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天地

小微文字

    有一些人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一直伴随，仿佛从不远离，又从不走近，就这样相互关注着，像是两条从不交集的平行线。韩大星就是这样的朋友。

      现在时兴说发小，就是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从小认识，可是小学一年级后就分开了。

       后来有阶段性的接触。他从事篆刻，是一个我从未了解和学习的领域。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做着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只是在业余的时候里，不敢忘却写作，是为了父亲的一份执念。

       一直觉得应当写写我的这位“青梅竹马”的朋友。就在那个盛夏，有风吹过，思绪如难得云朵一般飘过……

大星与他母亲凯瑞姨。

    一

     小时候家住天津金星里，楼是那种红砖的，窗户和门都是绿色的。我家住一楼，进单元门右手拐进来。房子的形式与现在的不同，进门是一条过道，右手第一间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再往前好像是卫生间，厨房，走顶头是两间的套间，是我们和奶奶住的。左手第一间是韩大星家。也就是说，他们家和我家住在一个单元里，他家住一间，我家住三间，两家人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因为我父亲比他父亲官大。

      在金星里的日子我是模糊不清的，哥哥说我太小了。但有些事还是记的。

     一件事就是我和大星上小学。那时候也时兴择校，我们金星里有小学，但是不如河西区小学好，于是他们就决定让我和大星上河西区一附小，是当时全区最好的小学。听我二姐说，当时她和凯瑞姨就是大星的妈妈早晨五点就去给我们排队报名。

      大星那时候是一个非常不爱说话的小孩，他妈妈教了他很多遍要考试的东西，我家根本没有谁教我，可能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的哥哥姐姐都顺利上学，觉得我肯定也能顺利考上。

       我清楚的记得考试的时候，老师只是简单的问了我叫什么，家住什么地方等，还问我会不会扫地，我说会，老师就让我拿墙角的扫帚扫了几下就完了。

      结果，我和大星当然都顺利的考上了。还分到一个班，而且我俩还是同桌。

      就这样，我俩每天一同从家门里出来，走到学校，在一个教室，一个课桌上学习，放学又一起回家，进一个家门，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我俩同桌从来就没有像一般的男女同学那样画三八线，我俩从未有过生疏感，也没有吵过架。

       第一学期，我和大星的成绩单拿回来，没有什么差别，就连迟到的次数都是一样的。因为学校远，我俩上学总一是一边走一边玩，尤其是大星，他对什么都感兴趣，总是走走停停的。每次迟到，他在教室门外总是不肯喊报告，都是我喊，他就跟着进去。有一次老师大概觉得我俩迟到次数太多了让我们罚站了一节课。

       要说的还有我俩的名字，他以前叫韩卫星，因为家里老大，家里就喊他大星，后来他一直把小名当大名用。我以前叫张微微，因为我是家里第五个孩子，大约爸爸妈妈就此打住不再生了，我就是最小一个，就叫微。我俩名字的共同点在于出处，那年前苏联放了两颗卫星，大星直接就叫卫星了，爸爸比较婉转，取“卫”字谐音，微微，代表两颗卫星，同时又代表小。

       后来，我和大星才彼此知道，我们是同年同月生，他仅比我大七天。

    二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全家随着省会从天津搬往保定。好像韩映山叔叔（著名作家，孙犁弟子，荷花淀派传人）就是大星的爸爸不再和我爸爸一个单位了。他们家没有一起搬来。我和大星就这样分开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大概是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姐姐带我去保定莲池，说凯瑞姨一家也搬保定来了。

      记得那也是一个夏日，我们来到古莲池，一池荷静静的绽放，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我立即觉得大星他们家住的地方好高级，就像古代戏曲里的人们居住的地方。

       在一排平房里，我们见到了凯瑞姨。应当是放暑假的时候，大星没有在家里，凯瑞姨说他在园子里帮人干活。

       我当时觉得他好棒，都能自己挣钱了。我出了他们家门，急急的到园子里找他，莲池不大，但在炎炎的夏日，走一圈也很累人，其实大星就在一进园门右手边的石刻长廊。那里都是各个朝代名人的石刻，文革的时候破四旧，都用黄泥糊上了，现在要扒开重新展示。大星就是在那里用一个钉子类的东西，一笔一划的把糊在上面的黄泥弄掉。这是一个很细致的活，他一丝不苟的干着。

大星和夫人、女儿。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干活，他这时转过身朝我腼腆一笑。我看他长高了，瘦瘦的。当时我们都到了青春期，没有了小时候那种“两小无猜”的亲密感。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长大了。

      他在莲池石刻长廊干活的那一幕，不知为什么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有很多次我像别人说起大星的时候，我都说是他年轻的时候住莲池，帮人家清理石刻，因此爱上了篆刻。直到我们最近见面，我像他求证此事，他一口否定了，说不是因为那时清理石刻而爱上篆刻，而是从很小就喜欢。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我一厢情愿认为的啊。

