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秀人生

雲庐

外祖父李文衡先生的一生可谓叱咤风云，可曰岁月如歌， 经历了清末、民国、抗日、新中国跨越几十年跌宕起伏的近代史，那曾经的朱门绣户，那以往的富贵荣华，外祖父过往不恋，始终静守心中那份安然，在风云多变的年代里，在世事繁杂的磨难中，处之坦然、自在恬淡。

在我心中，外祖父集坚韧、从容、自在、善良、宽容，潇洒于一身，富贵不张扬、清贫不怨天，平凡中处处透着伟大，淡泊中处处彰显崇高。

饱经世故、丰富多彩的经历成就了外祖父的睿智与超凡，如能写成一部小说，足以诠释成功与荣耀、艰辛与坎坷，然而，在外祖父丰富的人生经历中，最让我高山仰止、引以为豪的是外祖父的爱国情怀。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外祖父在上海滩已成为有名的藏书家之一。他所藏的书籍绝大部分都是线装古籍善本和孤本，其中包括南宋时期和元代的刻本，都是价值连城的珍贵古藉，是中华文化的珍贵历史资料。

1947年，外祖父李文衡先生任上海利济轮船公司总经理，在那动荡的年代，外祖父看到许多外国人大量收购中国古籍，十分心疼中华文化和国之珍宝的流失，为避免更多的古籍流失国外，他一直花费多年的积蓄重金收购古籍。

由于大量收购出了名，当时在上海的许多文物商贩听闻之后，每天清晨排在外祖父上海寓所的门口，带着每种书的第一册和书价目单来兜售，由家里的管家递进清单供选。当时货币贬值严重，因此外祖父须在第二天回复书商。

每日外祖父都和书商们面谈，了解书籍的来历，书商们常在门前排起长队。夜晚外祖父将书商们带来的书籍查证真伪，对过于昂贵的书籍，用相机拍下书影留存，概要记入外祖父的《所见书》之中，常通宵不眠的沉浸在书海之中。

外祖父用了三年时间购回了三万册图书，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孤本、善本古籍。

1948年，一位书商带来一套《名公增修标注隋书详节》，外祖父发现是嘉业堂的旧本，非常珍贵。书商开价也不低，以每页出售。这套古籍共395页，以页论价，外祖父花了395片金叶子买下，当时的一片金叶子大概有十几克重，以现在的黄金价格来算，这部书的买价在500万左右。如今这套无价之宝的古籍，是重庆市图书馆的镇馆之宝。这套藏书2008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名公增修标注隋书详节》共二十卷，是对八十卷《隋书》进行删节后的精读本，由宋代史学家吕祖谦编辑。这套书共14册，保存完好，是非常珍贵的南宋刻本。整本书的开本只有A4纸的一半，书封使用洒金纸，每页10行，每行不超过20字。由于开本较小，这套书又被称为巾箱本。“巾箱是古人放头巾或零碎杂物的小箱箧，古人为携带方便，特意出版开本较小的书，方便放入巾箱中。”

洒金的蓝色封面，虽历经800余年仍清晰可见，翻开泛黄的书页，每页10行笔画刚劲、字硬如骨的小字墨色依然鲜艳。

也有不少书商送来了各种伪造古籍。外祖父曾买过一本伪版《楚辞》，书商挖去了木记一行，完美地用宋版的方式进行补齐，全书用永乐初年粮册衬页。当时不少经验不够丰富的收藏家都被骗倒。

由于外祖父购买书籍的原因是他心中强烈的爱国情缘，书商对他直言了书的真伪，为感谢对方的诚实，外祖父买下这本假古籍，并将它作为自己识别假古籍的标本。

外祖父刚开始购书时，认为藏书印章非常可靠，却偶然在某个书商处见到抽屉里放满了密密麻麻的大中小印章，才明白以假乱真的手段多样，此后外祖父购书不再只看印章。

1948年秋，一位姓韩的书商带来一本《纫秋山馆行箧书目》，声称郑振铎先生亟需路费，愿以此册所有书200种全部出让。后得知是郑先生赴延安。书目后有长跋，乃郑先生手书，外祖父当即将郑振铎所需的路费照数赠送郑先生，三天后，书商仍将书籍送来，外祖父仔细读完了郑振铎写下的跋文，从文字中了解到了这位中国著名的作家、诗人、学者节衣缩食求书的一生。郑振铎的书籍无藏书印，书末有手书“长乐郑振铎藏书”七字。

外祖父的藏书历经乐趣颇多。一日夜间，有人带来了明范氏卧云山房《北堂书钞》抄本四函二十四册，上面有藏园老人藏书印。因为明抄本非常罕见，几乎和宋元本一样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为了确认真伪，外祖父反复思考藏园老人的收藏何以流出，同时疑惑书商售书一般只送第一册，为何此次为全册，实则难以辨别，外祖父取来了自己收藏的《藏园群书题记》检视核对，终于确定这套古籍是千金难买的真本，立刻全价付款购买了这套珍贵的图书。

战争年代，为尽可能妥善保护这些国宝，外祖父想方设法把这些国宝运回重庆，因担心被水浸湿书页，外祖父摒弃了当时常用的船运，将书籍空运回重庆。在重庆海关，海关工作人员从来没见过私人有如此多的藏书，要求为所买书籍上税。几经周折才将书籍从重庆海关取出，运回家中。

外祖父藏书印“荣先阁藏”中，分别选取了外祖父父母名字中的一个字“荣”和“先”。

1952年，外祖父李文衡先生将自己毕生收藏的四万四千八百八十册珍贵书籍、善本、孤本古籍，以及460多枚价值连城的珍稀邮票，其中包括清政府首发第一套中国邮票-大龙邮票和珍贵的大清红花邮票，全部无偿捐献给重庆图书馆的前身，重庆罗斯福图书馆。解放初期，外祖父同时向政府无偿捐献了所收藏的大量文物，在外祖父心中，这些古籍与文物，是不能以价值去衡量的，不能被金钱去玷污，那是中华民族的瑰宝，属于中华民族。外祖父说：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得一心安。他当年废寝忘食地收购古籍，就是为了让这些中华文明能永远地留在中国。

2017年11月15日，重庆市图书馆隆重举行建馆70周年大会，会上向我外祖父李文衡先生颁发了“特殊贡献奖”，颁奖典礼上的颁奖词是：“李文衡先生是平凡而伟大的文化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