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今天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孩生日娘苦日”的这一天，我总会想到我的丑娘——那个让我又怕又气、又心疼、又无可奈何的娘。称自己亲爱的母亲为“丑娘”有悖于孝道，也让我啪啪打自己的脸，心在流血……丑娘生了我，以最好的方式养育了我：供我读书、上大学、送我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使我从一个自卑胆怯的农村小女孩成长为一名稳重知性的人民教师。丑娘一辈子却过着扭曲、苦涩的生活。 

      丑娘今年70岁，1948年出生，是生于苦难长于贫困的一代，在姥姥四男三女7个孩子中排行第六。伴随着共和国的建立、成长和快速发展，丑娘先是挨过了建国后贫穷、饥饿的艰难岁月，后又饱尝着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社会大变迁中的苦涩与沧桑。丑娘作为庞大的农村人口中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身处社会人群金字塔的最低层，人口众多而资源短缺，一生靠出卖劳动力过着卑微的生活。生活的艰辛、世俗的冷暖、岁月的沧桑使丑娘在奔命的过程变得吝啬、执拗、倔强和多疑。 

      丑娘吝啬。在丑娘的世界里钱是用来“攒”的，不是用来“花”的。她对别人不大方，对自己更是吝啬。从小没有读过书，无以为计，丑娘只能靠出卖劳动力维持生存和养活家人。父亲从小失去生母，在爷爷三男三女6个孩子的家庭中一直被另眼对待，母亲嫁过来后很快被分出单过，接着生了我们姐弟三人。1978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我们姐弟三个同时生病了，小弟弟花光了全部家当和外债后夭折了，父亲因给小弟弟输了大量的血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病，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失去劳动能力。家里的全部重担落在丑娘一个人身上，吃饭、治病、上学的钱都靠丑娘没日没夜的干，没有人帮她，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骂我们、打我们。我和弟弟都很怕她，干不好活或没力气干活，就会被她一通臭骂甚至拳脚相加。辛辛苦苦挣来的每一分钱，丑娘都会掰成两半来花，种的麦子换成价格便宜的玉米吃，我和弟弟只能穿她织的老粗布做的衣服，为了省钱不请医生，她学会了给父亲打针。长年拮据的生活使丑娘养成了怕花钱的习惯，直到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她依然舍不得花钱，给她钱都原原本本地存起来，给她买衣服或用品还是会被她骂，埋怨我们乱花钱。 

      丑娘固执。在丑娘的眼里只有干活，不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男人女人的活她都干，而且不惜一切代价跟别人抢活干。丑娘生性要强、个子很高、体格也很棒，生产队集体上工时她拿全队最高的工分，承包到户单干时她把庄稼种到最好。小弟弟的夭折、父亲的生病、爷爷家的不理睬不援助使她变得执拗而且倔强，她痛恨命运的不公。破家、幼子、病夫只能指望她；痛苦、绝望、怨恨天天折磨着她。她变得越来越霸道和不通情理，在家她说一不二，只要她说的话想做的事我们都要无条件服从；在外也常与人争执，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争三分。这种强势的外表和强硬的内心支撑她走出了困境，支撑我们原本破败的家重新有了声色。在这样的原生家庭里，丑娘的性格也大大地影响了我和弟弟，从小就给我们植入了不认输的基因，遇事很较真。弟弟很能干，成了村里第一个盖起二层小楼的人；我也很努力，成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丑娘的性格并没有随着生活状况的好转变得温和或贤惠，步入老年的她还保持着原来的个性，说话做事照样直来直去，从不会掩饰和忍让，不会“顺情说好话”，结果落得个“耿直讨人嫌”。 

      丑娘多疑。常年白天黑夜的辛苦劳作和不善梳洗打理，年轻时的丑娘显得十分苍老，衣服又旧又破，家里则又乱又差，常常被街坊邻居偷偷嘲笑。心中充满怨恨和强势的性格使她很难愉快地跟人相处，邻里之间无法正面制服她，就在背后使绊子。一次次被人算计、被人耍弄后丑娘变得十分敏感和多疑，不容易相信别人。没有文化，无法辨别是非，她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保守，不接受新鲜事物。时代在飞速发展，她靠出卖劳动力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她能掌控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常常为存取不了钱、手机打不了电话、停水停电这些日常琐事处理不了而痛哭流涕。工作之后，家对我来说只有冬夏，弟弟常年在外跑车，让她感觉自己的儿女也指望不上。随着年龄的日渐衰老，丑娘变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我每次回到家中，她就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地给我讲她的苦难史，爷爷奶奶如何虐待她、叔叔姑姑如何欺负她、邻里谁谁谁如何对不起她等等。看到我心中的那个强势彪悍的丑娘竟然变得如此脆弱和不堪重负，我的心都碎了。几年来，我一遍遍地安慰她要向前看，学会放下，过去也未必是她以为的样子，要活在当下，眼下吃不愁穿不愁，太平盛世，就是幸福。她却常常骂我胳膊肘向外扭，不向着她还专挑她的毛病。近年来，每逢假期我都会异常焦虑，家成了我无法回避的痛处，不回家于心不忍，回家就会掉入丑娘给我设下的悲悯、怨尤、愧疚的旋涡。 

      母亲面相上不丑，只是不够漂亮；心灵上不邪恶，只是不够善良；行为上不蛮横，只是不懂变通。世人都在高歌母亲的温柔、善良和贤淑，我却在此表露母亲的缺点和不足。《红楼梦》中贾宝玉曾说过“每个少女都是珍珠，为人妻为人母后，就变成了浑浊的鱼眼珠子。”是啊，现在社会上有多少女人在历经生活的摔打和挣扎之后变得丑陋不堪？何况一个目不识丁，实实在在经历过饥饿、疾病和丧子之痛的农村老太太呢！我的母亲非常不完美，身上有很多让人难以接受缺点，但她爱孩子、爱家人、努力生活的心是纯真的。尤其在家庭那样困难的境况下，坚持供我读书、上大学，她给出的母爱是何等的伟大！！！而我却在饱读圣贤书之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跟外人一起指责她的这个不应该那个不可以。生日过后半个月就是春节啦，今年带着感恩的心高高兴兴地回家，用爱去温暖母亲那颗冰冻三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