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菩提子TXJ

<h3> 几年前,在父亲的督促和亲自操劳下,他和母亲的墓穴终于箍建完成了。</h3><h3> 父亲和隔壁的叔父互相搀扶着下到墓坑进入小窑洞一样的墓室里逐一查看了一番,确定无误后便用提前预制好的薄水泥板挡住墓室口,以防止回填时土钻进去,仔细检查后才在我们的帮助下艰难的爬出墓坑。他站在坑口俯身身看了看,沉思了片刻,然后好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样扬了扬手坚决的说填了吧,我们一干儿女便把空地上的土纷纷扬扬填进墓室外的墓坑里。父亲蹲在旁边的空地上,一边看着我们干活,一边和身边的叔父说话,一脸的慈祥安宁。当最后一掀土把整个墓坑填的微微隆出地面后,父亲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小臂般粗的洋槐枝,深深的插进土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土,大声说:做个记号,等和你妈老百年后,就一直躺在这里喽!语气听似平和随意,但其中的无奈和伤感已是不觉流露。</h3><h3> 那天正值清明前夕,虽说时令已过春风,但北山依旧遍山枯树黄蒿,春寒料峭。山风吹过,只有几枝早开的山桃花在瑟瑟发抖,一片煞白。</h3><h3> 关于提前箍墓,父亲已经提说了好几年了,但最初我和姐姐谁也没当回事。现在早已过了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什么都方便,等任何事情发生了再见机应对是完全可以,更何况是关于离逝这种不祥的事情,本来就是我们谁都不愿去触碰和联想的。过早的修建墓穴,我们都觉得父亲是杞人忧天。后来也许是父亲见我们都无动于衷,就开始不再唠叨了,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时常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对母亲大发雷霆。我知道他的心病所在,但实在不愿把死亡和他与母亲联系在一起,所以每次他小题大做的和母亲拌嘴发脾气时我都默不作声佯装不知,只是他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便会不住的哀声叹气,这种明显夸张的叹息声便会让我心口一揪一松的难受。再后来,父亲不再提说箍墓的事,也不再长吁短叹,我们以为他想通了,不再为他日后离世后的归宿未雨绸缪。直到有一天我恰好回家,突然有两个面色黝黑的人嘴大声叫着田老师径直走进院子,父亲闻声急忙迎了出去,然后三人就坐在上房客厅里说起了话。我心里顿时明白,父亲是准备自己行动了。我立刻打电话给俩个姐姐,说明了情况,事已至此回避也是枉然,本该就由我们出钱出力来完成这件事的。等那俩人走后我立刻把我们的意思告诉了父亲,他本来阴郁的脸上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不少,看得出长期以来压在他心头的郁闷瞬间一扫而光。人常说老小孩老小孩,说的一点没错,之后的几天里他竟时不时的和母亲开起了玩笑,院子里又时常响起了他那爽朗的笑声。只是我听到他笑声后总是心里发紧,莫名的心酸。</h3><h3> 虽然父亲明确表示不要我和姐姐出钱,但是在我们的坚持下他还是妥协了。逢人就说是我们几个儿女胡整哩,硬要掏钱给他和母亲箍墓,他拦也拦不住,也就只好由着我们去胡折腾去。说话间看似一脸随意,但其中的自豪和显摆却已早早的挂在了脸上。</h3><h3> 墓穴箍了两个多礼拜,期间都是父亲在亲自操劳,我在西安忙自己小家的生计,只是在开工和竣工的那俩天回去了一下,却背了个孝顺的好名声。</h3><h3> 如今已是几年过去了,每次回家和父母闲谈,我还是尽力不去触碰任何和死亡有关的话题,免得无端的伤感和尴尬。只是有一次恰逢大雨,后院的三孔窑洞多处掉土,我顺口就问父亲这几年夏秋雨水偏多,不知道前几年箍的墓穴咋样,父亲接话说好着哩,他时常上去,得不时的把旁边的荒草藤蔓用镰割一割,要不荒的连他都要找不到地方了。我转过头看看父亲,确一眼看到他头上那几根稀疏的白发和满脸深褐色的老年斑,不觉满心愧疚。唉,这本是我们做儿女的操的心和做的事,到了儿还是得靠他自己来操劳。在此之后,一个年近八旬的白发老人拖着高大笨拙的身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艰难行走的画面总是在我脑子里时常浮现,画面总是定格在一个阴冷的寒冬,风吹起沙土,肆意的撕扯他那几缕稀疏的白发,他眯着双眼,依旧艰难倔强的向着他未来的归宿地孤独的继续前行。 