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之歌

徒步上天

<h3> 殇之歌</h3><h3> &nbsp; 张运涛</h3><h3> 1</h3><h3> 二花是我头杪上的事。但我避不开她,因为她死那天我正好出生,人家见到我自然会想起她。二花短暂的一生就这样从他们嘴里给兑完整了。</h3><h3> 二花是独生女,之所以叫二花,是因为她前头本来还有个大花,长到三岁时,生病走了。二花生得好看,这一点几乎是众口一词。我见过她跟另一个小姑娘的合影,两个人站在镇照相馆里的天安门布景前,看不出她有多好看——也可能是因为摄影师为了照全天安门,人反而太小了,看不清。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一个死了的人,谁会吝啬形容词呢?</h3><h3> 二花没上过学——我们这儿的女孩子大多都没上过几天学,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上学不是白花了钱?二花跟人家又不一样,她是一天学都没上。二花的爹是那种一泡屎都要憋到自家小菜园的本分男人,逛话不多,闷干活。上工时是,回到家也是。但一家有女百家求,二花竟然被大队的小学老师李春光相上了——这也间接证明了二花长得不算难看。</h3><h3> 男方急着要人,二花的爹娘没答应,二花虽然早出落成大姑娘了,但年龄小,才十六岁。等到十八岁,二花的爹还是那句憨话,孩子小,再等一年吧。可能是舍不得,家里就她一个小的,走了多闷啊。也有人说,二花的爹当年存了私心,一个劳力的工分呢,多留一年家里就能多分点口粮。</h3><h3> 二花的娘别大惊小怪也出不了事儿。那年春上,人一走动都出小汗了,二花还是不愿脱掉棉衣换夹衣。她娘警了心,晚上突然跑到闺女房里,发现了秘密。发现就发现呗,二花娘没沉住气,咋咋乎乎骂了她一通。农村都这样,气头上,爹娘骂闺女都没什么好话。第二天上工的时候,那些小媳妇们就躲着她说三道四的。年轻人守不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提前结婚呗。可没过几天,李春光那边好像听到动静似的,过来退婚。</h3><h3> 二花喝的是1605。保管员最先看到的,可能是喝得多了,人还没走出生产队的那间小屋就倒下了。赴死的决心很明显,身上早拾掇停当了,新花袄,新笼袄褂,新棉裤……从里到外全是预备结婚那天穿的。多少年后,二花的娘偶尔还会念叨二花的好,说那个死妮子到死还在为这个家着想——怕给家里带来灾祸,还专门跑到生产队……</h3><h3> 对于服毒自杀,我们那儿的土方法是灌粪,让服毒的人吐出来。二花娘扛着锄头跑过去,远远见她一头一脸的粪,看不清神情,以为不过是吓吓人,气得扔了锄头咒她,死了干净。等围在里面的人出来说人不中了没气了,她才堆在地上哭起来……</h3><h3> 二花一家统一了口径,说是二花心眼小,一个大姑娘还天天晚上天南地北地疯着去看电影,她娘不该骂她几句?二花喜欢看电影是真的,生产队里跟她上下差不多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剩下她自己,跟人家上下都扯不来。刚起来的这一拨吧,太小,还都是花骨朵,只知道嬉笑打闹。新嫁过来的那些小媳妇倒是与二花年龄相当,到底是开怀过早,没遮没拦的,二花稍一不慎,心尖尖就被人家戳得颤微微的。忙起来还好,十冬腊月人闲得发慌,白天几个人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些针线活儿耗着,晚上就去追电影——屋里实在熬不住,爹娘不让点灯,煤油贵,还短缺。但要说因为看电影被骂了几句就去图死,谁都不信。最可信的一个说法是,二花有次去东庄回来,半道上被人摁在了菜籽田里……也该她倒霉,就那一次就怀孕了,显怀了,藏不住了。</h3><h3> 二花至死都没有二心,从她的嫁妆箱里翻出了6双针脚细密的男式鞋底,17双鞋垫,都是给李春光的——二花爹的脚大。二花一死,都扔进火堆里烧了。王畈的规矩,死人的衣物留不得。下葬那天李春光也来了,不知道他是听说了那些鞋底和鞋垫受了感动,还是早有计划。</h3><h3> 打我记事起就经常见李春光,他过来给二花爹娘挑水,一直挑到他们家打了押水井——听说打从他和二花定亲时他就这样,好像二花家的这个活儿包给了他李春光似的。