉京《兰石图》

她是人间最强悍的术师，倾尽全力，张显宗还是死了，她救不了他。但若不是他快死了，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爱上他，可她已经这样轻易爱上他了，他还是死了。人大抵都如此，最初是，不屑一顾，结局是，再留不住。

岳绮罗最后还是被无心法师封印，在那漆黑的洞底，她不灭的灵魂，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重见天日，或许，再也不得轮回。

如果她真的灵魂不灭，那么在那具肉身腐烂之前，她是否还会在那死黑之地想起他，悟着腮帮喃喃自语，“张显宗，我牙疼”。

只是光阴流转，料再难遇上这样的人，陪她看桃花，为她披寒衣，抱她下马，与她立黄昏，问她粥可温。

世上再无张显宗，无人爱我岳绮罗。

人心总是贪不足，轻易握在掌中的，常不觉欢喜，得不到的却趋之若鹜，到头来，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待杜鹃啼血，路转峰回，把万般风景看透了，方惊觉，那原本握在手心的，早已不知去处。

再回首，秋风萧瑟，朱颜辞镜，而那树桃花，亦早是，无声的辞了树。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