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的红河

平安老爹

<h3><b> 写在前面:</b></h3><h3><b> 这是一篇旧作,发表于1988年《个旧文艺》第四期。</b></h3><h3><b> 一个陈年的故事,发生在我的家乡红河。小说里的临江镇和海关,实有其地。重新以美篇的形式发表,希望能引起你对红河山水的一点眷恋和热爱之情。</b></h3><h3><b> 题图和全部插图都选自老朋友版画家史一教授的版画作品。</b></h3><h3><b> 彭耀华</b></h3><h3><b> 2018年12日29日</b></h3><h3><br></h3><h3> </h3><h3><br></h3><h3><b> </b></h3> <h3> 一</h3><h3> 一艘小巧的铁壳机器船缓缓开进了临江镇。</h3><h3> 墨绿色的亚热带原始丛林呈现出一层黯黑色,象块肮脏的毡片粘在黄褐色的山峦上,把暗红色的河流映衬得更加醒目了。几十只大木船停靠在河流两旁的码头上,河道更加拥挤狭窄,象无数只苍蝇叮在一块腐烂变质的肉块上,只有天空是那么睛朗,晴得深邃,高远,蔚蓝一片,残留着一条铁壳船留下的浓黑的烟带。</h3><h3> 两旁的山岗是那么高,挨得那么紧,把河流挤成一条线,天空也只剩下一条缝。暗红色的河水,挟带大量的泥土,流得那么沉重,那么缓慢,一片片肮脏的白色泡沫,浮动在水面上。河心,无声地翻卷起漩涡。河两岸,用青石条筑起一里多长的码头。丈多长,几丈长的大木船,一艘挨一艘停靠着。来回摆渡的小木船,仿佛给河道横划了一条线,在提醒人们:终止了,河流的航线在此终止了。</h3><h3> 临江镇,这就是临江镇――红河内河航运的终点站。</h3><h3> 河东边码头后,绿树掩映中,露出一个个草的、瓦的屋顶。一幢挨一幢,沿着山脚,起伏延伸,形成一个带状的小镇 。一所石砌的白房子,两层楼,法式的小廊柱,拱形的窗洞,屹立在临江镇的最前头。那是海关,准确地说,那叫法国人经营的蒙自海关临江镇分关。每一艘进出临江镇的船支,先得在这里办理出入关手续,交纳关税。关税,名义上是为大清帝国收取的,而实际上,又作为赔款,流进了法兰西的国库。|</h3> <h3>  吉尔.卡拉斯抚摸着胡子拉碴的面孔,心里感慨道:“哦,好一个繁华的内河码头。”</h3><h3> 他是从法国乘邮船直接到海防的。从大学毕业后他直接受雇于海军部工作,他不愿当个坐在办公桌后面,成天看上司眼色行事的小公务员。他血液里有着天生的冒险成分,他崇拜拿破伦,崇拜哥伦布,向往充滿神秘色彩的东方。在他看来,在本世纪,最富有吸引力的莫过于在印度支那探险了。为此,他进行了几年的准备,学会了安南话。机遇最终被他等到了,他接受了海军部的使命。从巴黎到海防,他并不觉得离开文明世界。中法战争后,安南完全划给了法兰西帝国,在海防,到处都是法国人,安南人也以讲法语为荣。离开海防,沿着这条暗红色的河流溯流而上,他才觉得进入了蛮荒的世界。几天里,他都生活在船上。铁壳船驶过富饶的红河湄公河三角洲,驶过宽润的河谷地带,也驶过覆盖着亚热带雨林的河谷。船上的生活是单调的,可富于异国情调的风光,变幻莫测的山峦,使他内心充滿了激情。他常常在甲板上不倦地眺望,象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在等待着战火和硝烟。一路上,他看到不少顺流而下的木船。盘着辫子的梢公,在河谷的劲风中飘拂的,色彩斑斓,大书“八大商号”字样约旗帜,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铁壳船也超过溯流而上的木船,一长队背着沉重纤绳的,佝偻着身子吃力地行走的纤夫,也使他心灵感到颤栗。他知道,顺江而下的木船,拉去了木材,兽皮,各种奇异的山林特产,还有维系欧洲工业的锡锭;溯流而上的船支,拉去的是法兰西生产的各种日用品。</h3><h3> “这是法兰西的一条小小的血管!”</h3><h3> 在接受任务时,他的上司指着地图上的红河对他这样说:</h3><h3> “你的任务就是把航线延伸出去,直至云南的腹地。”</h3><h3> 如果真能如此,吉尔.卡拉斯这个名字,就将和这条河流一起永存。</h3><h3> “阿门!”卡拉斯心里默念一声,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液。</h3><h3> “先生,这几天憋坏了吧。”阮文绍涎着脸凑近说,“临江镇的夜生活,一点也不比海防差。”</h3><h3> “哼哼!”卡拉斯漫不经意地哼哼,胡子浓密的面孔上露出一絲不易觉察的笑容。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眼睛细眯、一付色迷相的水手,心里骂了声:“安南猪啰!”</h3><h3> 阮文绍在海轮上当过水手,到过欧洲,也失过业,当过流浪汉。他是那种为了钱可以杀死亲娘的角色。记得在海防招募他那天,他拿到钱,连合同也不看,匆匆签了字,抓着钱就跑了。第三天早晨,他才滿脸倦容、挂着心滿意足的微笑来找卡拉斯报到。卡拉斯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耸耸肩,摊开双手,学着巴黎街头的小流氓,说:</h3><h3> “我度过了两个狂欢的良宵。先生,您知道,我饥渴了很久了。”</h3><h3> “嘟――嘟!”汽笛短促低沉地鸣叫,铁壳船慢慢向码头靠拢。</h3><h3> 卡拉斯的视线越过海关,越过镇上鳞次栉比的屋顶,落在高高的江坡上。</h3><h3> 镇后面是一面很大很陡的山坡,当地人把它称为江坡。坡下和山顶都是茂密的森林,只有山腰间露出黄色的土地和黑色的岩石 。一条弯弯曲曲的大道,穿过树林,绕着山坡,直达山顶。河西岸的山峰,把巨大的阴影投到东面的山坡上,树林,土路,岩石都罩上了一层暗色,变得阴森森的。土路上,隐约可见行走着一个孤零零的马帮,马匹如同蠕动的小蚂蚁。蓦地,卡拉斯想到了土匪,想到了那些关于土匪头子黑皮的传说,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h3><h3><br></h3><h3><br></h3><h3> </h3> <h3>  山顶上,树林的边沿,一小队人马也正注视着河中的铁壳船。</h3><h3> 这队人马一共是三匹马、五个人,领头的骑在一匹栗色的小儿马上。小马没有讲究的马鞍,胡乱在马背上捆了床毡子。骑马的人横坐在马背上,一付邋遢、随便的样子。他穿着一身黑裤袿,头上没盘辫子,和当地的山民一样,用黑布打了个大包头,赤着脚,腰间鼓鼓囊囊的,揣了支新式的洋枪。整个打扮,就象个随随便便的马锅头,或者是镇里常见的那种游手好闲、赌博、吸大烟的二流子,可一看他那神态,准会叫人大吃一惊。他大约二十七、八岁,瘦削脸,线条分明,皮肤让高原的太阳炙烤得又黑又红,红里翻黑,黑里透红,就象块黑色的花岗石雕出来的石象,眼睛很大而又有神,冷冷地射出让人不寒而慄的目光,那目光常定定地凝视某一处,眼珠一转不转,仿佛镶嵌上去的黑珠子,又象是两把刀子,要把目光所及的地方挖掉一般。</h3><h3> 他就是这一带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黑皮。</h3><h3> 关于他,有着许多传说。</h3><h3> 有人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据说有一次他带人打劫了一个马帮,把商人的货物抢个精光。商人气极,对他破口大骂,他不动声色,那商人骂了他一声“贼黑皮!”他冷冷地说道:“把他的舌头割了。”黑皮手下的土匪当即把那商人绑在树上,用铁勾子把舌头勾出来。黑皮亲自动手,只见锋利的刀刃一闪,商人便疼得晕死过去。黑皮把那截舌头带回去炒了下酒,还连说“好吃”。有的又说其实黑皮心地很好。据说有一次黑皮路过一个寨子,向寨子边一户人家的老太婆讨水喝。那家的小孙子饿得不停哭唤。哭得老太婆阵阵心烦,说:“再哭,黑皮来了!”小孙子立即吓得噤若寒蝉。黑皮冷着脸问老太婆:“黑皮有这么厉害?”老人连说:“大哥,说不得黑皮这个字。”黑皮还说:“你拿黑皮吓唬他,他的肚子还不是照样饿。”说完,抹抹嘴,掏出两个银洋丢给老人。老太婆连连道谢,黑皮说:“不要谢我,这是买水的钱。”黑皮走出老远,老太婆还追着问他的大名,他头也不回,道:“我就是黑皮。”老太婆听得真切,往后一倒,便不省人事。因此,也有人说他是个专门打富济贫的好汉。其实,说他好也罢,歹也罢,黑皮就是黑皮,一个普普通通的强盗,土匪。他没有受过“替天行道”之类思想的熏陶,也没有完全泯灭人性,不过就是个以抢劫为职业的山民。