二花那个死妮子,没福气啊!二花娘有时候会跟李春光说——我也亲耳听过她这样感叹。也有人说,李春光毕竟是有知识的人,跟咱们哪能一样?村里最有学问的王书分析说,是二花的死成全了李春光。还说不光成全了李春光,也成全了她自己,还有她爹娘。</h3><h3> 我长到十几岁,才约略明白王书的话。 </h3><h3> 2</h3><h3> 王善举是我的邻居,也是离我最近的英雄——我在作文里写过他不下10次。</h3><h3> 我这辈子知道的英雄,好像都集中在小学时代,课本里有堵枪口的黄继光,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不愿暴露目标而被活活烧死的邱少云,舍身拦惊马的欧阳海,跳进冰窟救人的罗盛教,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向我开炮”的王杰,还有小英雄王二小、雨来……那是一个人人学英雄、人人都想当英雄的时代,可我们却生在一个没有枪口没有惊马更没有国民党反动派或日本鬼子的生产队,当英雄的机会就非常少。但英雄王善举的横空出世,让我们看到了希望。</h3><h3> 应该是初冬的一天——我后来找到县志的“英烈传”,上面有确切日期,1979年11月8日——放学回来我听到东院几个人在哭。母亲说,王善举死了,在河里淹死了。母亲当时没有用牺牲这个词,一开始,王畈谁也没想到王善举能与英雄连在一起——只有英雄的死才能配得上牺牲那两个庄严的字。</h3><h3> 我踅到东院,远远看到王善举一家大小都在院子里哭,他老婆据说吓傻了,王善兰替她抱着孩子。王善兰是他堂妹,正跟围着她的人讲上午的事。我哥揪着我的头发朝岸边拽,我说不用管我,我没事,我的脚其实已经打到河底了,我让他去救其他人。我哥穿着厚棉裤,又浸了水,拖累了他,没游多远,人就不见了……</h3><h3> 我父亲中午没回来吃饭,生产队里的男劳力都去下游打捞王善举的尸体去了。我们一帮小孩子也跑到渡口,那里除了等着上船的人,还有好多跟我们一样看热闹的人。河对岸不远有个大集,王畈男劳力轮流在渡口摆渡,秋收后生产队再派人去四乡八邻收些粮食充作摆渡钱。那天其实并不轮王善举摆渡,他听河坡下有人喊救命,停了机器,飞奔下去,跳进河里。王善举有文化,在公社农业中学时就是共青团员,回来在大队机器房开打米机打面机。按说,淮河那个季节水不会大了,怎奈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水位明显比平时高。船快到岸时,翻了。男人还好,都会凫水,苦的是女人……</h3><h3> 王善举的尸体是第二天早晨拉回来的,第三天早晨就埋了。他老婆披麻戴孝——我听到女人们小声议论,说她戴这么重的孝,怕是不打算再走了。他们结婚还不满两年,小欢欢将将半岁。</h3><h3> 不久,王畈就有人说听到了县里的广播,说王善举是舍身救人。广播稿是李春光老师写的——他是个文学爱好者,诗歌散文新闻什么都写,有关王善举的那篇通讯是他正式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听说市里的广播也播了。王畈开始不断有吉普车开进来,报社的,广播电台的,团县委的,县委的……王善举的坟前还被政府竖了块墓碑。王善举的爹起初不同意,我们王畈的规矩,有爹娘活着的人是不能立碑的。但架不住政府来做工作——政府什么时候在他们面前这么低过?王善举是英雄,英雄跟一般人可不一样。况且,碑又不用他们出一分钱……</h3><h3> 放寒假之前的那段时间,学校一次又一次地组织我们收听广播里王善举的英雄事迹。共青团省委授予王善举“舍己救人的模范共青团员”称号,省人民政府批准他为烈士,省军区授予他“舍己救人的英雄民兵”称号,县委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并做出《在全县范围内迅速开展向王善举同志学习的决定》……</h3><h3> 听得多了,王善举的事迹我们都会背了。在公社农业中学时,有一晚王善举被救火的呼唤声惊醒,“第一个跃上屋顶,与师生一起奋力切断火源,避免了一场火灾。”回来务农后,王善举学习陈景润,勇攀科学高峰,使王畈小麦亩产提高了五十公斤;治理黄大港工程,他被誉为“以工地为家的好民工”;乐于助人,王善举不仅把自己的新毛领大衣给了常年在外放鸭子的社员,还多次把打好的米面送到老弱病残及五保户家里……尤其是牺牲那一段,李老师用词优美,语句形象生动,我们经常在作文里引用。