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喔“窑婆子”，真狠！

云境禅心

　　在外头，闯荡了十五年的白鹿原娃，回乡了！

　　十五年来，爱呀恨呀、思呀念呀、亲呀怨呀……所有心思，都浑①挤热火似的在心里“烙"着"锅盔”·····

      刚从塔吉克斯坦归来的军娃，终究没熬得住这种刻骨铭心的煎熬，决心回原上了。看看老家的蓝天白云；看看发小过活得咋像；捎带着，再瞅识一下那个②"窑婆子"妈，是不是还活着。

     “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越靠近老村口，军娃的车就越慢。一望见村口的老桐树的刹那间，"向前"，还是"掉头"，就一直在心里闹腾着。车子也像纠结似的，往前尽管挪节节儿。何故？想揭，又不忍再去揭开以往痛心的书页。

不忍翻开的往事

那年，军娃八岁，姐姐十二岁，盖房扯拽，连日劳累，母亲死在了白灵灵的病床上。今辈子，军娃都忘不了妈那不甘的眼神。此后，懂事的姐姐总是把军娃护着（方言zhan）得住住儿的，唯恐受到一丁点儿委屈。

一年后，"窑婆子"就进门了。人虽凶气，“规矩”也多了些。比如按时作息，按时写作业，床上要整整齐齐的，衣着不整，不能出门，不叫妈，不得说话等等。总归来说，对姐弟俩还算不错的: 至少，顿顿儿，都有热饭吃；衣裳呢，也能按时给换洗着。要不是那次“逃学”事件，谁能想象到，喔窑婆子竟然如此“歹毒”呢。

　　九岁那年秋晌，也不知咋就鬼迷三道了，军娃和几个发小下鲸鱼沟耍水。耍着、耍着，就忘了上学。村校老师寻上门。"逃学"这事儿，包不住了，肯定得叫窑婆子知道了。

傍晚，等军娃踅摸着回到屋，搬椅子爬高，想从馍笼子取馍时，窑婆子进门来，一脚蹬翻椅子，军娃重重摔在地下，半晌懵懂不清；就这还不够，窑婆子操起笤帚，用轱篼子抽打起军娃来，抽一下，就爆起了一条红咯梁来。军娃反抗过，无奈拧不过大人。

也许是听到军娃吱喵喊叫声，也许是听到那窑婆子低一声、高一声的怒斥声，院子里就围满了乡党 : 有替求饶的，有的干脆去夺笤帚，更多的指责窑婆子。可这些，顶啥用？还不都叫那窑婆子一句话，就隔到门外去了：“谁想称能，把他俩引走；谁引？”乡党们虽有心抱不平，但真要去养别人的娃，先不说加负担的话，事后肯定还会招来闲话的。场子一片静寂，窑婆子得能了，又挥起笤帚，直打到军娃认罪，答应不再逃学为止。姐姐放学后，听到弟弟被打，怒气冲冲，就和窑婆子撕窊开来。最终，还是被窑婆子镇压下去了。上学时，俩腿还拉了好长时间。后来，军娃再也不敢逃学了，屋里也相安无事了：叫妈，吃饭；叫妈，上学；叫妈，做事······连性硬的姐姐也被整得服服帖帖，只得遵守规矩。

记得初二时，军娃心早憋炸了。 邻村同学老拿窑婆子事，讥笑军娃。军娃热血上头，没轻没重地把他打得③摆拉下咧。事后，同学家长撵上门儿，要个说法。窑婆子千好万好地说走了同学一家人；转回头，就把军娃吊在院里的树杈衩儿，用麻绳蘸水，猛抽。任谁劝，也不丢手。直打得军娃昏死过去。事情弄大了，亲舅上门来了，要杀要刮，轮疯一通，说要抚养外甥，省的被折搁死了。态度强硬得不行。可临了，还是叫窑婆子一番轻飘飘的话给打发了：“哥，这回轻饶了，下次蕫下大祸，你救得下？应下这话，哥，就引走！”舅舅“唉”了一声，双手一拍大腿，就灰戳戳走了。这一顿打，叫军娃牢记了一辈子；这一顿打，打碎了军娃对家的最后一丝儿眷恋，只剩下埋在“服从”下的邪火了。发奋学习，不惹事儿，发奋发奋······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考进了清华。“大三” 那一年，姐姐也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了，去了国家驻外大使馆工作。估计也是堵了气，永生不想回老家了；虽说起初的学费，窑婆子总是按时邮递着，后来，导师给他安排了些事儿，这就有了固定的收入。那人再递来钱，军娃都是随来随退，回回儿打个“查无此人”的戳子，以此割断了与那人的唯一联系。

　　大学五年来，军娃连一次都没回过，腻味见那个恶婆子。后来呀，军娃随国家"援建"，走了五个国家，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家。忙碌后的间隙，总感觉有一股子暗劲儿在不停地牵着他，去想故乡，想原上的一草一木，也翻出了那股子久压在心的报仇念头。原打算红红火火回村，就是不进那个门儿，④臊一下那老妖婆。可谁知，车还是无意识地停在了家门口。

相见

街门是半掩着。透过门缝儿，院里有个绿气儿盎然的菜园子。秧架上，菜蔓上结满了长长的豆荚儿；菜秧子上，红红的柿子透着喜气儿。一个头戴草帽的人正在园子里拾掇着。

“有人么？”

“找谁？”

“红姨在么？”

“这儿，么有啥红姨！”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抬起了头，迎着军娃。

“我是军娃，这不是俺屋吗？”

“啊，哦，是军娃。我是你长锁叔。你红姨把房卖给了我。这都十好几年了。”

“咋卖开房了？”

“军娃，你知道，你爸早年跟镇上的建筑队东奔西跑。你上大学那年，受重伤回来了，不久就去世了。赔的钱都送给了医院，人也么搭救得下。你俩的学费，掏干了你红姨。实在么法儿，你红姨就把院子卖给了我，供你俩上学。”

“红姨住哪儿？”

“就在德茂老宅。房漏的不行，快倒了。么个气力，而今就凭拾个垃圾过活。唉，造孽呀。”

军娃赶忙掉转车头，往德茂老宅赶。谁知刚刚到村道上，就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肩上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满头白发鸡窝似的，几根儿白发还在寒风中枝楞着，一身冬衣，污渍明光光的。像是感应到似的，那人抬起头，又像想是缓口气儿似的，四目相撞，都愣了:“窑婆子！”；对方眼里猛地闪出一丝儿光芒，瞬即就暗淡下去，执拗地扭过头，蹒跚地向前走着。当走过军娃的车子时，一点儿都不迟疑，拗着头倔强地前走着。

“妈，妈！儿回来了。”军娃含热泪地喊着，蹦出车子，急得连车门都么关。抱起了这个死死牢记的“仇人”。

“军娃，姨把我娃打扎了。甭记恨，甭记恨。”

“妈，不记恨、不记恨。都为我好，我知道，我知道！”

“回屋。”

“不咧，跟我走，我养你！”

……

注:   ①挤热火（方言）凑热闹；（儿童游戏）顺靠一拐角墙，你挤我，我挤他取暖。

②"窑婆子"（关中方言）:后妈，后娘。多指心肠坏，常常虐待养子的后娘。

③（打得）摆拉下咧：（方言）（打得）人事不省。

④臊：（方言）摆难看，当众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