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

东方笑纳

　　

昨晚，母亲来电话说，舅妈下午来还钱，推搡了半天，差点“打架变恼”了，还是丢下钱，赶车走了，连口茶也没喝。我听后默默无语…

我三岁那年春节，到邻居周大妈家拜年，她给了一元压岁钱。母亲拎起我的耳朵: "快喊舅妈！"我骨碌几下眼珠，说: 假舅妈！"嗖"的就像过街的老鼠溜了，身后留下母亲的嗔怪和咯咯的笑声一一

她姓沈，丈夫姓周，我母亲也姓周，乡下人为套热乎，母亲就让我改囗叫舅妈。

家乡地势低洼，经常闹洪灾，"水来白茫茫，水去无粒粮。"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大堆面黄肌瘦的孩子。越是处于困厄的时候，自尊心愈强，对嫌贫爱富的人和事愈是敏感。这个“假舅妈”待我如子（吃过她的奶水），胜似真舅妈，喊得情真心暖，萦怀、牵挂了几十年。

那时候，舅妈家和我家隔田相望，她家在左上角的坡堆上，我家在右下角低洼处。她家主屋的西山头，有棵老银杏树，冠大如盖。夏天，常在树荫下摆桌吃饭，一有荤腥，舅妈就朝我家唤一声: "庚儿，来一一" 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箭也似的过去，上桌就吃，一堆小屁孩，就像觅食的麻雀儿，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舅妈共生育了六个孩子，前面一水儿一一朵朵金花，直到得了男孩留儿才罢休。

舅舅是海洋渔业捕捞公司船队会计，是个吃国粮拿工资的。舅舅当年娶回舅妈，羡煞村上的婆娘、汉子，直夸他"满园里挑了个最甜的瓜！"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舅妈身材匀称，齐耳短发乌黑浓密，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大眼睛，微翘的嘴角旁有两个酒窝，连生气时都是笑脸儿。她看上去不像稼穑之人，可忙起活计来麻利有序，家中缝补浆洗，田里锄头换钉耙，样样能干。"五朵金花"本就模样儿随舅妈，个个拾掇得衣装妥贴养眼儿。

舅妈心底善良，庄户人家，谁家有急难，她一准打头儿不喊自来，送上亟需的钱物。她捧着心来，说体己话，既不伤人面子，又让你安心地收下。她家也不甚宽裕，尽管舅舅每月有工资收入，但家里孩子多，靠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点钱，接济左邻右舍。城里来插队的知青都得到过她的呵护、照料，个个都叫她妈。丁大爷、罗老奶两位鳏寡老人，在她家先后养老送终。没有一副菩萨心肠，谁能担当？

七三年，我考上镇上高中，得住校就读。可当时家徒四壁，置办不起衣被用具。舅妈乘夜深人静，将舅舅用于记帐的樟木箱子，扛来我家，还将大女儿准备买衣服的五元钱要来，悄悄地塞进我的衣袋里。转身替母亲擦去眼泪，说: "大姑，家家有一时难，庚儿念书好，将来有出息，应该高兴才是呀！"又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一番贴心话，就像寒冬里的缕缕阳光，温暖心窝。



人生如"萍"，世事难料。我最不愿意听到、看到的一幕，竟然在这样一位菩萨心肠的舅妈身上发生了。十年前，留儿做生意，被骗掉了二百多万元，一下子亏欠了上百万。留儿自感无地自容，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将本可以小有结余、安度晚年的舅妈拖入了苦海深渊，七十多岁的她一夜白了头。

这一切并没有将内心坚强的舅妈击垮，她硬生生地撑起来，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什，加上五个女儿及亲邻的帮扶，不到两年还掉了大半急需的债务，又不顾羸弱的身体，重新拿回外包的十多亩农田，自己耕种，一点点帮儿子还债。近几年她年岁越来越大，剩下的债务不多了，邻里和孩子们劝她，田还是包出去，到女儿家住，享享福，她就是不允，说:" 让要债的找着人，有囗水喝。给留儿留个门！"前年底，我父亲过世，她还专程来县城送行。她身子佝偻，满头白发，一双粗糙的手像枯枝一般，找不到一点当年的影子，但精气神还在。她说:"债差不多了，天快亮了！借你家的钱放在最后还啊！"我跟她打了半天嘴仗，不必还。没想到舅妈还是送来了。舅妈就是这样的人。

舅妈让我懂得: 高山中不缺一筐石头，大洋里不差几瓢海水。紧要的是空空的锅盆里没有粒米，冷冷的寒冬中身上没有棉花。要帮人急难。人生的幸福，不仅是通过自己奋斗，过上好日子，还要尽其所能，帮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人"字的一撇一捺，就是相互支撑。

舅妈还让我懂得: 人生就像行走在九曲桥上，没有永远的康庄大道; 人生是推着石头上山，精神不能垮，手不能松。寒冬越冷，春天越近！

"假舅妈" 非亲非戚，却比亲戚还要亲。几十年，每次相见，她都会摸摸我的头，那感觉是一一慈母的心，亲娘的手。

舅妈今年已八十五岁，这么大的磨难也没有将她击倒，愿苍天有眼，从此以后，颐养天年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