“王善举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纵身从陡岸上跳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条优美的弧线,游向落水人群。只见他避开浪头,把50多岁的代康美老人推上河岸,随即又转身扑向在波峰浪谷中时隐时现的女青年王善兰。其时王善兰已生命垂危,冻得脸色发紫、深身颤抖,王善举拚尽最后一份力气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靠近她之前将王善兰推上了岸。王善兰得救了,王善举自己却被卷入水中。英雄王善举就这样献出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h3><h3> 学习王善举的活动一度轰轰烈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放学都争着朝五保户家跑,生怕慢了会被其他同学抢了先。打扫卫生,抬水——我们那时候个头还小,一个人挑不起水桶。</h3><h3> 我还经常偷偷去王善举家。说偷偷,是因为我想做无名英雄。坚持了一学期,还是没人发现,只好作罢——其实一点也没必要,王善举家都是大劳力,他父母还都年轻,老婆更不用说,就连弟弟妹妹也都比我大。除夕之前两天,我们发现他们家外墙上订了一块刷着红漆的小铁牌,烈士光荣,这与我们常见的那种黄色的军属光荣牌明显不一样。晚上我听母亲跟父亲说,上午东院来了一大屋人,说是慰问烈属,一张画,还有好大一块肉。母亲的语气明显是艳羡,说这下他们过年连肉都不用割了——恐怕以后年年都不用割了。父亲哼了一声,隔了好长时间才嗡嗡地说,一个大活人就换了一块肉,有啥眼气头?</h3><h3> 王善举是英雄,他老婆可不是。过了两年,王善举的老婆就走了。听说还想带走烈属光荣的牌子,王善举的父母当然不同意,连政府都过来劝,才算作罢。欢欢跟了爷爷奶奶倒是没有争议,反正那边也不愿意多个累赘。</h3> <h3>  3</h3><h3> 1982年有两件事我记忆深刻,一是我从村里考到镇上,那是我将来走进城市最为关键的第一步。第二个就是《少林寺》来了,我逃了课,在镇上用圆木订成座位的简陋电影院里一连看了两遍。除了一些视觉上的冲击,《少林寺》并没有给我的人生造成多深远的影响,但它无疑给了很多绝望的乡村孩子另外一种可能。</h3><h3> 王连义说他一共看了七遍,也是逃课看的。他当时正上高一,第二年镇里的高中合并到其他镇上,他辍学回了王畈。等待接班的那段时间——他爹在公社工作——王连义煞有介事地练起了武术,师傅是一些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的书。每天早晨,他都会在东头稻场里比划一阵子。</h3><h3> 王连义真正扬名,是在去镇上赶集的路上。两辆自行车相撞,王连义是受害方,反倒被对方推搡。一怒之下,王连义一招将对手打倒在地。我后来问过王连义,他说他本来没敢动手,但对方欺人太甚,加上有小跟班在旁边,要不还击多没面子啊。也是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书上的招数,踩住对方的脚,一头撞过去……</h3><h3>他身边很快聚集起了一帮人。没人敢惹他们,但他们主动出击,只要有人被欺侮,他们就上。最严重的一次,他们在一个小集市上,把当地一个小流氓的手踩骨折了。警察把双方带到派出所,怒吼,打!接着再打!王连义当了真,扑上去就撂倒了一个……要不是王连义有个好爹,非坐牢不可。</h3><h3> 王连义不愿去部队当兵,直到他爹答应把他弄到武警部队——他幻想着能在那儿练一身好功夫回来。部队在北京,他爹一个公社干部自然鞭长莫及。新兵训练结束,王连义被分到炊事班。剩余的三年,别说功夫了,王连义连基本的军事训练都参加的少。</h3><h3> 我上高二那年寒假,王连义复员。他比走之前胖了一点,话也少了,因此略显沉稳。我问他是否真拜了高师,他笑,说哪呀,首长的一个警卫员。见我没了兴致,他自己倒沉不住气了,补充说,也算是高手,那人曾经在武警大队的擒拿比赛中拿过第一。