他把它视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就象有人以摆赌为生,有人以摆烟摊为生一样,在这蛮荒的边地,当土匪强盗从来就是一种世代都有人从事的职业。</h3> <h3>  这天,黑皮是出来打猎的。</h3><h3> 昨天晚上他喝醉了。寨子里普老倌的包谷酒烤得好极了,送了一缸子给他,他喝了三大碗,醉得人事不省,吐了一地,又在呕吐物上睡了一夜。太阳一竿子高了,他才爬起来,晕头晕脑领着人去转箐鸡。这一天,他老觉得眼皮跳,心里连连骂晦气,不知不觉,就转到江坡上。</h3><h3> 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亚热带雨林,山脚下就是奔腾不息的红河,褐红色的河流在山谷里蜿蜒延伸,象条红色的带子弯弯曲曲盘绕在群山之中。开阔的河谷地带,田禾葱绿,显出一块块小小的绿洲。临江镇那里,码头上停靠的木船象一小块一小块的木片,河流中心,缓缓行驶着一条铁壳洋船。小巧坚固的船身在土红色的河流中十分惹眼,船舷两边,拉出两条长长的水波纹,就在遥远的山岗上也看得清清楚楚。</h3><h3> “呸!呸!”黑皮往地上连唾两口,暗暗骂道:“洋人,我操你妈!”</h3><h3> 他心里相信,眼皮跳都是因为这艘铁壳船,因为洋人又来了。</h3><h3> 眼下,他正处于事业的鼎盛时期。当土匪近十年了,他从一名单干的小土匪变成大头目,牢固地控制住了红河北岸临江镇上下几十里的土地,简直成了这一带的无冕之王。</h3><h3> 马帮道上的保路队,按月把一部分保路费分给黑皮,这样,马帮道上才不会遭抢劫,没给保路队交过保路费,也没给黑皮交过钱的马帮,倒十有八九会遭抢的。</h3><h3> 河里的木船,除了八大商号的外,没有交过钱的,也难免被抢。黑皮不敢抢八大商号的船支,那是有来历的。八大商号同官府有密切的关系,抢了八大商号的船,就会惊动官府,万一官府派兵进剿,他安逸自在的日子就完了。</h3><h3> 对洋人,黑皮的感情就复杂多了。有洋人,临江镇兴旺了,过往的马帮多,黑皮也有了财源。洋人来了,带来好多新鲜的洋货,还能买到洋枪,还有怪头怪脑的洋酒。可黑皮又见不得蓝眼珠高鼻梁的洋人,一种天然的仇恨,使他一提到洋人心里就反感。</h3><h3> 铁壳船才从河道拐弯处冒出来时黑皮就看到了。他勒马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直到机器船缓慢地靠近码头。</h3><h3> 黑皮的二头目凑近说:“大哥,该回去了。”</h3><h3> 黑皮哼了一声,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条机器船。</h3><h3> 二头目又说:“明天我派个弟兄去打听打听,瞧洋人来干什么。”</h3><h3> 黑皮点点头,调转马头。</h3><h3> 马蹄踏上大道,黑皮抖抖缰绳,吆喝一声:“驾!”栗色小马轻松地跑起来,在干燥的路上扬起一阵黄灰,很快消失到山脊后。</h3><h3> </h3><h3><br></h3><h3><br></h3><h3><br></h3> <h3>  夜幕悄悄地降临了。</h3><h3> 吃过丰盛的晚餐,一名仆人抬着支巨大的蜡炬,把吉尔.卡拉斯送进二楼上的寝室。</h3><h3> 这是一间小巧的客房,方桌,木椅,一张大木床。卡拉斯推开窗户,一阵清新的夜风带着一股河水的泥土腥味扑了进来。</h3><h3> 淡淡的月光下,混浊的河水泛着白色的粼光。波浪轻轻拍打堤岸,发出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声响。河水翻卷,涛声轻越、悅耳。山岗是静静的,森林是静静的,小镇看起来也是静静的,就连淡银色的月光,也是静静的。</h3><h3> 吉尔.卡拉斯还在想着先前和巴尔洛的谈话。</h3><h3> 巴尔洛是个长着黄胡子,有个啤酒桶一样大肚子的中年人。他自我介绍说,到中国已经七年了,在临江镇海关也两年了。为了迎接吉尔.卡拉斯的到未,他还特地换上一件黑色的燕尾服,显出十足的绅士风度。在说过欢迎的客套话后,他最后说:“生活在野蛮人中间,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日子。”</h3><h3> 临江镇分关一共只有五个人,两个法国人,三个安南人。吃饭时就只是他们三个法国人。</h3><h3> “这么说,你的任务就是为红河往上游的通航作准备罗?”</h3><h3> “是的。”卡拉斯说,他要从临江镇溯红河而上,勘测河床的情况,收集水文、地质资料,以及沿途物产、人文等情况。</h3><h3> “这么大的任务,就你们几个人是无法完成的。”巴尔洛轻轻摇摇头。</h3><h3> “我只是初步勘察,如果可能通航的话,将再派个有力的勘察队。可以说,我只是个打先锋的。”卡拉斯神色间露出自豪。</h3><h3> “哦,小吉尔,好极了!”巴尔洛嘴上称赞,心里暗暗道,与其说是派个毛头小伙子探路,还不如说是试探大清政府的反应。</h3><h3> “那么,你还需要我的哪些帮助呢?”</h3><h3> “翻译,一个能把汉话流利地翻译成土话的人。你知道,我的那个安南翻译,只懂法语和汉话。”</h3><h3> “行,能找得到。我再给你找个挑夫,他就能把汉话翻译成当地的土话。另外,需要保镖吗?”</h3><h3> “我不太清楚这儿的治安情况……”</h3><h3> 巴尔洛沉吟了片刻:“其实也不必要。”他心里清楚,卡拉斯真要是碰上了麻烦,三五个保镖是不解决问题的。“总的说,在这块土地上秩序是良好的,马帮路上还有保路队……”</h3><h3> “那黑皮呢?关于黑皮的那些传说。”</h3><h3> 巴尔洛轻蔑地做了个手势:“一个小小的蟊贼!流氓加蟊贼!一个土头土脑的小土匪。你知道,中国的官府,对待他们的老百姓还是称得上强有力的。临安镇是安全的,海关是安全的,商业和运输,也是安全的。”</h3><h3> 眼下,月光如水,江水如练。静谧、安宁,一种大自然未经雕琢的美。</h3><h3> 巴尔洛走进房间,感叹道:</h3><h3> “多美的夜啊!是吧,小吉尔?”</h3><h3> “是的。”</h3><h3> 巴尔洛挥挥手,让送咖啡的仆人退下。</h3><h3> “亲爱的朋友,你看到了什么?”</h3><h3> 临江镇己经完全沉入黑暗之中。夜幕下,可见黑黝黝的屋顶,从房屋的门缝和窗户里透出的淡淡灯光,隐约可听见人语声。街道上,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淡红色的灯光,显得飘忽不定,晃晃荡荡。</h3><h3> “我看到了鬼火。”</h3><h3> “哈哈哈哈……那是去寻欢作乐的人。对于在外经商的人来说,那是必不可少富于吸引力的地方。”</h3><h3> “哦――”卡拉斯睁大眼睛,努力想从黑夜中发现点什么。</h3><h3> “吉尔,喝过咖啡,我带你去认识一个姑娘,一个标准的东方小美人。”</h3><h3> 海防的姑娘没给卡拉斯留下好印象,他说:“高高的脑门,扁扁的鼻梁,是吗?”</h3><h3> “不不不,是个典型的东方美人。用中国话来形容,她的容貌让鲜花害羞,让月亮躲进云层,让魚儿逃进水里,让天鹅从天上落下。”</h3><h3> “是吗?”这一串形容让卡拉斯感兴趣地转过身:“她叫什么名字?”</h3><h3> “她的名字非常富于诗意:桂花女神,小桂仙。”</h3> <h1> 二</h1><h3> 山间小路上,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是个算命的瞎子,少的是牵瞎子的小姑娘。</h3><h3> 瞎子有五十来岁了,瘦得眼窝凹进去老深,脸上皱纹特别多。一把破旧的胡琴搭在腰间,左手持琴,右手拉弓,边走边拉,凄婉的算命调从指间流泄出来。路高低不平,坎坎坷坷,瞎子高一脚低一脚,于是,曲调也不时打着疙顿,大一声小一声,续一声断一声,有气无力,活象个在唱歌时不断咳嗽的老人。他穿件灰布的长衫,黑色的布鞋,沾满了灰尘,紧闭的双眼不时抬头仰望着黑色的天空。</h3><h3> 牵瞎子的小姑娘大约十三、四岁,花布裤褂,编着小辮,疲惫压不住她好奇的天性,眼睛老滴溜溜地东转西转。</h3><h3> 小姑娘不时回头张望。她想看看那个奇怪的年轻人是不是还跟在后面。身后是一面荒凉的山坡,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她失望地转过身,脚步一踉跄,带得瞎子几乎跌倒,琴弦发出刺耳的“叽咕”声。</h3><h3> “走好!东张西望看哪样?”</h3><h3> “唔。”小姑娘不敢答话。</h3><h3> 瞎子站住了,小心地把胡琴装进肮脏的蓝布袋里。