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友谊

小隐隐于山

<h3>父亲独自一个人坐班车去一百多公里的延安看他的表弟,我老姑的孩子,我称呼的新茂叔。当我们知道这个消息时,是新茂叔家的孩子给我二哥打电话,说我父亲平安到延安,我们才知道七十五岁的老父亲一个人悄悄地去看他的表弟去了。</h3> <h3>父亲一辈子几乎没出过远门,一次是去延安参加我大哥的婚礼去的,这次是新茂叔生病了他去了。过了几天后,父亲回到家,给我们说新茂叔瘦多了,说这么好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呢?</h3> <h3>我已有十多年没有见过新茂叔了,上次见的时候,还是高三毕业考完试,我去延安大哥那里玩,晚上就住在新茂叔家里,住了一周多的时间。本来是在哥哥家度假的,但几天的时间我全在新茂叔家吃住了。白天和表弟表妹们去杨家岭,枣园闲逛,或者去延安有名的二道街吃吃小吃,晚上在叔叔家看延安电视台播放《新白娘子传奇》,一天播放四集,我呆那几天几乎快把这个电视剧看完了。叔对人热情,嘻嘻哈哈,我虽然是初来乍到也不感拘谨,和自己家一样。</h3> <h3>去年夏天我休年假,带着媳妇孩子去延安看新茂叔,这次距离我上次去延安市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了。我们一家的到来,新茂叔很高兴,也是第一次见我媳妇和孩子。招待我们在附近的饭店吃饭,只有五六个人吃饭,他就点了好多菜,席间不停地让你吃菜,最终吃的胃很饱也没吃完。吃完饭回家,他又让婶去商店里提了一捆啤酒,拿出他从西安回民街新买的牛肉给我下酒,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也经不住他十分的热情,有点晕晕乎乎了。</h3> <h3>有一件事情我的记忆很深,88年元旦的时候,大哥大嫂刚结婚不久,大嫂第一次回我们家。大嫂是城里人,农村的旱厕,农村人饮用的窖水,种种诸多不便和不卫生,但因为是新婚燕尔,竟然在家里还呆了六七天时间,准备回延安时,黄陵下起了鹅毛大雪,几天时间,厚厚积雪将道路,村庄覆盖的严严实实,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陕北高原景色瑰丽,但道路却溜滑难走。到延安需要从村子里走三十里路到县城,然后从县城坐班车去延安。因为大雪封路,大哥的假期到了,苦于下雪没有班车,也想在老家多呆几天,就没在意。一天早晨,大家还没吃早饭,一个浑身是雪的人从大门口走进来,头发,身上都是积雪,抖落了一下,身上积雪簌簌落下。这下家里人才看清了,是延安的新茂叔,一番寒暄热茶后,才知道是大嫂单位月初财务事情多,单位找到嫂子娘家通知嫂子赶快回去上班。嫂子一家没有人来过我们家里,那时她的妹妹弟弟也小,只好到延安供电局找到我叔帮忙,让新茂叔到我家传个话。延安距离我们老家一百多公里,那时交通不便,镇上也只有镇政府有一个手摇电话,农民家里更是不会有的了,就为了捎个话,我的表叔,冒着鹅毛大雪,从上百公里之外,坐着供电局的卡车,顺着延安到黄陵的公路小心翼翼前行。单位车到西安办事,他又从国道边自己走二十多里到我家。天黑路滑,一步一个雪窝,当天还没有走到我家,在沿途的亲戚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动身朝我们家走。来的时候我们还没吃早饭呢。</h3> <h3>现在想起来,新茂叔可真不容易,现在能这样做的人可真不多,自己家的人不一定能做到。我有时问父亲,老姑家几个孩子,你和新茂叔的关系怎么就那么好?父亲就说,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耍,十分要好。新茂叔到延安供电局工作以后,每次从宜君白沟村子到延安的时候,都会步行二十里崎岖的山路,涉水或走独木桥,再走一个荆棘丛生的小路到我们这条梁的土塬上。再走到我们家歇息,或住一晚。第二天我父亲骑自行车把叔叔送到曹家洼西延公路的边上。叔叔在公路边坐顺车或者坐班车去延安。或者他从延安回老家,一大早班车坐到黄陵,从县城走三十多里路,到我们村子时常常是掌灯时分,在我们家住一晚,第二天再走回到宜君白沟村。这样的经历,每年都会重复几次。</h3> <h3>时光荏苒,父亲和叔叔也从中年步入到老年,表兄弟之间的这种迎来送往的真挚友谊则持续了许多年。