因为犯了错误,在他们炊事班呆了半年。</h3><h3> 那天晚上村里放电影,有人结婚。主家招待放映员,顺便请了王连义——王连义刚复员,年后又要去公社土管所上班,村里谁家来了客人都会请他作陪。酒至半酣,放映员提醒说,这种场合打架的多,还有偷鸡摸狗的……本来是好事,别到时候落人家的埋怨。有人指指王连义,有连义在,谁敢?现在偶尔还会有人提到那天王连义应声而起的豪迈状,放心,治安这块交给我!</h3><h3> 饭后,发好电,装上胶带,电影开始。来看电影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人都喜欢看录像了,镇里的高音喇叭每天傍晚都会广告,今晚上映彩色宽银幕爱情武打惊险侦破故事片——但王畈离镇上录像厅还有四五里路,电影的名字也诱惑了不少人,《南北少林》和《女模特之死》。</h3><h3> 王连义真的巡逻起来,我那天在边上坐,看到过他,带着两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男生。</h3><h3> 《女模特之死》没放完,场里就乱了,有人大喊,死人了!我以为说的是电影——事后大家发牢骚说,结婚放啥死不死的电影?不吉利!</h3><h3>谁也没想到死的竟是王连义。那晚跟着他的人后来说,王连义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巡逻。《南北少林》他只停下看了几分钟,说假得很,根本没法跟《少林寺》比。</h3><h3> 换片子的间隙,西北角有人浪。王连义飞奔过去,早有人上前报告,说是关林的人,他们调戏村里的妇女,还打了前去叱骂他们的男人。</h3><h3>虽然复员不长,我相信关林那名字王连义肯定也不止一次听说。都传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手还狠,不怕死。但此人很容易给人以假象,因为他又瘦又小,再狠能狠到哪儿?</h3><h3> 王连义先动的手,跟他的人后来证实说。擒贼先擒王,王连义自然是先拿关林。他出手太快,很少有人能说清关林是怎么被掀翻的。关林的几个同伴一看那阵势,都愣了,没人敢上前搭手。关林爬起来,假装镇定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狗日的,眼睛瞎了?不知道是骂王连义有眼不识泰山还是骂他的人见死不救。一边骂一边又扑向抱着胳膊的王连义。王连义抬手一挡,捋住脖子又把他摁倒在地。他自己也顺势蹲下身子,轻蔑地看着地上的关林,问他还能不能再打一夜——关林最为人知的就是曾经孤身跟人家三个人打了一夜,被打倒后躺在地上歇一会儿,起来再打。人家反正吃不了亏,有人愿意当靶子做陪练,哪找?天快亮时,那三个人被缠怕了,才跑。</h3><h3> 这次关林没那么傻了,他从身上摸出一把尖刀,突然刺到王连义的大腿上。血迅即喷涌而出,流了一地……</h3><h3> 关林被关了半年就放了出来,官方的结论是流氓斗殴。王畈人把王连义没有成为英雄归结为没人为他写广播稿——李春光老师两年前得肺癌不在了。不过,王连义的葬礼还算体面,王畈几乎全员出动——有人是囿于王连义爹的面子,更多的人则是因为王连义为的是整个王畈的安全。</h3><h3> 那也是王畈最后一次放电影——公社的电影放映队从此式微,不久就解散了。</h3><h3> 4</h3><h3>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午休,门卫打电话说老家有人找我。是欢欢的爷,说他有急事,想见我。我一边朝学校赶,一边想,我一个教师,无权无势的,欢欢爷这么急着见我会有什么事,莫非欢欢回来了,想让我跟学校说说,接着再上?</h3><h3> 欢欢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爹王善举死后第三年她妈就又走了一家。小的时候还无所谓,不缺吃不缺穿的,欢欢看起来跟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十岁以后,小姑娘开始敏感,明显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初三没上完,她就要跟人家出去打工。</h3><h3> 爷爷奶奶不同意,孩子太小,出去了怎么叫人放心?