借此机会,小姑娘又飞快将目光投向山坡。她想象前天那样一回头就看到那匹瘦削的小马载着那个黑衣裤的青年。</h3><h3> “桂子――!”瞎子拉长了腔调。</h3><h3> 两双脚又在土路上缓缓移动起来。</h3><h3>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认命。”瞎子象是看透了小姑娘的心事,冷峻地教训着她,“命里只有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是那样命就做那样人……”</h3><h3> “唔。”桂子答应着,脚步变得沉重,她想,那个人真的是个诸侯命么?</h3><h3> “咳,你这个人就是命不好,注定要吃大苦头,跟了我,或许还会好些……”</h3><h3> “诸侯命,诸侯命……”桂子心里默念着,那个又黑又瘦,骑在马上晃晃荡荡的青年,是个诸侯命……师傅的话把她带进一种神秘的境界,她想往里头钻,又不敢。</h3><h3> 前天,就是这个时候,她牵着师傅走在山路上,偶一回头,就看到他。一块石头上,站着匹瘦马,一个黑衣黑裤的人,侧身坐在马背上,晃晃荡荡,弓着身子,象个烟鬼,目光冷冷,教人害怕。</h3><h3> 桂子说:“师傅,后头有个人,怪怕人的。”</h3><h3> “不怕,都是闯荡江湖的,你不理他,他不惹你。”</h3><h3> 足足有两个时辰,骑马的人都跟在他们后头,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他一次也没有赶上来搭话,可桂子老是感到他的目光刺在她的脊背上。</h3> <h3>  吃晌午饭的时候,桂子跟师傅在一个大寨子边停下了,叽叽嘎嘎的胡琴声,引来七八个孩子围观。</h3><h3> 没一个算命的人。桂子用手拄着腮,垂下了头,睡意象雾一般充塞着她的脑袋。她己经领悟了男人、女人,懂得了自己是个女人。晚上跟师傅在一起,她不敢睡着。瞎子翻个身,她都会惊得翻身坐起来。白天,只要停下脚步往地下一坐,她就会沉沉睡去,引得师傅几声恶咒。那凄凄凉凉、单单调调的琴声,仿佛在诉说一个凄凄凉凉、单单调调的故事,引得她心里发凉,又引得她想睡。</h3><h3> 朦胧中,她觉得有匹马过来了,她本能地知道,是他来了。</h3><h3> 她见到一个瘦削的面孔,鼻梁、面颊都象用刀劈出来一般,斜挎着肩,吊二郎当。</h3><h3> “算命先生,生意不好哟!”说的是笑话,目光却极冷。</h3><h3> “大哥,你赏光,算个命吧。”</h3><h3> “我这命不好,你可要照直说。”黑衣人才一弓腰,人就站到瞎子面前。</h3><h3> “我算命三十年,从不打诳语。大哥贵庚,生辰八字。”</h3><h3> “属鼠,子时生。巧不巧?”</h3><h3> “巧!巧!好命相。只是鼠命犯土,与尊处有些冲撞。”瞎子手指动着,嘴皮动着,空洞的眼皮,枯涩地眨巴着。</h3><h3> “就是啊,所以才到处流浪。”</h3><h3> “不过也不碍事,有贵人相助。”</h3><h3> 桂子听得有趣,看看瞎子,又看看青年。算命的一套套话,她听得多了,都听腻了,只是今天的对话,听似平淡,却有些机锋。</h3><h3> 瞎子的神色却突然庄严起来:“大哥,我摸摸你的骨相可好?”</h3><h3> “怎么,还要摸骨头?这把瘦骨头,没得摸场,还是算命。”</h3><h3> “大哥这命相,呃,呃,大起大落,不好说,不好说,还是再摸摸骨相。”</h3><h3> “摸吧。”黑衣人一付无可奈何又满不在乎的嬉皮相。</h3><h3> 瞎子双膝跪地,几乎爬到地上,双手摸索,从黑衣人的脚踝摸起。“狗骨!”声音虽小,听得清楚。摸到腰胯,“狗骨!”黑衣人嘻嘻一笑。摸到肩背,“狗骨!”黑衣人脸色凛然,桂子心里怦然一跳。摸到脑袋,“龙头!”</h3><h3> 瞎子跌坐到地上,打个盘脚,一身灰尘,面容肃然:</h3><h3> “狗骨龙头,一方诸侯!”</h3><h3> “老倌,你说错了。狗骨龙头,叫花子头。你看,我象不象个叫花子头?”</h3><h3> “人不可貌相。我只会相命,不会相貌。”</h3><h3> “说得好,你再算算,我二天得不得好死?”</h3><h3> 瞎子半晌才说:“大哥命大,我不敢乱说。”说完,双手垂下,参禅打坐,入定一般。</h3><h3> 黑衣人上马走了。马蹄得得,走不多远,忽又转回来:“老倌,差点算命钱都忘了。”“咣当”声响,两个银元丢在地上。</h3><h3> 瘦马小跑离去。桂子目光跟着瘦马上那个侧身而坐、晃晃荡荡的身影,去了老远。</h3><h3> 这天晚上,桂子和师傅住宿在村外的一间破房子里。</h3><h3> 桂子从山坡上拣来些干树枝,点上火,用破锅煮了饭。默默吃过饭,算命先生滾到破毡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桂子坐在火塘边,火光把她孤零零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h3><h3> 屋外,风在林梢呼啸。风声中,隐约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马蹄声。桂子心里一动:他又来了。</h3><h3> 果然,门被推开,那个黑瘦的青年走进来。</h3><h3> “哟,算命先生,睡着了?”</h3><h3> 瞎子没吭气,似乎睡熟了。桂子心里明白,他肯定是装睡。</h3><h3> 瘦子在火堆边坐下,把火拨大些。桂子轻声问他:“可吃过饭?”</h3><h3> 他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h3><h3> “桂子。”</h3><h3> “柜子?哈……怎么不叫桌子、椅子?哈!”</h3><h3> “是桂花的那种桂子。”</h3><h3> “哦――他是你什么人?”</h3><h3> “师傅。”</h3><h3> “师傅?唔,家呢?”</h3><h3> 桂子摇摇头,眼眶儿红了。</h3><h3> 她离开家快十年了,家乡是什么模样都记不住了。只记得跟着父母亲逃荒出来,父亲倒在途中,再也没起来。母亲卖了妹妹,葬了父亲,又带着她继续走。半个月后,母亲也倒下了。她没了家,没了亲人,靠乞讨过日子。有个大妈收留了她。她不能做,只会吃,不讨人喜欢。三年前,瞎子经过那个村子,两块银洋把她买下了。</h3><h3>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又嘻嘻一笑:“哈哈,跟我一样,诸侯命,当个叫花子头!哈哈!”</h3><h3> 桂子嘟嘟嘴,白了他一眼。</h3><h3> “不高兴呀?不高兴我就走了。”他站起来,拍拍手,似乎真要走。</h3><h3> “不,不……”</h3><h3> 桂子真怕他离去。漫漫长夜,在这破房子里,周围又没有人,就她跟瞎子两个人,她说不出的会害怕。</h3><h3> 瘦子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十分讨人喜欢:“不走不走,跟你逗着玩的。这么黑的天,我上哪去?”</h3><h3> “你家呢?”</h3><h3> “没有,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跟你一样。”</h3><h3> “你年轻轻的,也不干点活?”</h3><h3> “我有吃有喝,神仙都不换,诸侯命,比神仙还快活。”停一停,又问:“你们还要到哪里去?”</h3><h3> “听师傅说,要到临江镇去。”</h3><h3> “临江镇,是个好地方。进了临江镇,赛过活神仙。”</h3><h3> 瘦子讲起临江镇,讲得眉飞色舞。不知什么时候,桂子竟然迷糊过去。</h3><h3><br></h3> <h3>  待桂子睁开眼睛,天都破晓了。她斜躺在地上,火塘还有热气。瘦子不见了,师傅还在沉沉大睡。</h3><h3> 昨天一天,走在山道上,桂子就不知回过多少次头,老想看到那匹瘦马驮着那个瘦子。师傅没问什么,嘴里却时常唠叨什么桂子命不好……</h3><h3> 春天,满山葱茏,苍翠欲滴。天蓝,草绿,小鸟在天空中长鸣,雉鸡在草丛中交尾。播种的季节,生长的季节,旺盛的生命力在一切生物的体内充溢。桂子心里有种莫名的躁动。</h3><h3> 乏了,累了。天气也渐渐觉得闷热起来。瞎子的额头上沁出了毛毛细汗,沾着灰尘,特别难受。</h3><h3> “歇一会吧。”瞎子说。</h3><h3> “嗯。”</h3><h3> 桂子牵着瞎子离开小路,拐进一个山沟。山沟里,树木茂盛,浓密的树枝撑开绿色的伞。地上是斑斑点点晃动的光影,沟里是不声不响流淌的清溪,舒适,凉爽。