       可是，为什么我会深深的记得他清理石刻的一幕，而且一厢情愿的就认为他是因此而爱上篆刻呢？

      我上初中的时候，开始读家里的藏书，有韩映山叔叔的作品，每当我读那些细致的描写，那些优美的文字，我的脑海里就回想起大星在莲池对我腼腆一笑的画面。

        少年的时候，我们会因为彼此从小认识，就会武断的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你最了解的，因而会把他的一切行动都深深的留着脑海里，然后一遍遍的复习，得出一个结论，去定性某些事物。我对大星大概就是如此。

大星的展览作品。

    三

    又见到大星又是过了很多年。

     我新婚，有了自己的小家。一天晚上，我二哥来访，开门进来说，我给你带来一个人，看看是谁？我看见二哥身后那个瘦高的青年，脱口而出：你是大星。

      坐下来聊天，那是他第一次告诉我他在搞篆刻，他拿出几张印帖给我，说他的作品在日本展出。我说，那我要好好收藏，等你出名了好卖钱。他又是腼腆的一笑。

     后来，我收到了他给我刻的一枚小章。

      又见到大星又过了很多年。

      他在石家庄给女儿办画展，我和先生去参观。他的女儿叫韩阳。名字是韩映山叔叔给孙女起的。父亲是星星，女儿是太阳，自然要比父亲的光辉要大得多。

       大星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教她习字，画画，但从不临帖。看过韩阳的画展，惊讶这么小的女孩如何能装下那么多事物的形和意。韩阳的字仿佛就是用一只小手抓起毛笔，毫无拘束的在纸上行走，似乎毫无章法，却又形神兼备。

      我极为喜欢她画的美人图，每个女人神态各异，不是柔美，不是造作，不是扭捏，不是……是一种超出她那个年龄的孩子所领悟的自然大气之美。

      再一次见到大星又过了很多年。

      我们搬了新家，请他们一家来做客。记得大星给我家女儿刻了一方印：张贝。是女儿的小名。大星说，只听你们喊女儿张贝，以为就是此名，还纳闷怎么起一个如此简单的名字呢。但我是极喜欢他刻“张贝”两个字，就是简单，亲切，温暖，如家里人一般。女儿也非常喜欢。

       也是那几年，他出了一本篆刻集，我印了一本小说散文集，大家仿佛都有收获，又都淡淡的，只是相互拿到了各自的赠书，我们没有见面，是通过我父亲传递的。后来，大星说，我的东西写的不如谁谁的，我想也是，人家都是凭写作吃饭的，我充其量是一个文学票友。

       那次我们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只是觉得大星是一个多年不变的人，觉得他很少与外界互动，更多的时候只愿意以自己的方式过时间。有时候像一个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的边缘人，是一个仅仅用一种艺术方式表达个体自我的价值倾向的艺术家。

      就这样，很多年又过去了。

    四

    微信是个好东西。对于上不上微信，我一直犹豫，我怕被这个新的网络形式绑架。后来还是禁不住诱惑，上了微信。打开微信的通信录，一窝蜂的朋友向我涌来。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是你用手机号注册，有同时保存了别人的号码，就可以互加好友了。大星就是这样加进来的。

      微信的功能，就是你不用和谁见面，但他的喜闻乐见都可以知道。我经常阅读大星那些用繁体字写的半文言的文字，他称女同胞为女史，他也写一些家庭琐事，写照顾老娘。照片中我又见到了凯瑞姨，头发都掉光了，大星说她已经痴呆，不认识其他人，只对家里人相识。但凯瑞姨每天还坚持习字。我总说去看她老人家。我还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兄妹四人一起到大星的弟弟二星开的饭店吃饭，看到凯瑞姨的情景，那时凯瑞姨还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她见到我们说，真好，这个春节过得值了，看见了这么多亲人。看到凯瑞姨现在已成这般，心里戚戚然，岁月无情。

       大星也读我的微信。我的微信最大特点是原创为主，文字多于图片。有很多人都没有耐性细读，但也有许多人细细的品味，我觉得我就是写文字的，就如此写吧。大星从这里知道老张从事摄影，看到老张拍的片子，异常的佩服，主动给老张刻了一枚印，并亲自送上们来。

       我和老张设家宴招待，吃得是羊肉胡萝卜的饺子，还配了蒜茸蒸龙利鱼和豆泡猪手，大星一劲称赞老张的厨艺好。后来我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大星现在是河北省篆刻界的大名人，他刻的印章市场价格已经很高很高了。

     那天饭后，我和大星在我的茶室喝茶聊天，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俩第一次坐下来谈着各自感兴趣的事，我们喝着他带来的普洱生饼，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熟化，没有一点苦涩的味道，喝到口里回甘醇香。