老师追到王畈,拿着欢欢历次的考试卷,说她成绩这么好,不上真亏了……但欢欢死活不愿再回学校,她私下跟我母亲讲,实在不忍心爷爷奶奶这么老了还为她操心。正好有同事需要一个保姆,我就把欢欢介绍了过去。工作很简单,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同事忙的时候,偶尔帮着做顿饭。工资也不高,小县城收入毕竟也有限。</h3><h3> 熬了不到一年,欢欢不辞而别,远走南方。第二年春节再回来,除了个子高了些,身子仍像豆芽菜。但她皮肤白,映衬得胳膊上的小血管分外青嫩。我推算了一下,她那时候也不过十六七岁。听说自己的工资是我的三倍,她脸上马上换了骄傲神情,说他们加班多,最多一天能干十四个小时。</h3><h3>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但她的情况其实我都知道。先是从工厂辞了工,去商场帮人家卖化妆品,后来转到一家酒店,没干满一年,又被一家高尔夫球场挖去当球童。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用的是大哥大,说是才买的,让我记着号,有事儿联系。没多久,那个大哥大就打不通了,家里人再也没有与她联系上……</h3><h3> 我说去办公室,欢欢的爷说没时间了。老人想让我带他去深圳——按老人的话说,我是见过市面的人,又可靠——帮忙处理欢欢的后事。欢欢找到了,一堆尸骨。</h3><h3> 到了深圳,我们没顾上吃饭,打车先去了派出所。警察说,他们破获了一起系列抢劫杀人案,案犯的目标是欢场女子,欢欢就是其中之一。案犯曾经与欢欢同事,在高尔夫球场当勤杂工,发现欢欢暗里还与来打球的老板做皮肉生意,起了歹意。趁夜深人静,他跑到欢欢住的工具房,逼着她拿钱。屋里没现金,歹徒只好拿了卡自己出去取。密码不对,又赶回去,其时欢欢刚刚折腾掉嘴里的毛巾,歹徒大惊,扑上去用手捂住欢欢的嘴……尸体就随手埋在工具房后面的草地下。</h3><h3> 警察带我们看过现场。草早长得跟周围没什么分别,紧邻的那间工具房里倒还残留着欢欢的痕迹——墙上带日历的高尔夫球场宣传画上有十几个手写上去的电话号码,桌子上有面女孩子用的小镜子,一本时尚杂志,一盒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化妆品……</h3><h3> 我们在深圳一共待了五天,等DNA比对结果,签收欢欢的遗物,与高尔夫球场谈赔偿——案犯先后杀了四名失足女,没有赔偿能力。</h3><h3> 这事儿很快成为王畈的焦点,先前只是失联,还可以存着各种各样的希望或侥幸,但现在却是彻底明朗了:王善举这一枝绝了户。有人总结说,都是王善举的那个碑惹的祸,爹娘好好的,立个啥碑哟。也有人联想从前,怀疑过欢欢的职业,有次她邮回来一条毛毯,当着众人面一层一层揭开,谁都没料到最里面竟是一沓百元大钞——那个年代,只有那种特殊行业才能一下子挣到那么多钱。但我这个唯一的见证人二十多年来却始终咬定欢欢是出车祸死的,连跟我父母都没透露真相,我相信欢欢的爷也一样瞒着欢欢的奶。</h3><h3> 欢欢的遗骸就埋在王善举的坟旁,阴阳仙说是躺在她爸的怀里。听说葬礼很隆重,我没有参加,欢欢的爷给她扎了好多陪葬品,纸电视,纸冰柜,纸洗衣机,纸手机,纸汽车……</h3><h3> 我拿不准欢欢的那场葬礼到底是爷爷真的怜惜自己的孙女还是感激她给他们留下了一大笔钱——高尔夫球场赔了五万,再加上欢欢卡里剩下的六万,欢欢一共给他们撇下十一万巨款。</h3> <h3>识别下图中的二维码,进微店购买散文集《一个人的县城》,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我们生活的年代》</h3> <h3>  5</h3><h3> 报纸电视上不断有关于拆迁的报道,某城中村拆出了几个亿元户,某某的房子因高架桥幸运被拆,但更多的却是对抗拆迁的负面消息……拆迁离王畈很遥远——我们那儿离镇街还有三公里的路程,离城市就更不用说了。但天下一家,真不假,大城市有的病,王畈一样也未能幸免。</h3><h3> 早在新世纪初,王畈就有传言说,有条公路将要穿过我们村。虽是小道消息,却着实让王畈人有了盼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王畈就像一个孤岛,东面南面都是淮河,北面一道大坝,把王畈狭在中间。