</h3><h3> 姑娘把瞎子牵到树荫里坐下,用肮脏的毛巾拧了水给他擦汗,然后自己到溪边洗脸。</h3><h3> 瞎子的热虽退下去,心里却烦起来了。</h3><h3> 一对无名的小鸟在树枝里鸣叫。你一阵,我一阵,你一声,我一声,好不亲热。瞎子敏锐的耳朵听得十分真切。鸣叫声高一阵低一阵,高时慷慨嘈杂,低时委婉细雨,说的都是听不得的悄悄话。鸣叫声消失了,两只小鸟挨到一起,耳鬓厮磨,羽毛擦着羽毛,细微悅耳的声响,拨动了瞎子心里一根隐密的琴弦,激起心灵一阵颤动,需求在他心里扩大、膨胀。</h3><h3> 姑娘过来了,带来了淡淡的、撩人的清新味。</h3><h3> 瞎子伸伸手。姑娘以为他要起来,连忙去扶他。瞎子突然一用力,姑娘倒在他身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h3><h3> “唔!”瞎子哼一声,姑娘吓得噤若寒蝉。</h3><h3> 瞎子把害怕当成顺从,他一下就把姑娘按倒在地上。</h3><h3> 姑娘不敢喊叫,又不愿顺从,双手死死抵住瞎子要凑过来的脖子。一接触到他松驰的皮肤,姑娘紧张得手一缩,护往胸前。</h3><h3> 他们在地上翻滚,撕打。姑娘觉得天黑了,黑得那么厉害,眼前只有个狰狞的黑影,象是要吞没她。她的手臂发疼,心里发凉,象是即将掉下个无底的深渊。</h3><h3> 抓住她衣服的手突然松驰了,她好象听见一声闷声闷气的响声。黑色慢慢隐去,半晌,她才看清,眼前还是瞎子那张丑恶的面孔,面孔后,是那个又黑又瘦的青年,还有一股刺鼻的酒馊味。</h3><h3> 瞎子的头无力地垂在一边,那男子抓着他的衣领和手臂。</h3><h3>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h3><h3> “我刚刚走过来,呃,……我给了他一下,呃,不经打。”那黑瘦男子解释着,打个嗝,一股酒气。</h3><h3> 姑娘眨巴着眼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h3><h3> 黑瘦男子一用力,把瞎子丢到一边。瞎子蹬蹬脚,没敢再动。黑瘦男子坐到姑娘身边,不知怎么身子一晃,便躺倒了。姑娘想往一边挪挪,男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襟。她不敢再动,她看见男子身上有把匕首。</h3><h3> 他的眼睛睁一睁,闭一闭,是个酒鬼失神而又亢奋的眼神:</h3><h3> “我把你抢过来了,你就跟我走。”</h3><h3> 姑娘点点头。</h3><h3> “记好了,呃……”</h3><h3> 酒鬼闭上眼睛,马上就睡熟了。</h3><h3> 眼泪从姑娘的眼眶里涌出来。直到这时,她才想放声大哭,她又不敢哭。这边睡着个酒鬼,那边睡着个瞎子,对她来说都是灾难。</h3><h3> 她无声地流着泪,许久,才想起该看看瞎子。她走到瞎子面前蹲下。瞎子还蜷着身子侧卧着,眼睛紧闭,脸上没有了血色。姑娘伸手摸摸他,冰凉,捏捏鼻子,没半点气息。她慌了,“哇”地一声哭出来。</h3><h3> 她跑到酒鬼面前,拼命摇他:“你醒醒,你醒醒!”</h3><h3> 酒鬼翻个身,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句,睡得更沉了。</h3><h3> 姑娘又跑到瞎子面前,使劲摇他。瞎子仰面躺平,喉咙问“咕嘟”冒出口气,再不会动弹。</h3><h3> 姑娘出了山沟,山道弯弯,看不见个人影。姑娘回到山沟,细声哭泣起来。哭不醒酒鬼,也哭不活瞎子。她边哭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最后又拾起瞎子的胡琴,出了山沟,在路边跪下,给瞎子的尸体遥遥磕了个头,又对酒鬼的方向说:</h3><h3> “大哥,你的大恩,只有以后来报答了。”</h3><h3> 日影西斜,酒鬼伸个懒腰起来,在溪水里哗啦哗啦浇一通水在脸上,用衣袖抹一抹,才慢慢回想起发生的这一切来。</h3><h3> 桂子不见了,不远处躺着个死人。</h3><h3> 酒鬼上前,抓住瞎子一支手臂,一用力,尸体便上了身。他往山沟深处走几步,将尸体丢到乱草深处,说声:“你好好歇着吧”,便扬长而去。</h3><h3> </h3><h3><br></h3><h3> </h3> <h1> 三</h1><h3> 吉尔.卡拉斯跟着巴尔洛走进临江镇。一名海关的安南人给他们提灯笼照明。红绸灯笼上大书着“海关”二字。</h3><h3> 临江镇只有一条街,一条鹅卵石和细沙铺成的街。两旁是商号,一律两层木柱瓦顶、白木门面的房子,檐下挂着黑漆大木牌,写着斗大的金色大字:恒泰昌、成信昌……一共八家,统称八大商号,都是内地大商家设在临江镇的分号。吉尔.卡拉斯好奇地张望着紧闭的门店。</h3><h3> 一过八大商号,便是低矮的草房、小木屋。门前地上,一盏小风灯,摇摇曳曳。主人席地而坐,摆上个摊,就做起了生意。小酒店一间挨一间,门前一个灶,柴火劈叭,锅里炒得一阵乱响。可见屋里,七八人,十来个人围成一桌,猜拳行令声,吆喝声络绎不绝,间或还夹杂着女人的浪笑声、俏骂声。烟館就安祥得多了,声息全无,但见青烟缭绕,连在路上都嗅到了云土的清香味。</h3><h3> 绕过几间烟舘和“暗门子”,灯笼停住了。</h3><h3> 卡拉斯看到眼前是一幢小巧的木结构两层楼房,靠江而立。一个小院围住,三层台阶,两根廊柱,后头立在岩石上,撑起个吊脚楼。楼上中式窗撑开,垂着竹帘,传出一阵低低的吟唱声。</h3><h3>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迎上来:“哦,洋掌柜来了!”</h3><h3> 巴尔洛摆摆手,又指指楼上。胖女人会意,闭上嘴,仍然滿脸堆笑。</h3><h3> 楼上,一股清越悦耳的歌声,袅袅传开,越变越细,越变越细,仿佛绕梁而去。</h3><h3> “好!”“好!”几个稀稀落落的叫好声。</h3><h3> 胖女人趋前,把他们引上楼去。</h3><h3> 胖女人一掀竹帘,便喜气洋洋地高声宣布:“洋掌柜来了。”</h3><h3> 吉尔.卡拉斯跟着巴尔洛走进屋内,只见四五个男人对他们拱手问好,便学着拱拱手。</h3><h3> 不等他们落座,先来的客人纷纷告辞。人走净了,卡拉斯才看清对面窗下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姑娘。</h3><h3> 她大约有十八九岁,均匀适中的身材,一身藕色的裤褂,紧贴身子,衬出丰腴的体态,鹅蛋脸,嘴唇略厚,用西方人的话来说,是个十分性感的女郎。</h3><h3> 巴尔洛看来是同她相识的,用不甚流利的中国话说:“桂仙小姐,这是我的朋友吉尔,特地来看望你的。”</h3><h3> 卡拉斯对她鞠了个躬。她欠欠身子,道了个万福。</h3><h3> 胖女人亲自端上茶来。桂仙问:</h3><h3> “吉尔先生是今天坐机器船来的?”</h3><h3> 她的声音很细,讲得很慢,音色十分好听。</h3><h3> 巴尔洛作了翻译,卡拉斯惊呀地问:</h3><h3> “小姐消息怎么这样灵通?”</h3><h3> “我是在窗子里看到的。”</h3><h3> 卡拉斯从她的手势上明白了,站起来就想到内室的窗子前去。巴尔洛止住他:“她从来不让别人进住房的。”</h3><h3> “哦――”</h3><h3> 桂仙眉目含笑,说:“没关系,就请吉尔先生进去吧。”</h3><h3> 胖女人挤眉弄眼对巴尔洛低语几句,巴尔洛猥琐地一笑,告诉卡拉斯:</h3><h3> “这胖女人说桂仙同你是有缘分的了!”</h3><h3> 桂仙的寝室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窗前挂着一幅细竹篾的窗帘。窗外,一江春水如练,在月光下泛着白光。从窗框看出,好似一幅江山月色图。</h3><h3> “好!好!”卡拉斯连声称好。</h3><h3> 他们重新在外间坐下聊天。</h3><h3> 胖女人说:“桂仙,巴尔洛先生好久没来了,你何不把你新学的曲子唱给他们听听。”</h3><h3> “对对对!”巴尔洛说,“吉尔,这姑娘的曲子唱得好极了,她的歌喉美得就象夜莺。”</h3><h3> 桂仙自己调了琵琶,一阵叮叮咚咚的前奏,象一股清泉撞击在岩石上,珠碎玉响,在卡拉斯心里激起一阵轻微的震颤。</h3><h3> 桂仙柔声唱道:</h3><h3> 妾站在江楼边,</h3><h3> 望水复山重。</h3><h3> 自君轻舟往东,</h3><h3> 几番往事朦胧。</h3><h3> 薄情郎虽来梦中,</h3><h3> 还不如无梦。</h3><h3> 只盼江风鼓帆,</h3><h3> 那时才真相逢。</h3><h3> 她唱得极慢,声若游絲。