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吟子

如惠文堂

我叫吴荣华

我叫吴荣华。从懂事起，我就无比厌恶这个名字，“荣华”，幸好我是独生女，否则还有弟弟或妹妹的，可能的名字就是“富贵”了。
 
名字庸俗也罢了，真有荣华富贵也好，我也没清高到连钱都不爱，英文中夸一个人“You are money”，意味着夸你人见人爱。
 
但可气的是，我居然姓吴（无），这名字明明就是宣告我一生都穷困潦倒。
 
爸爸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了婚，我一直和妈妈两个人过。

爸爸去了外地，很少见面，形象越来越模糊，这次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我并不打算去他的城市看他，当然我也并不反对他来看我。
 
青春期自怨自艾，觉得自己没有爸爸，试图当个不良少女，可又在我妈的学校被她的各位同事全方位照管，完全没有机会。

我想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父母，却又觉得和他们说不清，好麻烦。
 
终于，浑浑噩噩高中毕了业，高考一塌糊涂。妈妈要我复读，我说我要出去打工养活自己。

这次的反抗力度前所未有，几近歇斯底里。妈妈吓坏了，以为我高考受了刺激，就权且让我去试一下，先修复一下伤痕再说。
 
我说我要去京城，京城有皇宫、有四合院、有燕莎还有各色明星，肯定比居住的这个潮湿乏味的南方小城要有趣的多。
 
妈妈犹豫着答应了，告诉我京城有她的一个舅妈，多年前邀请她去北京，她没有去，但每年过年都有通话拜年，她试试看能不能让我住到她那里。
 
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去北京，妈妈说舅妈（我应该喊舅姥姥）很早守寡，没有孩子，有个带院子的小屋，屋子里很重的猫味，她受不了。
 
我能理解妈妈肯定多是不放心自己的独生女儿孤身一人在京城无人照顾，而我更多是考虑北京高昂的租房费用，虽然妈妈给了点钱，但用来租房实在压力太大。
 
舅姥姥叫吟子，多好听的名字，“且听风吟”，据说吟子还是个破落资本家的女儿，当年嫁给根正苗红的舅爷爷，才躲避了被批斗的命运。
 
在去京城之前，我把长发剪到短得不能再短，似乎向世界宣告生活要重新开始，像个战士。

初遇吟子

去的时候是春节后。

初春是令人个讨厌的季节，以为要和渐渐绽放的花朵一样吐出憋了一冬的灰暗，谁知一张口，吐气如冰比冬天更寒冷。

照着妈妈比百度更精确的手绘地图，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吟子的小屋。

吟子带我把行李搬进一件小屋，站在门口我就呆了。

除了正对着门的窗子外，从左墙到右墙，全都是猫的照片，多少张我都懒得数，只觉得突然进了平行宇宙中的猫国，喉咙被堵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吟子拽了一下日光灯的灯绳，推开窗子，对面就是一个公汽站，细细的风雨飘进来，我默默无语地走到窗前，吟子用手勾了一下我的围脖，说：这围脖真好看啊！

我不熟悉和老年人一起的生活，但来之前就决定管它什么代沟，我该怎样就怎样。

第一天的晚饭菜很少，多吃两碗饭吧，反正也就是填饱肚子。

吟子吃得很少，看我吃了两碗饭，高兴得眼睛都亮了。

饭后我们在一起看电视，大概是一个民国女人如何在大家族中忍辱负重的故事，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歇斯底里，我眼睛盯着屏幕，心里却在想墙壁上的猫。

吟子看我盯着屏幕，高兴地问我：荣华爱看电视剧啊。

在这陌生的地方突然听人喊了一声“荣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荣华”跟我有关，等反应过来，我摇摇头：不喜欢看。