九十年代后,西延铁路通车以后,白沟村坡底有个小站,叔叔回老家就方便多了。虽然是慢车,但不用倒车,直接可以坐到村子里的坡底下,就方便多了。叔叔一家人到我们家的次数就少了。但亲戚间那种情谊一直保持着。叔叔忙的没时间回家,他家大女儿王艳,儿子王刚,寒暑假一放两个孩子就自己坐车回老家来了,到我们家玩几天,然后我们再送他姐俩回白沟村。</h3> <h3>王艳聪明伶俐,快言快语,王刚调皮捣蛋,上树捉知了,下河捉泥鳅,农村生活对他来说充满浓厚的趣味。常常是脸上,身上脏兮兮地,还乐此不疲。玩几天后,我们就送她俩回老家,山路曲折难走,荆棘丛生,经常会把衣服挂住,有个小河,冬季时封冻,夏天时,就要常常涉水而过,齐膝的水流,几个小孩手拉手趟水而过。那种情景,许多年后都清晰浮在眼前。</h3> <h3>有时说起新茂叔,父亲就会给我们说:“天底下再找不出像你新茂叔那么实在的人了。”以前农村条件艰苦,物资匮乏,新茂叔回来时除给老姑老姑夫,兄弟姐妹带很多东西,每次都不忘给我爷爷父亲带些卷烟,副食,给我妈妈带些营养品。父亲说他每次严肃地给说下次不能老这样破费了,新茂叔就会嘻嘻哈哈地说花不了多钱,他们单位效益好。新茂叔人缘非常好,多年都是延安供电局的劳模,对工作如此,对家人,对亲戚朋友都是那么真诚热情。叔叔在我脑海中,始终都是瘦瘦的模样,头发短短的,说话嘻嘻哈哈的模样。</h3> <h3>前年冬季的时候,父亲又去看了新茂叔一次,回来时新茂叔不放心,又让自己的孩子开车把我父亲送回村子里,刚好是过年前夕。给父亲又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要给一千元现金。新茂叔本身都生病,还给父亲这么多钱。父亲再三推辞,还是执拗不过。父亲说:“这以后都不敢去延安了。”</h3> <h3>父亲去年八月份检查出肺癌,我们都隐瞒他,他也不知道。国庆节新茂叔一家子开车从延安来看父亲。从县上饭店做好的鱼,用塑料袋给装好带回来。来时又拿了大堆的东西。走的时候又要给钱,我们挡住不让给。现在我父亲生病了,身边离不开人,给了自己也花不了。他看我们执意不要,笑嘻嘻说,那他过几天再下来。果然再过了两周时间,我父亲病情加重,他再一次回来,又买了十几斤羊肉。让你无法拒绝。他决定帮助别人的事情,你挡都挡不住。推搡之间,他比任何人都有耐心,都有诚意。</h3> <h3>2018年最后一天,父亲没有坚持到新年的到来,静静地走完他的一生。听到我们打来的电话,新茂叔第二天就从延安赶到我们家,他来了,我们才知道他前几天刚从西京医院做的化疗。一个病人大冬天来回奔波,让我们又感动又心疼。父亲下葬那天,天气奇冷,出殡时间又在七点左右。早上滴水成冰,每个人呼出的都是一股白气。新茂叔要去坟地里送他表哥最后一程,我们兄弟几个,姑姑都劝他不要去了,怕他身子虚,感冒了。他固执的像个孩子,挡都挡不住。后来我给他拿了我自己的长围巾,让他围上。你让他不要去,他就说莫事莫事。出殡的队伍到了地里,在下葬长达两个小时的过程中,许多人冻的在哪里跺脚,烤火。他跑前跑后,生怕我们拉了那个程序,忘了那个讲究。一冢黄土堆起,他也烧香奠酒,神情悲恸,他以他最庄重的方式送表哥最后一程。不如此,他可能觉得终生遗憾。不如此,他可能觉的没尽到兄弟的情谊。我们理解不了的父辈们金子般珍贵的友谊,横跨一代人半个多世纪的真情厚谊。</h3> <h3>返回的时候,我们看到叔冻的清鼻流着,眼圈红着,就怕他感冒。果然叔返回他老家几天后打来电话说感冒了,不能过来参加父亲头七烧纸了,孩子们开车直接把他接回延安市家里。</h3> <h3>在父亲下葬到头七的这期间,每天晚上,我们兄弟,妯娌,还有姑姑都围着暖暖的火炉在说些陈年往事,说些熟悉的人,说些逝去的爷爷老姑的事情。每次大家的话题都会引到新茂叔身上,大家不约而同的都会说“新茂叔太实在了”。这一句太实在了,是我们对父亲表弟的最美的赞誉。父辈们的友谊成长于饥饿困顿时光,一饭一粥的谦让都让他们的兄弟的感情层层加深。一次次的十里相送,走过青年,中年的美好时光。冬夜里热炕上的促膝长谈,困难时期的相互接济,父辈的友谊无声无息却跨越半个世纪,弥久长远。父辈的友谊不善于表达却笃定,深厚,金石之交。像父亲年轻时酿的米酒一样,清冽,甘甜,喝在口中,醇香永远。 <br></h3><h3>写于2019年1月29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