低婉的曲声,把卡拉斯带进一种幽远、惆怅的意境中。一时间,他覚得眼前这个姑娘美极了,美丽之中还有种与她的身分不相称的高贵。他沉入了一种梦境般的情结之中。</h3><h3> 一曲终了,巴尔洛鼓掌嚷起来:“美极了!说的就好象是你一样。望着江水出神,结果盼来了个卡拉斯先生,哈……”巴尔洛纵声笑起来。</h3><h3> “就是就是,这是桂仙的福分哪。”胖女人谀笑说。</h3><h3> 桂仙头一低,眼圈似乎红了,随即又媚声笑道:“卡拉斯先生的船才一出现,我就料道今天有贵客来了。先生打老远的来,可得好好玩几天那。”</h3><h3> 坐着说笑一阵,巴尔洛对胖女人说:</h3><h3> “时候不早了。”</h3><h3> “你明天再来呀!”胖女人说着不情愿地站起来。</h3><h3> 巴尔洛对卡拉斯说:“你留下吧,瞧,多可爱的姑娘。”</h3><h3> “不。”</h3><h3> “我会安排好的。”</h3><h3> 卡拉斯还没答话,桂仙也站起来送客了:“二位明天再来吧。”</h3><h3> 出得门来,巴尔洛问道:“对她不满意吗?”</h3><h3> “不。”</h3><h3> “那为什么你不留下呢?这种事,你不会陌生的,现钱交易,――唔?”</h3><h3> “哦,对这样的姑娘,应该有那么一点,哎,怎么说呢,那么一点情趣。”</h3><h3> 的确,桂仙在卡拉斯心里引起了一种诗一样美好的感觉,他不愿象对海防的姑娘那样马上就爬上她的床。</h3> <h3>  洋人走了,胖“妈妈”也下楼去了,桂仙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江水澄明,月光粼粼,寂寞无言地流去。桂仙轻轻叹了口气。多少个夜晚,没有“客人”的时候,她都喜欢这样,江楼伫立,朱栏静倚。故人千里,故人千里呵!其实故人并不远,就在附近的山头上,可咫尺千里呵。我这般思念他,他知道吗?他知道我的心思吗?他知道一个姑娘这般苦苦地思念他吗?不会的,相见是那般短促,他不会记得我的,再说,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他怎么会相信一个烟花女子执着的情愫……</h3><h3> 桂仙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瘦削的身影,又黑又瘦刀削般的面孔,歪跨在那匹瘦马上,摇摇曳曳,晃晃荡荡。</h3><h3> 四年前,在那个山路上,他打死了瞎子。桂仙走投无路,一个人跑到临江镇。起先,她在一个饭館里给人家洗盘碗。才五天时间,老板在厨房里扭她的脸蛋,给老板娘看见了,臭骂了一顿,撵了出来。她饿了两天,第三天就被“妈妈”领走了。</h3><h3> “有这么漂亮的脸蛋,还消愁?”“妈妈”开导她,“做女人的,就这么点本钱,不用留着干什么?你只消听我的话,不愁吃,不愁穿,还要拣着好的吃,拣着好的穿!”</h3><h3> “妈妈”把她调教得水灵灵的,一年后,她开始“接客”了。</h3><h3> 她的第一位“客人”是一家商号的账房先生,年纪不大,面黄无须,只是那副黄瘦的面孔老让她想起那个黑瘦青年来。</h3><h3> 她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位账房先生,做生意,挣钱吃饭嘛。第一天她心里又惶惑又恐慌。她喝了好多酒,朦朦胧胧中她觉得账房先生真象是那个黑瘦青年。她牙一咬,眼一闭,任那账房先生为所欲为,她只觉得她是跟那个黑瘦青年在一起。这么一来,她反倒觉得心里平静多了。</h3><h3> 账房先生很喜欢她,把她包了,把她当成外室,说她的名字不好听,改成桂仙,还教她认了字。过了几个月,账房先生走了,又把她介绍给别的账房先生。她就这么“红”起来了。她学会了弹琵琶,是真正的琵琶,而不是山民们弹的那种四弦月琴,还会唱曲子。或许是跟过瞎子师傅的缘故,她学起曲子来特别快,唱起曲子来,凄婉动人。她特别喜欢那支叫《迷仙行》的曲子:</h3><h3>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h3><h3> 这支曲子,仿佛就象是说的她的心底话。她何尝喜欢这朝云暮雨的日子,何尝不想有个可心的人,与她万里丹霄,携手同去?可是,她的“客人”,谁都只拿她做烟花伴侣,聊解远道的寂寞。越在这种时候,她就越发忘不了那个又黑又瘦,骑在马上晃晃荡荡的青年。他说过的话,她全忘了,只记得一句:“我救了你,你要跟我走。”</h3><h3> 也许,那时她要真跟他走,她的命运就是另外一样了。她想起来就后悔。她想象过多少次了:他还骑着那匹瘦马,晃晃荡荡来到小楼前,对她说:“我救了你,你要跟我走!”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跟他走了,哪怕是去当叫花子也跟他走。</h3><h3> 他终于出现了,跟想象中的情景完全不是一回事。</h3> <h3>  那是一个街天,桂仙跟一个叫二姑娘的姐妹下楼去赶街。</h3><h3> 初冬的天气,河谷地带还在十分炎热。狭窄的街道上两旁给摆得滿滿的,当中人流拥挤。狗肉汤锅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染布的大锅冒着腾腾热汽。富裕的山民牵着马,扛着火药枪,马驮子不时把人撞得歪朝一边,硬从人流中挤出一条通道来。</h3><h3> 在街上走不出几步,桂仙就香汗淋漓了。她拉着二姑娘在一个絲线摊子前停住,刚蹲下,屁股就被一个汉子的小腿拐了一下。她恼怒地又站起来,只好退到摊子后,无聊的眼光在人群中梭巡着。</h3><h3> 突然,她发现一道目光,一道冷冷的冰凉的目光。一个又黑又瘦的汉子在望着她。正是他,那张刀劈出来一般的轮廓分明的面孔,那带点吊二郎当的神情,不管混在什么样的人群中她都不会认错的。</h3><h3> 她急忙从摊子后面跨出来。他已经从几步远的地方迎面而过了。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变得深情了。她刚想开口招呼,他却用手一拉草帽,草帽遮住了他半边面孔。她呆站着,张大嘴,看着他消失在人流中。她分不清哪一顶草帽下是那张冷冷的神情坚毅的面孔。</h3><h3> 二姑娘也站起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h3><h3> “你也认得他?”二姑娘问。</h3><h3> 桂仙木木呐呐,点点头又摇摇头,反问道:“他是谁?”</h3><h3> “你晓不得?”二姑娘惊讶又得意,附到她的耳边低语:“他就是黑皮,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黑皮!”那神情,仿佛桂仙不知道饭是米煮的一样。</h3><h3> 黑皮的传说,这两年桂仙听了不少了。一瞬时,关于他那些杀人越货、打富济贫的事,一古脑涌上柱仙心里,连同那年算命先生说过的话,她悄声唸道:“狗骨龙头,一方诸侯。师傅真没说错呀!”</h3><h3> “其实,他还认得你呢。”二姑娘又说。</h3><h3> “真的?”</h3><h3> “真的。”二姑娘说,上一年她跟相好的到一个山寨里去收山货,不料在寨子里就碰上黑皮。黑皮很豪爽,没抢他们,还请他们喝酒,留他们住。喝酒时就问起了桂仙。</h3><h3> “他酒量太大了,一碗一碗地干。我那个相好的又不敢不喝,醉的没个人样。他倒一样事都没有,还跟我玩了半夜。跟你说,那份才叫男人!”</h3><h3> 不知怎么的,桂仙竟隐隐生出一絲醋意。</h3><h3> “我跟他说了,你才是我们中的第一。说不定,哪天他还会摸来找你。”</h3><h3> 这一晚,桂仙怀着希望在窗前站了一夜。</h3><h3> 黑皮没有来,也再没有在临江镇露过面。</h3><h3> 黑皮没有来,倒等来了个洋人卡拉斯。接连几天,卡拉斯都晚上到小楼上来。有时是巴尔洛陪他来,有时是那个姓阮的水手陪着来。桂仙讨厌姓阮的水手,虽然是风尘女郎,她还是受不了他那种色迷迷的似乎把人衣服都剥去的目光。卡拉斯倒不象一般的客人,几天了还没说要留宿,桂仙也没留他。“妈妈”等不及了,催过她几次:“别老摆架子,做这种生意,该抓就抓,摆什么小姐样?过几天人家一走,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h3><h3> 桂仙听着唠叨,心里反倒涌起一股希望:说不定我的归宿就在他身上。过去临江镇也有过这样的姑娘,跟人家跑到“小朝”去了。但那是跟着安南人走的,而这个,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洋人哪!</h3><h3> 夜深了,桂仙轻叹一声,放下木窗。