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黑四

自然之子

朋友黑四

谢华

有一年春节，陪儿子到他外婆家过年。回来的时候,到了车上才发现，儿子抱着一只小狗崽，说要带回家喂养，爱人说,我们现在的家太小，不好养那个爱跑动的宝贝，可儿子偏不依，抱着它，不准人摸，揣进怀里。

车要开了，春运毕竟不比平时，司机不耐烦地催促。没办法，我强行从儿子怀里拽出那捂得正热乎的小东西。车子启动，儿子扒着车后窗，他没有哭闹，只是呆望着。

我知道，小狗会没事，可儿子，我也知道，暴风雨前总是出奇的宁静。

在儿子一路的沉默中，我就想，还好，过年嘛，即使有一个星期的冷战，我都会有时间来陪，爱人也相对清闲。有准备总是好应付的，就像单位里领导对付上级视察一样，有备无患嘛！

果然，儿子的犟劲上来了，回家乘车就不和我们同坐了，到家后连最爱看的春节节目、动画片都不看。爱人建议，打电话让把狗送来，我坚决不同意，我说我们想一切除养狗以外的办法试试。于是，沟通，承诺，物资补偿，走亲访友......凡是以前起过作用的办法都重新试过一遍，为的是能分散他注意力，可年关都快过完的时候，就是不见儿子有开心的迹象。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不养狗是我还和儿子年龄差不多的时候就发过的誓愿。

我开始讲述一个关于狗的故事，告诉他，做爸爸的，的确有着一个难解的心结。希望能获得他的谅解。 说起来还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大约是1975年前后。我们家在相继割掉了资本主义尾巴的菜园，埋掉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春蚕，停止了腐朽的修正主义的小手工制作等等一切与社会主义背道而驰的落后做法之后，接下来就积极响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

事情大概由一只疯狗引发。据说，当时哪个公社书记的公子被疯狗咬伤，我们那个三县交界的地方就掀起了一场全面而空前的打狗运动。要知道，那个年月，中国人做什么事情都以投身革命的热情去参加，而且，行动是惊人的统一，步调是惊人的相似，思想高度是惊人的一致。他们有的是积极性。响应这次打狗运动的地方之大，据我所知，是三县联合行动，和后来的全国严打几乎一样部署，还有就是政策性的规定，谁家要养狗，罚二百元人民币。特别是这最后一条，对于一个祖宗八代都是农民，一家五个整劳动力全年都挣不了三百元的家庭来说，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这惩罚最后竟不幸地落在了我们家。原因是我们家舍不得处死一条必须打死的狗。又因为，他们家的幺儿——我自己发誓，愿与狗同命。

当打狗的风声越来越紧，我便带着那只几乎和我同岁的狗悄悄出逃了。

按照哥哥们的指点，我们准备躲进临县我姨父家，那儿是山区，离我们家也有几十里。我还是头一次出远门，为了我的狗，也为了我有这个狗朋友和我作伴，我乐意踏上征途。想来那时我也有八九岁光景。母亲去世后，我也经常到七八里外的集市上去打计划棉油，卖夏天拨来的知了壳，单独走这段路，虽说是第一次，但家里没人认为我不能去。父亲给我出主意说，沿着家后面的小河一直走，就可到姨父门前的小木桥，那样更安全，千万别在路上被打狗的人撞见。临走，父亲用笋叶包了饭团，对我说，路上要是饿了，就吃，狗要是不听话了，也可以用它来喂。一路上，我的狗特别听话，好几次，它发现河边有丢弃的骨头，它蹦跳着上前，闻闻，用嘴叼起，回头，带着期待，望望落在它身后的主人。要知道，那年月，连我看着了狗嘴里叼着的骨头都会流口水，咱家穷啊！而每当这时候，我总是像我那最严厉的父亲，生怕子女会因一次的贪嘴而沾染了坏习气，大声呵斥，“放下！”我甚至亲手将那骨头夺下，当然不免要偷眼看看上面到底还有没有带肉的迹象。只有亲历过那年月的人才会感受到的眼馋滋味儿吧。这时候，我发现，我的狗总是那么专注地望着我，它的头随着我手的移动而偏过来侧过去，眼睛黑亮黑亮“去！”一声短促的吆喝，骨头顺着手势划着弧线落在了水面。那涟漪一直泛动着我心中的隐痛，直到今天，当我收回了儿子的压岁钱以后，就想到当年自己干的亏心事儿。途经一条三叉河口，我第一次知道，我的黑四（我狗的名字，它全身黑色，两只眼睛上方有一对假眼，所以我们都叫它黑四）原来还是游泳的好手。那一次旅行，让我对家乡的小河真正地产生了恐惧，她实在太弯曲，太绵长，让我领教了她过于高低不平的河床以及太多的分支。