空手出去还好,要想挑担菜去集上卖,渡河或翻坝都不是一件轻松事儿。不知道愚公是谁,好像突然之间,坝下面被掏了个通道,上面走水,下面走人走车。王畈因此方便多了,生个孩子或患了陡病都可以快速送到镇上,或者县里。不久又修了柏油路,村村通。听说修好后还闹了个笑话,上面来验收,说是没铺柏油——到处都是泥巴,路终日被泥巴覆盖着,哪里能见到柏油?又传出要修省道,王畈人哪能不激动?</h3><h3> 传了五六年,还真的传出了眉目。果然是省道,沿淮路。之前王畈的一些能人在东坡地里栽的树啊搭的简易房啊,都白费了心思,沿淮路嘛,沿着淮河,没在东坡,在西坡。政府也利索,开会,宣传,谈判,签协议,领钱,前前后后也就一个月的功夫。都是一样的地,标准不能乱了。农村这一点不像城里,人人没有隐私,东家被征了多少地,西家领了多少钱,自己不说外人也给摸得清清楚楚。</h3><h3> 例外出在五保户老树身上。老树住的那间房子是王畈要拆迁的唯一一间土木建筑。本来是变电站,变电站挪到东坡,原来的房子空出来,就给了老树。老树鳏居久了,人变得孤僻,不太说话,一说话就打人,他知道人家都不待见他,坚持要从村里搬出来。村里还为他打了眼井,又划了一小块菜地给他。一开始人家答应补偿三千——其实两千也要不了,变电站嘛,自然又矮又小——有人想落个人情,多嘴说,人家一个五保户,不容易,补五千吧。五千就五千,人家也没再讲价。老树说话不中听不假,但人不傻,这边领到五千块钱那边就搬走了,借住在人家废弃的一间厨房里。反正也没牵绊,白天他还在工地上转悠,那里热闹,可以捡点司机们扔掉的瓶子。</h3><h3> 老树的死有两种说法,有说他去捡一个空机油桶摔倒了,头磕到了挖掘机上。另一种说法是挖掘机师傅没看到他,铲斗扫到了他的头。我当然相信前者,一个大活人,开挖掘机的师傅能看不到?</h3><h3> 工地上不愿负责,最多出于人道,拿点安葬费。老树的侄子不乐意,去镇上闹。镇上推脱说,政府管不着那工地,人家是企业。老树的侄子不信,管不着你们为什么牵头签协议?回来有人给他出点子,说是把尸体抬到镇政府,不怕他们不管。两口子便分头出去请人,却没几个人答应帮忙。有亲近的明白人知道他们叔侄平素都不为人,教他们先许下酬谢,到底是担风险的事。</h3><h3> 第二天,几个妇女把“反对强拆,严惩凶手”的白横幅挂到了镇政府大门上,青壮男人随后抬着棺木堵上去,要求解决丧葬费及死亡赔偿金50万元,如不答应,一方面通知各大媒体,一方面到市里省里甚至北京上访。政府果然害怕,县信访局也派员来帮助协调。谈了两天,最后达成18万——3万元丧葬费,15万死亡赔偿。</h3><h3> 我回到王畈时,葬礼刚刚开始——路上堵了会儿车,因为沿淮路那个工程。葬礼热闹得出人意料,老树毕竟是寡汉条子,与左邻右舍没有人情往来,但钱在那儿撑着,就不一样了。老树侄子就不用说了,村里只要有人出场,都跟去镇上闹那两天一样的待遇,每人每天80元,抬棺的150元。也甭管真哭假哭,反正葬礼该有的悲情都有。再加上唢呐,虽然不太熟练,但人家分明尽了力——从他们脸憋得通红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我们王畈这儿本来没有用唢呐的习俗,老树的侄子也是被自己的话赶上架子下不来了——谈判的时候人家问他丧葬费得多少,他张口就是5万,棺,墓衣,人来客往的吃喝,觉得还远远不够,临时才想到唢呐队。</h3><h3> 母亲说,老树一个五保户,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死得这么体面。</h3><h3> 6</h3><h3> 周仁礼出事那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根本不像出事的日子。政协有个活动,抽了十几个人去一个单位调研。马上就要轮到我发言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接了一个电话,表情凝重地回来说,周仁礼出了车祸,在县城到京广澳高速公路10公里处。</h3><h3> 周仁礼是省政协委员,也是县里的明星企业家。他是我们王畈人,从外地倒插门过来。