这时,楼下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妈妈”开了门,一声压低的惊叫声,接着,又轻声嚷道:“桂仙,有客人。”</h3><h3> 一个脚步声上了楼。</h3><h3> 就象那次在破房子中一样,桂仙本能地知道,是他来了。</h3><h3><br></h3><h3><br></h3> <h1> 四</h1><h3> 一行人慢慢地爬上临江镇后的大山坡。</h3><h3> 太阳还没升起来,空气是湿润的,透着一股潮湿、清新的味道。之字形的土路弯弯曲曲,绕着大山坡往上延伸。在陡峭的地段,后面人的面孔几乎贴到前一个人的小腿上。</h3><h3> 卡拉斯走在队伍当中,显得兴致很高。他足蹬轻便鞋,穿着白色的西式短裤,露出多毛的小腿。早上出发时,他拒绝了给他备的马,他要用脚爬上去,爬到这座被法兰西征服的山坡上去。他走得很轻快,很快就超过了前头的人,爬上了陡峭的地段,到了平缓的坡路上。</h3><h3> 抬头望去,前面是一片带状浓密的树林,道路消失在密林中,又从密林的那一面延伸出来,消失在被白云盘绕的山顶。这就是通往锡矿产地的马帮道。维系着欧洲工业命脉的精锡,就是从这条马帮道,经过临江镇外运的。站在这里,卡拉斯觉得是站在了法兰西一条敏感的神经上。</h3><h3> 巴尔洛告诫过他,只要一离开海关,武器不能离开身边。虽然这条马帮道上有保路队,但他和随员都随身携带着手枪。此时,他扶一扶腰际的手枪,转身往下望去。</h3><h3> 群山绵绵起伏,阳光照耀着山峦顶部,绿色的丛林,白色的浮云,乳白色的团雾,全都呈现出辉煌的色彩。带状的红河,在山峦间绕来绕去,挤进了望不到边际的,透着蛮荒、神秘色彩的群峰中。这里那里的山坡上,露出一条条土红色的道路,细线般,若隐若现,串起一个个黑点般的村寨。</h3><h3> 这些,在他心里激起一种事业成功的欲望。他要深入到蛮荒的红河腹地去,让他的名字和那些成功的探险者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事业和女人,从来就是男人生活的两大内容,在桂仙身上,他已经获得了成功,他相信,他已经征服了她,而不仅仅是得到。昨晚,他留宿在那幢临江的小楼中。桂仙对他的热情的举动,他感觉到,不是职业性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娇小的东方女郎,在她身上的成功,激起了他对事业的更大欲望。他对她许了愿,将把她带回欧洲去。他回到欧洲时,身边将会有两件令人目眩的财富。</h3><h3> 桂仙骑右一匹灰色的小骡子上,由一名安南水手牵着缰绳,慢吞吞地往上爬。</h3><h3> 坚硬的马背把她的骨头颠得生疼。山路弯过来又拐过来,小骡子高一脚低一脚,她在马背上半弯了腰,纤手紧紧揪住马鞍,拼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卡拉斯说是要游春,邀她来登山,她马上就爽快地答应了。到临江镇四年多了,她很少离开镇子。她想出来看看,从前天晚上黑皮出现以后,她心里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不安。</h3><h3> 黑皮出现得这么突然。他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呆坐在椅子上,双手下意识地绞着衣襟,完全忘记了应该起来问好让座。</h3><h3> 烛光摇曳。淡淡的光影,遮住他的面孔,使她看不清他的神态。她只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攫住了她。他大模大样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把草帽放到花架上,从容不迫,象回家一样。</h3><h3> 楼梯上红光闪烁,胖“妈妈”送进一对红烛,装做欣喜的语气中有着压不住的紧张:</h3><h3> “桂仙,贵客来了也不说说笑笑?”</h3><h3> 黑皮手一扬:“我到这儿来,不要跟别人说。”</h3><h3> “哎,哪能呢……”</h3><h3> “记住了,不然,可别怪我。”</h3><h3> 黑皮戏谑的语调,象是说笑话。胖“妈妈”打了个寒噤,立即又殷勤地扯开了嗓子:</h3><h3> “是是是。先前呀,这灯花老是爆,我就说,桂仙呀,今天哪,准有贵客要来,你瞧……”</h3><h3> “没事你就回去吧。<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胖“妈妈”一溜小跑走了。</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半晌,桂仙说:“你,总算来了。”</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一个小叫花子头,讨饭也不敢来呀,高门大户,狗凶。”</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你当我不知道?你出名了,你有势力了,你把你说过的话忘记了,说话不算话,你还是个男子汉不是?”</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黑皮给这一连串的话语打懵了:“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你说过,你救了我,你让我跟你走。”</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我让你跟我走?多会说的?”</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不敢认账了?那年,在路上,你找我师傅算命,你对我说的。一个男子汉,还是个出名的黑皮,我当你是个说话算话的男子汉呢……”</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唔,这……,说过就说过吧,我认了。”</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我等你,等了几年,就等你来带我走。”桂仙再也抑制不住了,扑到黑皮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颊紧紧贴住他的胸前,眼泪一串一串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掉。</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黑皮搂住她瘦削的肩,绷紧了肌肉,坚硬如铁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真愿意跟我走么?”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口气。</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愿意,愿意。”</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愿意跟我到山上去,当个贼婆娘,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不,不……”桂仙用滚热的嘴唇紧紧堵住黑皮干躁的嘴唇,亲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你带我走,走得远远的,躲到深山里去,过普普通通的生活……”</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我可是诸侯命哟,狗骨龙头,一方诸侯!”</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不,不,别信那瞎子的话,瞎子的话信不得……”</span></h3> <h3>  小骡子晃一晃,停止了脚步。桂仙挺起身子。已经到半山腰了,卡拉斯站在马头旁,他的随员们散落在周围。</h3><h3> 卡拉斯温柔地把桂仙从马背上抱下来。他粗实多毛的手臂很有力,身上还有股怪异的男人的气味。桂仙心里一悸,她想起黑皮说过的话:“我跟那洋人还有一笔账没算。”</h3><h3> 卡拉斯以为桂仙累了,轻轻把她扶到草地上坐下,挥手让随从把小骡马拉去吃草。