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已擦黑，当我走进姨父家的时候，姨吓了一大跳，她问我谁陪我来的，我说是我的狗。姨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每年暑假你都来，今年也到了该来的时候。我说，姨，我饿了，我的狗也饿了，我们是沿小河来的，走了一天的路。姨抱着我的头，哭着说，“儿啊，你爸真狠得下心！”我哪里有心思听这些，我问，“妹呢？”我知道，我这妹也和我这狗一样，是宝贝。我姨母没孩子，在向我父亲再三讨要我去领养没得到同意之后，一年夏天，姨问我，“你要妹吗？”我说，“要！”我没妹妹的，哥姐十人，我老幺，我毫不犹豫地答应。第二天，姨父就抱了妹妹回来。

我这狗真是宝贝，我上学，回家的时候，它就像一匹通灵的马，越过密密的麦垄奔跑到我身边，有时，骑在它背上，它会驼着我飞奔。家里人都说，这狗通人性。我记得，三岁，我母亲死后，这狗陪我长大，它是我的看护犬。我还知道，是哥哥把它的尾巴剁得太短，它从此就跑不快了，但它每天都安睡在埋它尾巴的地方——那发红的木门坎旁，虽然家里不需防贼，但大家都感受到了它的忠实。就如今天的都市，人们总建议失恋的人养狗，它会给人安慰，不会像负心人那样，有背叛的一天。妹听到动静也到前屋来，看到我那像匹巨狼的狗，吓得扯着姨的衣襟，怯怯地问，“哥，你怎么带它来的呀？”“它不会咬我吧？它不会也是疯狗吧？”第二天，我就从妹那儿知道，姨夫正是当地打狗队队长，他是那个公社任命的生产大队民兵连长。民兵连长，我很熟悉，我大哥就是。那些枪支，见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歪把子机枪、美式半自动步枪，家里经常放着那些家伙，都是当民兵连长的哥哥在训练民兵期间，民兵们集体存放在我家里的。哥哥自己的却是一只手枪。不许人碰的。样子乌黑，很笨很沉的家伙。这手枪，姨夫也有一只。我知道，姨夫家，我不能呆下去。果然，第二天午饭后，喇叭里姨夫安排村子里民兵打狗。

黑四，就在我身边，它竖着耳朵。当天下午，沿着河道，返回。到家时间，第二天拂晓。到现在，我都不清楚，哪儿来的胆量，走那么长一段夜路。我当时只是觉得，要像正学习的课本上的小英雄雨来那样，对付敌人，要机智、勇敢。我，做到了。也是那一次夜行，让我知道，可能是野狗，那一对对眼睛，在夜晚，那种绿莹莹让人毛发倒竖的样子。黑四的眼睛不是。