前年的时候有段时间回家,常见父亲在后院中间那孔窑洞里出出进进,我很是好奇,便问母亲缘故,母亲支支吾吾的说父亲在收拾这个窑。我很是不解,不断的追问这几孔窑洞早已漏成危窑了还有什么可收拾的,母亲被我问的无法回答,最后才说父亲准备收拾好后买他们俩人的棺木放在里面,在老早以前,这些东西,是早该准备好的。我不觉头皮一紧,儿时的记忆就如幻灯片一样在眼前播放。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孔窑洞的炕上就一直睡着爷爷和二爷,窑的深处一直放着三口黑黜黜的棺材,那是爷爷给他、奶奶和二爷准备的。人还活着棺木却早早的准备好放着,这不仅让孩童时的我心生不解,而且更多的是感官上的刺激和心里无名滋生的恐惧。我从来不敢一个人进入这孔窑洞,更不要说长时间待在里面。如今父亲却又准备延续老辈人的传统习惯,我是坚决反对的。不仅因为儿时就已留在心里的恐惧阴影,更是为了他和母亲不要有不好的心里暗示,能够心无旁骛的健康的活着,我坚持着我的反对意见。这次,固执的父亲最终还是做了妥协,放弃了他的念头,也许他也不愿过早的看见这个不祥的东西,也许他也怕吓到城里的孙子,也许,他也意识到在如今这个商品丰富的社里确实没有必要为日后的需用物品发愁。 直到去年年底,两口黑森森冰冷的东西终于出现在那口岌岌可危的土窑里。那是我和姐姐都在家时父亲严肃的说他明显的感觉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个东西还是应该早准备了。看着他佝偻着的身躯和满脸的凄怆,我们都心里一沉,随即便去张罗了。有种说法说这样可以增寿,我们希望如此。 父亲给他和母亲看的墓穴在村西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而爷爷奶奶的墓地却在城西的一座山向东的半山腰,那是村里田氏宗族的公用墓地,按辈份疏远由上自下规则排列,我们家从太太爷时期就比较富裕,所以子嗣后代都早娶妻早生子,到了爷爷时辈份在村里就很低了,辈份低就得埋在上辈人的脚底下,所以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们的坟头下面就是崖边了,父亲说他以后不去凑这个热闹,就给自己和母亲选了一个与公坟遥遥相望的地方作为最终归宿地,即能远眺,又落得一个自在逍遥。 人生,本就是一场场的别离,而最大的别离莫过于与亲人的生死离别,至此亲人阴阳两隔永不相见。纵有万千牵挂千万不舍,这个残酷的现实终会到来,这是自然规律,也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寒来暑往花开花落,新老更替生生死死,对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可以享受特权,也没有人可以逃避。 如今,年迈的父亲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归宿地,准备好了叶落归根,而我却像蒲公英一般随风飘到了西安,早已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我想,若干年后一旦自己逝后,断然不会再回到父母脚下了。 相比之下,他们或许是幸福的。生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待生命走到尽头后不必经过烈火的焚烧,可以安静从容的浑浑全全体面的入土为安。熟悉的环境熟识的亡灵,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只是换了个空间而已,他们还是热热闹闹的在一起。而我,他日必然会被烈火焚身瞬间化为一缕青烟,然后和一群陌生的亡灵拥挤着成为邻居,如同此刻在城市里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生活一样,开开门奔波生计,关上门休憩疗伤,周围邻居间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大家老死不相往来,注定要孤独的生,最后也会孤独的死。 所谓叶落归根,注定不过是一个美好却无法实现的愿望罢了,残酷而又伤感。也许正是因为明白他注定无法实现,所以使人倍觉美好。得不到的,在心里永远是最美的。同样,做不到的,注定在心里会是最好的。 <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