</h3><h3> 前面不远处就是浓密的大森林,山风在树稍上呼啸而过,树叶唰唰唰齐声低鸣往外送出阵阵凉意。卡拉斯把外衣披到桂仙肩上。望着他碧蓝的眼珠,桂仙忧郁而吃力地笑了笑。</h3><h3> 那天晚上,她一再劝说黑皮放弃打劫的营生,带着她远走异乡,去过个平安而和顺的日子。黑皮先是笑话她,说她受不了普通人的劳碌,后来烦躁地说,别啰嗦了,以后再说吧。桂仙不敢逆拗他。他却老是追问卡拉斯到镇上来的目的。桂仙也说不大清楚,只知道卡拉斯是要往上游走。</h3><h3> “你设法让洋人走陆路。”</h3><h3> “唔。”桂仙点点头。她把黑皮看成是救命恩人,黑皮的每句话,她都会照着去做的。她也问黑皮为什么,黑皮毫无表情冷冷地说:“我跟那洋人还有笔账没算。”</h3><h3> 桂仙不敢多问,可黑皮冰冷的语调,刀一般的目光,让她一想起来就心里发凉。</h3><h3> 那天夜里,她丝毫也没感到黑皮的热情。在床上时黑皮牙齿咬得咯咯响,象是在发泄什么。她也没有激动,不过心里却铁一般认定,这个她等待了好几年的没有热情的身子,是她的终身依靠了。</h3><h3> ……</h3><h3> 卡拉斯突然闪电般跳起来,只一霎时,便拔枪在手。被树木遮住的道路上,传来马匹小跑的马蹄声。卡拉斯的随从都站起来,各自找了掩护,纷纷拔出枪。桂仙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感染,不知所措地站起来。</h3><h3> 两匹矮个头的驮马出现在道路上。骑手都穿着黑色衣裤,包着黑色的大包头,侧身坐在马背上,身上还背着火药枪,既不象狩山的山民,也不象赶马的马锅头。前头一个骑手,神态特别悠闲,右脚蹬在马攀胸上,左脚还搭了个二郎腿,身子随着马的小跑而轻微起伏。</h3><h3> 一见这队荷枪实弹的人马,骑手一楞,勒住了马缰绳,“吁――!”驮马停住了,骑手轻松地跳下来,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h3><h3> 卡拉斯握枪的手松驰下来,气氛马上就缓和了。只有桂仙看得真切,骑手那瘦削黝黑的面孔,漫不经心带点吊二郎当的神态,正是黑皮。她心里一紧,双眼一黑,身子歪歪倒倒靠到一块大石头上。</h3><h3> 卡拉斯慌忙一把揽住桂仙的肩膀,手里的枪对准黑皮:“干什么的?”</h3><h3> 卡拉斯的随从站成个半圆形,包围住黑皮。阮文绍用汉语问:“你们是干什么的?”</h3><h3> “我们?保路队的。”</h3><h3> “保路队?”</h3><h3> “是的,保路队。”</h3><h3> 桂仙清醒过来,惊悸地注视着。只要有一个人认出黑皮来,他就完了。</h3><h3> 阮文绍走过来问:“桂仙姑娘,你认识他吗?”</h3><h3> 桂仙摇摇头,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h3><h3> 阮文绍狐疑地走上前,手枪几乎抵到黑皮的脑袋上:“真是保路队的?”</h3><h3> 桂仙的牙齿咬紧了大拇指,咬出几个深深的齿印。黑皮的脾气,能忍受得住吗?她在心里默唸:大哥,大哥,你可千万不能发火!</h3><h3> 怒火在黑皮冰冷的眼中闪烁,很快,便隐没了,还哈哈腰,笑嘻嘻地说:</h3><h3> “是保路队的,先生,保护你们的安全,保护这条路上了安全。”</h3><h3> “就你们俩个人?”</h3><h3> “还有好几个弟兄呢,在上头。”</h3><h3> 桂仙听得清楚,心头一松,身子便轻轻地靠到卡拉斯身上。</h3><h3> 黑皮看到卡拉斯把桂仙紧紧揽在怀里,目光冷玲,嘴角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他转身从马背上取下竹烟筒,蹲到地上,“咕咕咕”吸起烟,整个面孔很快罩到青烟中。</h3><h3> 阮文绍站在一旁,手枪象个玩具似的丢来丢去,怀疑地看看桂仙,又看看吸烟的黑皮,鼻孔象支猎犬似地搧动,象是要嗅出点什么。</h3><h3> 桂仙轻轻推开卡拉斯的手臂,轻声说:“我有点头晕,怕是累了,回去吧。”</h3><h3> 阮文绍拉过马来,卡拉斯把桂仙扶上马。桂仙始终不敢朝黑皮那边张望一下。</h3><h3> 起程了,一行人簇拥着桂仙和卡拉斯往来路回去。桂仙扶住马鞍,微闭了眼。她觉得天在旋转,心里难受得想呕,她听见黑皮在后头高声说:</h3><h3> “各位先生大哥,慢走呵!<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他冷冷的语调中,有着股嘲讽的味道。桂仙又想起黑皮那天晚上说过的话:</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我跟那个洋人,还有一笔帐没算!”</span></h3> <h1> 五</h1><h3> 巴尔洛阴沉着脸站在窗子前。</h3><h3> 这是个阴天。昨天黄昏时分就起风了,是中国人叫的那种倒春寒。冷嗖嗖的江风沿着河谷呼啸而去,带出了一股一股的雾障,带来了一阵一阵的寒意。今天天亮得特别晚,山顶上罩着一层浓浓的雾障,天空中堆满了一层沉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山坡、树木、土地和河流,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更深了更沉了。</h3><h3> 窗子外头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就是码头。今天停靠在码头的船支不多,八大商号的船队开走了,往海防去了,只剩下零零星星七八条木船,那艘铁壳船在木船旁显得十分突出。</h3><h3> 空地上倒是一片忙乱。七八个马驮子摆在场子中,几个安南水手在进进出出,检查着,询问着。赶马人围着驮子,最后一次地紧绳子。边上围了几十个看热闹的人,大人抱着膀子,小孩光着肚子,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这支即将出发的探险队。巴尔洛注意到,那个又黑又瘦的汉子抱着支大竹烟筒蹲在一旁吸烟,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黑瘦汉子是在临江镇招募的,昨天巴尔洛就注意到他了。他个子不高,十分瘦削,可非常有劲,干活十分利索,捆个马驮子,几乎比别人快了一倍。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郎,走过来了,虽然没有太阳,还是撑着花洋伞。她们站在围观的人旁,同安南水手打招呼,那是她们近几天才结识的“情郎”。卡拉斯还没有出现,他接桂仙去了。</h3><h3> 就是因为桂仙,卡拉斯才改变了计划。</h3><h3> 本来,巴尔洛和卡拉斯商量过,探险队仍然乘铁壳船溯流而上,可前天卡拉斯突然说,要带探险队从陆路走,沿河岸往上游走。他说,乘船如果碰上了险滩和狭路,整个计划就会受阻。</h3><h3> “不会的,亲爱的卡拉斯,据我所知,往上游去都是红水滔滔。八大商号的木船,曾经往上游去过的。”</h3><h3> “毕竟只是听说,我们并没有找到那位船老大。万一船不通,探险计划不是就完了吗?”</h3><h3> 巴尔洛承认,从理论上讲,卡拉斯的话或许更有道理,只是忽略了乘船安全系数更大。巴尔洛直觉地感到,卡拉斯要走陆路,完全是出于别的考虑。他停了一会,直截了当地问:</h3><h3> “那位美丽的桂花女神,要和你一起去吗?”</h3><h3> 卡拉斯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h3><h3> 桂仙告诉卡拉斯,她要跟他去,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卡拉斯听了十分感动。当桂仙说她不能坐船,会头晕,卡拉斯就当即决定,从陆路走,让桂仙骑马。</h3><h3> 巴尔洛停了停,缓缓说,“中国人有一种普遍的心理,认为有的事只要有女人在一起,就会变得不吉利。”</h3><h3> 卡拉斯马上反驳道:“可我们是西方人,是法兰西人,有美丽的姑娘在身边,只会使我们勇气倍增。”</h3><h3> 巴尔洛没再往下说,探险计划并不由他负责。</h3><h3> 巴尔洛的目光又落到那个又黑又瘦的汉子身上。他仍然蹲在一边吸烟,好象个局外人。他的眼神又冷又阴,还有着深不可测的东西,第一次见到这目光时巴尔洛身上都感到一股寒意。</h3><h3> 巴尔洛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h3><h3> 卡拉斯出现了,拉着匹栗色的小马,马背上坐着桂仙。