一家炒豆，全村人闻香。平原乡村，家里哪藏得住一条狗。带着黑四，继续转移。这次，不是爸爸和哥哥们的决定，做决定的是我自己。又是一段艰苦的跋涉，终于到达二十多里外的姐夫家。姐夫是个退伍兵，冬天，他戴一顶在当时看来，只有雷锋叔叔才能戴的绒军帽。我曾多次讨要，姐说，那是他的身份。当时我不懂什么是身份，我只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小气鬼。不过，他家的墙上，挂着一杆乌溜溜的长杆黑土铳，每到他家，姐夫总要带我到野外打猎。他的枪法极准。每当捡起中弹的兔子，他常常会在我面前神气地说，你看看，我说要打它左眼睛那就一定不会是右眼。这吹嘘倒让我对这位小气的退伍兵多少总产生了一点崇敬。这次，我想，黑四一定可以大显威风。

长话短说，事情过去许多年，今天看来，每个时代，都会有着那个时代的命运，普通人，焉能与时代抗争！我姐夫，那个冬天常戴雷锋叔叔那样绒军帽的退伍兵，顺应时代，做了一个在我幼小心灵中十足的刽子手。它用他那杆黑得不够发亮的乌铳还有一根栓牛捆猪的麻绳，结束了黑四的生命。

也是一天午后，姐姐说，家里传来消息，当地打狗队知道黑四被藏到了姐夫家，大队已经罚我家二百元款。如果不将黑四打死，年底就会兑现。要说最大的道理，那就是黑四一定得死！“嘭”，黑铳对准黑四发出一声闷响。青烟过后，只看见被土铳打碎的食盆。黑四已不知去向。七月，江汉平原，骄阳似火，热浪裹袭，地气如蒸。也许是三天后的夜晚，睡梦中，感觉我的脚好像被什么东西舔着，这感觉将我弄醒。是黑四！顺便说一声，大热天，那个年代，在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的场院里，用白天晒棉花的链子，晚上在底下加两三条长条凳，做成临时睡人的铺位。倒不是为了省电，因为那时候，农村根本就没有电扇，空调就更是没听说过。睡在露天，方便，凉快。我醒来，摸摸黑四的头，很柔软很舒服，听到它轻轻的喘息，依稀闻到那种只有黑四身上才有的略带腥味的气息，我睡意正浓，“黑四，一边去。”早晨，没见黑四踪影。正午，黑四回来了。我却惊呆了。黑四的一只眼睛，眼珠翻过来挂在外面，几只苍蝇不停地追踪，那眼睛已经化脓……不忍细看，我只觉得，让它这样活着，不如给它个痛快……食物摆放好了，黑四没有吃，它谨慎地闻闻，嗅嗅，嗅嗅，闻闻。我走上前，摸摸它的头，那头还是那样柔软那样舒服。它像一个乖顺的孩子，开始吃食。我意欲悄悄离开，好给暗中瞄准的土铳腾出最佳的射击空间。黑四紧贴我的腿，一寸都不远离……都说狗能通人性，我觉得，那狗，一定能懂人心----它早已将我看透。枪击是不成了。我担心，再对它实施枪击，它会愤怒地一跃而起，咬断那人的脖子。它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野性。那晚在河道里同眼如鬼火的野狗较量，我知道，它打败的是一群。我再说一遍，它能驼起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飞奔如一匹战马。

最险恶的主意最后还是由我实施执行。我知道黑四的秉性-----这世界，它，最忠实于它的主人。我想起大人们䥇牛（用木锤捶公牛的生殖器），将牛用绳索牢牢捆绑的情景，我将绳索套上黑四的脖子。

狗肉的味道很美，姐夫传邻居的话说，就是有点酸味也有点老得嚼不动。那张皮，晒在退伍兵门前的大丫杈柳树上，好久都未干血迹。退伍兵说，等冬天，用那狗头上的毛皮，做一顶狗皮绒帽子，剩下的，做成一件像样的狗皮袄子。再剩下的，就是我发誓，此生不再养狗。

直到现在，绒帽、皮大衣之类，我一律拒绝穿戴。儿子听完我的故事，说，“......能不能养一只猫呢？”

原谅我吧，我的朋友，黑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