吟子关了电视，开始默默钩织她腿上摊开的大披巾。没有电视的声音，空气突然像凝固了一样，我按捺不住好奇，问：舅姥姥，那些猫是怎么回事啊？

吟子抬起头，笑笑：就喊我吟子，我可不想当什么“姥姥”，那些猫都曾是家里的住客，都走了。

我问：为什么不养了？

吟子说：养不动了。

俄罗斯套娃

都说老人起得特别早，吟子却比我还要爱睡懒觉。

如果她先起来，一定会为我做好热腾腾的早餐，但要是我先起来了，冷牛奶冲麦片在微波炉里一转，就是我的早餐。

吟子和我一样都不爱洗碗，常常攒了三四天，实在没有餐具的时候才去洗。

吟子最爱做的是就是钩织各种物件，好像一个永无止境的任务。

我在一家服装批发店卖衣服，八点到下午五点，一周休息一天，底薪加提成每个月有几千元钱。想象自己一年后可以攒两万元，然后出去旅游一趟，真是不错的愿景。

有天下班回来时，吟子在一双拖鞋上钩小兔子的图案。我问她这是给谁钩的，她对我做个鬼脸，皱纹向上开成一朵灿烂的金菊，说：荣华不是最喜欢小兔子吗？

我眼眶突然有点湿，吟子准是看见我偷偷藏在被子下面的玩具兔了。

为了掩饰神情，我打开客厅玻璃橱，拿出一套陈旧的俄罗斯套娃，问吟子：吟子为什么要保存这套玩具啊？

吟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清亮温柔，她告诉我这是在和我舅爷爷认识之前，她的初恋送的，是初恋的父亲从当时的苏联带回来的。

“他很温柔，个子很高，对我很好，我们想结婚，可是他家里不同意，说我是资本家的女儿，他就娶了别人。”

“你恨他吗？”

“那时恨啊，整天哭，恨这个世界，把一辈子的恨都用光了”

我愣愣地问：“恨可以用光吗？”

吟子笑笑：“当然可以，后来我就没有恨了，你姥爷待我很好的，可惜走得早”

恨用光了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短发已经长了些，依旧短，我打开窗子，任窗外的雨丝飘到我的短发上，冰冷划过我的面庞，让泪水混合其中。
 
高考完，我去找正阳，虽然明知没有考好，但一想到可以见到正阳，心中就充满阳光。

我俩偷偷谈了三年恋爱，拉过手，也亲吻过，能够在满是我妈眼线的学校瞒天过海，我俩谨慎得像最优秀的地下工作者。
 
正阳的父母都在国外，他一个人居住，给了我钥匙，我以去某某同学家学习的名义去过几次，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去了。
 
打开门，一个曲线玲珑穿得近乎内衣的女孩坐在正阳腿边，在看他打游戏。

“啊”！我和女孩同时惊叫起来。

穿着无袖衫的正阳转过头，傻乎乎地看着我们，对着我嘿嘿一笑：“真没想到”
 
我扔下钥匙，摔门而出，一瞬间全身麻木，三年的地下之恋，一见阳光就结束了吗？
 
而我是如此幸运，在回家的时候就得知了高考成绩，让我可以丝毫不用掩饰地发泄自己的悲痛。

妈妈用无尽的温柔陪伴我，劝解我，虽然她也有点愕然她的女儿居然如此在乎成绩。
 
在回忆中，我和着雨声抽泣，告诉自己：吟子说了，恨是可以一次用光的。
 
门外传来息息索索的声音，突然吟子开始反复唱歌：“开水吱吱叫，炉火烧得旺，可惜没人理”，一遍又一遍......
 
我终于破涕而笑，打开门，吟子递给我一杯红茶：“红茶喝了好啊，胃口暖洋洋，我准备了羊羹，吃点吧。”
 
第二天我请假没去上班，在家听了一天音乐，吟子居然化了妆，穿了件古老的大蓬裙跑进我的屋子，非要拉着我跳了一曲华尔兹......
 
晚上，我给妈妈打电话说我要复读，听见电话那端的妈妈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说：“荣华，回来吧”，这是我第一次不那么讨厌我的名字。

爱的重生

回到南方小城，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刻苦读书，所有从小到大学的关于苦读的成语，都可以用到我身上，什么“废寝忘食”、“刺股读书”、“冬寒抱冰，夏热握火”等等等等。
　　
来年，我考上了京城的大学，周末就去吟子那里。

吟子变得越来越爱化妆，经常穿旗袍，或者大蓬裙，有个姓李的爷爷经常出现在家里，据说是她的舞伴，准备参加老年舞蹈大赛。

李爷爷见到我时面色木讷，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吟子脸上的红晕越来越多。

望着吟子送李爷爷去车站的背影，黄昏的斜阳将金色投射在他们身上，好美。

没有恨的时光，真的好美。

夏花秋叶作品链接

 再见，浩然

 2019，以“诗和远方”启航 你所说的爱情只是爱上了自己 女人，为自己的身体做主 激流勇退也是一种精神独立，人间不失爱与纯良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