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结婚那天的情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他穿着蓝色中山装夹在中间。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唯一一次倒插门婚礼,很奇怪,所以印象深刻。</h3><h3> 他的发家之路也像那场婚礼,很奇怪,像个玩笑。</h3><h3> 在王畈不声不响地生活了五六年——谁都以为那就是周仁礼这个孤姓男子余生的状态,转机却意外降临:周仁礼老婆的舅舅要回大陆探亲。</h3><h3> 周仁礼的激动可想而知,他可能当时就意识到那件事的重要性了,逢人便说他有个台湾的舅舅,马上就要来王畈看他们。那个台湾的舅舅听说妹妹家在镇上卖挂面连间铺面都没有,答应回来帮他们买间房子。不知道是周仁礼故意为之还是话传变了,到最后就成了台湾的舅舅要给他投资一个工厂。镇政府工业办刚刚成立,正愁完不成上级指派的招商任务,马上派人找上门。</h3><h3> 这段历史周仁礼后来跟我细讲过,一开始我们俩都是县政协委员,又都是从王畈出来的,联系得比较多。他说那次他去政府院里的路上始终惴惴不安的,别说工厂,一间铺面他都确定不了。没想到政府比他更不靠谱,指导他在表格投资额一栏里填十万元。他不敢写,人家不耐烦了,让他只管先填上,以后真短点也无所谓。此后的事儿就像做梦,舅舅人还没回来呢,建厂房的地就已经给围起来了,公路边的围墙上还醒目地挂了一块牌子,“仁礼挂面厂”——名字是镇党委书记起的,周仁礼的岳父也没好说别啥。周仁礼人生的第二次转机是镇党委书记因为招商成绩突出,升任副县长。副县长进城不到半年,又把“仁礼挂面厂”迁进了县城的工业园。岳父开始死活不答应,台湾的舅舅只给了他们五千美金,在镇上折腾折腾就已经差不多了,再闹到城里,不被人家笑死才怪哩。再说了,几个老农民,进了城跟睁眼瞎有啥分别?但周仁礼不怕,有了第一次,他心里有底了,去就去,自己又不损失什么。他背着岳父偷偷刻了厂章,签了协议。这次他没有怯,直接填了十万,人家却给退了回来,说十万在乡里还差不多,在城里根本入不了园,至少得五十万。五十万周仁礼也不害怕,他知道那是政府需要,犯不了错。但这次没那么幸运了,挂面厂在城里撑了四年,后来因为缺少营销不得不关门,负债近五万。那段时间,周仁礼整天在外面游荡,一回家全家人都骂他。有次周仁礼转到旁边的油厂,门卫的话启发了他。油厂一天都没生产过,老板打的就是圈地搞房地产的主意。</h3><h3> 再后来的事不用周仁礼跟我讲,几乎尽人皆知。“仁礼挂面厂”在自己院内也搞起了开发,楼还没完工就卖完了,轻松挣了上百万。债还清了,周仁礼的腰也直了起来。起第二栋楼时遇了点阻力,有人举报,说他那是工业用地,不能随意更改土地用途。吃吃喝喝之后,有人给他支招,可以打着改善厂里工人住宿条件的旗号……一直到2010年,厂里除了几间做样子的厂房没动,其余地方全盖满了。本钱有了,经验也有了,周仁礼开始瞄向厂外,成立了仁礼房地产开发公司,并迅速成为本县最大的两个房地产商之一。有了钱,头上的光环也多起来——县政协委员,市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省明星企业家……有一次他喝多了跟我说,什么明星企业家啊,我的能耐,也就是胆子大。</h3><h3> 周仁礼没能回王畈,就埋在县城西边的陵园里。说是埋,其实连骨头都没见着,汽车都烧化了更何况人的肉身?墓地是周仁礼早买好的,为岳父母,为他们一家。理由是回王畈的路不好,清明十月一儿怎么忍心让后代们跑到乡下祭奠?岳父明知女婿在意自己的倒插门身份不想回王畈,也不好反驳。</h3><h3> 县电视台播了条简短的新闻,省政协第十一届委员周仁礼因车祸不幸身亡,部分市、县政协领导参加了今天早晨在陵园举行的悼念活动。</h3><h3> 葬礼过后我才听说当时周仁礼的车上还有一位女性,高高的,瘦瘦的,胸部很饱满。我想了想,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芳芳、娜娜、小倩、大双还是小双,或者我没见过的也说不定。 &nbsp;</h3><h3> 还有人说那个女的从车里爬出来时,车上的火还不是太大,困在车里的周仁礼向围观的群众求救,你们谁救救我,我有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