       那时初春，下午的阳光温暖，我们时而密集，时而闲散的聊着，谈论价值观、信仰、人类、社会等类话题，也感怀父母，童年、往事。更有闲情逸致，说一说莲池的荷花塘和厨房各种菜式，一切的话题，一切的细节都似乎飘渺在茶水的氤氲中，唯独，我没有谈我爱好的文学，他也没有谈他一生的事业——篆刻。

     五、

     2015年，阳春三月，大星的老师和他们弟子的字画展在河北省博物馆开展。他打来电话，说他的相机有些故障不能拍摄，我过去看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设置的形式不对了。我也带了相机，随机在现场给他拍摄了一些展览花絮。拍摄一些照片时，由于我不是现场指定的摄影师，也不好让让人家配合我，我只能尽力抓住了一些镜头。

      照片调整好后，我把照片送到他夫人的店里。大星的夫人叫小红，现在开一家珠宝店。夫人是一个能干的人。三千元起家，几年下来已经是很有规模的珠宝店了。有时候我想，每一个人的缘分既定的。小红与大星在同一工厂相识，小红崇拜大星，后来工厂倒闭，他们都下岗，小红干了很多种工作，日子总得过下去。

      那天，大星没有来店里，小红和我闲聊，话题是女人式的，家里的先生，孩子。我和她叨叨我家老张的缺点，小红也说大星的愚，大星的懒，大星的执等等，可是，从小红的言语中，我分明听出的是一种炫耀，是那种夹杂着骄傲意味的叨叨，应了那句老话“褒贬是买主”。

       其实，每个家庭都是一样，两个人一起生活，谁愿意做就做，谁愿意付出就付出，不要指责谁。为别人也好，为自己也好，人生觉得愉快，能承受，就可以了，我和小红都是如此。

      展览的照片大星异常喜欢，让我给他冲洗了一些，他说送到我家里来吧。

       那是一个拥挤的家，到处都是满的，墙上，桌上，都是满满的。墙上是各式各样的镜框，有韩阳的作品，也有别人的字画和照片，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把一张张CD的封面都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问起，他说喜欢。他有一台电子管的唱机，专门听音乐的。我说你喜欢谁的音乐，他说了几个名字，对我如天书一般。我说你研究音乐吗？他说看过书和评论，没有深入，主要就是喜欢，觉得陶醉。

       我给他拍了几张工作照，他看后说，才感觉到自己有些老了。那天，我问了他怎样刻章，他告诉我，要先在古字典中查找字形，然后用笔画在石料上，再然后就是看，要反复修改，看得顺眼了，我接住他的话说，就开始刻了。他说不是，要等到有灵感的时候才下刀。

       我问，什么时候才是有灵感呢？他说，那可说不准，看情绪。

     他跟我讲，他认为刻的比较满意的一方章是一次在朋友家喝酒，喝到微醺，想睡一下，朋友说，不行，要你刻章呢。他就拿起刀来，一刀一刀的刻下去，还刻了近100来字的文言微文边款，记述了这方章的始末。最后，走刀了，在手上留了一道口子。

      我看着他一桌子密密麻麻的的图章和石头，他说他欠了很多的账，都是答应朋友的，没有刻好。我问为什么答应那么多呢。他笑了，说是交换的。比如，某人给他写字，或是画画，或是答应给一个什么他喜欢的东西等等。

      我大悟，眼前这个人还生活在物物交换的时代。那么我呢，是用照片交换的？

       那个周末，大星一家来我家聚餐。小红是极讲理数的人，给我和张贝都带了礼物。给我的是一串白珊瑚的串珠，给张贝的是一个琥珀吊坠。大星又给老张刻了一枚“行摄天涯”的闲章。

       这样的场合大星更是话少的，我们两家的女儿倒是叽叽喳喳的说了很多，她们竟然在一个报业集团工作。

       在微信上，大星曾和我约定，每人一周至少写一篇短文。他完成的很好，我经常是拖拖拉拉的一周就过去了。有时给他写一两句评论，他都认真的回复。

        从20来岁的青年男子，喜爱篆刻，埋头刻章至今，40年过去了，已经快进入老年，他也许不知道，并不真正清楚他的篆刻在别人的视野或是虚拟中的一个价值，韩大星在河北乃至全国的书法，篆刻界的一个高度。所有这些，在他看来也许就是不值一提的一缕尘烟。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安静的刻章人，有时因为专注，遗忘了世间的热闹，篆刻对于大星而言，究其根本，只是一条道路，他在方寸天地里试图发现和寻找自己。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

       这就是我眼中的韩大星，我“青梅竹马”的朋友。

（一篇旧作，做一个美篇，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