</h3><h3> 围着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人们从未见过洋大人拉马,而且马背上坐的竟是个烟花女子,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h3><h3> 巴尔洛皱起眉头,心里说:但愿这姑娘给你带来的是福音。</h3><h3> 一个仆人进来:“先生,探险队要出发了。”</h3> <h3>  卡拉斯拉着马缰走进空地,阮文绍迎上去:“先生,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呢。”</h3><h3> “好,马上就出发。”卡拉斯把缰绳丢到阮文绍手里,大步走进海关。</h3><h3> 阮文绍把桂仙扶下马来。他右手搂住桂仙的腰,左手往她胸前摸索。他对这个美丽的姑娘十分垂涎,可她是卡拉斯的情人,平素不敢轻举妄动。</h3><h3> 桂仙恼怒地推开阮文绍的手,自己走到一边。阮文绍脸上照样笑嘻嘻的,心里骂道:臭婊子,等你落到我手上时,看我怎么收拾你!突然,他发现桂仙的目光僵住了。他顺着桂仙的目光望去,见到站在一付驮子边的黑瘦汉子。</h3><h3> 前天在招募马帮时,阮文绍就认出来了,他是在山上见到的那个保路队。两次了,桂仙见到他都神色紧张。阮文绍心里警觉起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看桂仙,又看看黑皮,朝黑皮招招手:“喂,过来。”</h3><h3> 黑皮看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去。</h3><h3> “喂!叫你呢,听见没有?”</h3><h3> 黑皮走过来,阴森森的目光落在阮文绍身上。</h3><h3> “你替我招呼一下这位姑娘。”</h3><h3> “我是来赶马的。”黑皮说完,转身又要走。</h3><h3> “等等,你不是保路队的吗?”</h3><h3> “是的。”</h3><h3> “怎么又来赶马了?”</h3><h3> “赶马钱多。”</h3><h3> “钱多?……”</h3><h3> 一名安南水手从海关里出来,吼道:“上驮子,上驮子,走了!”</h3><h3> 看着黑皮的背影,阮文绍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黑瘦汉子的出现,不会是偶然的,他跟桂仙一定是认识的,这里头一定有名堂。阮文绍心里有种莫名的亢奋:盯住他们,一定要盯住他们。</h3><h3> 卡拉斯和巴尔洛走出海关大门时,这支十多人的队伍已经起程了。走在前头的是驮马,后面是卡拉斯的随员,桂仙骑在马上,在等候着他。阮文绍为她拉着马。</h3><h3> 桂仙骑在马背上的姿态很优雅,晨光勾划出她美丽的侧影,使她比平时显得更漂亮、更可爱。卡拉斯心里涌起一阵温柔。</h3><h3> 在告诉巴尔洛他要带着桂仙上路时,巴尔洛问他:“你真的爱上这个姑娘了?”</h3><h3> “是真的。”</h3><h3> “不是逢场作戏吧?”</h3><h3> “不是的。”</h3><h3> “为什么?”</h3><h3> 卡拉斯耸耸肩,摊开双手。桂仙代表着另外一种文化,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一接触到她,就在他身上激起一种神秘的令人颤栗的感觉。他说:</h3><h3> “我要把她带回去,带到巴黎去。”</h3><h3> 卡拉斯翻身上马。</h3><h3> “祝你一路顺风。”巴尔洛大声说,“祝你的天使旅途愉快!”</h3><h3> 马蹄哒哒,一下一下就象重重地踏在桂仙心上。几天里,她象经历着惊涛骇浪,一下被送上浪尖,一下又跌下波谷,心都快碎了。黑皮第一次来见她,要她设法让卡拉斯走陆路,她就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事。她用温顺的笑脸,让卡拉斯听从了她。她心里忐忑不安,才要跟卡拉斯一起走的。黑皮说过,他要跟洋人算一笔帐。是笔什么帐?桂仙不知道,她只预感到,这笔帐会在路途中算。没想到,黑皮竟敢混进马帮队里。这一路去,处处是危险那!桂仙心里祈祷菩萨保祐,山神、水神保祐。此时,看看前头黑皮瘦削而有力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黑皮大哥,你命相好,是诸侯命,有贵人相助。不要紧的,你会平平安安的,会平平安安的!</h3><h3> 队伍越走越远了。巴尔洛站在海关的楼上,看着队伍在沿江的山坡上变成一条细细的黑线。</h3><h3><br></h3><h3><br></h3> <h3>  第三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临江镇外的道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h3><h3> 在树下纳凉的人看到,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朝临江镇急驰而来。坐在前面的是桂仙,后头的就是洋人卡拉斯。卡拉斯浑身泥泞,桂仙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卡拉斯拉着缰绳,还紧紧搂着她。夕阳把他们身上照得血红血红的。</h3><h3> 奔马在海关前停下来,。卡拉斯跳下来。桂仙是重重掉下来的,就象一袋谷子似的,是卡拉斯把她抱进海关去的。</h3><h3> 消息一下就传遍了临江镇。</h3><h3> 后来,陆续回来了几个安南水手。</h3><h3> 据说,他们在曼姆寨遇见了土匪,那个叫阮文绍的安南人被打死了,东西全被抢光了,马帮全跑光了。</h3><h3> 一个清晨,天刚刚破晓,铁壳船起锚了。</h3><h3> 汽笛沉重地鸣叫,铁壳船慢慢离开码头。</h3><h3> 据说,天还不亮,卡拉斯就悄悄上了船,谁也没有看见他。</h3><h3> 有人看见桂仙,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后甲板上。晨光中,只看见她纤细婀娜的身影。她披着大披风,连脑袋都包起来了。</h3><h3> 据说,铁壳船驶进江心时,桂仙还扬起手,对岸上的人招呼。没有人答理她。码头上的大树下坐着两个吸烟的老纤夫,他们冷漠地看着她,把烟锅重重地在石头上敲了敲。</h3><h3> 铁壳船顺流而下,桂仙很快变成了个小黑点。她还扬着手,一个人立在甲板上。</h3><h3> 她是在向故土告别。</h3> <h1> 六</h1><h3> 卡拉斯的探险队究竟在曼姆寨出了什么事?</h3><h3> 民间文学爱好者柳老师曾收集过有关的材料,写过一篇文章。他给我看了。题目我记不清了,文章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就把它摘抄下来了:</h3><h3> ……</h3><h3> 黑皮打听到洋人要想打通红河航线的阴谋,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中国的土地,岂能让帝国主义逞凶狂?他决心挫败敌人的阴谋。</h3><h3> 黑皮亲自带人到临江镇去偵察。在临江镇,他打听到洋人要招募马帮为他们驮器材,他刚毅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成熟了。</h3><h3> 黑皮召集他手下的头领开会,作了严密的布置。第二天,头领们纷纷出发了。黑皮也化装成一名穷苦的赶马人,拉着一匹马走向临江镇。</h3><h3> 在临江镇,黑皮沉着地应付了洋人和通司的盘查,打进洋人的探险队,当上一名赶马人。</h3><h3> 探险队出发了。洋人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样子,黑皮心里暗暗好笑:别得意得太早了,等时机一到,你们就会尝到中国人民的厉害!</h3><h3> 两天后,探险队到了曼姆寨。</h3><h3> 曼姆寨是座落在红河边上的一个傣族寨子。寨子前头有棵巨大的芒果树,浓密的树叶象把巨大的伞撑开。</h3><h3> 洋人们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坐到树下休息,有的忙着去找水喝。</h3><h3> 黑皮赶着马过来,拦住他们说:“这里的水不能乱喝,有种是哑泉,喝了马上就会变成哑巴的。”</h3><h3> 洋人吓得不敢乱跑。</h3><h3> 黑皮又指着前面一条山沟说,那条山沟里才有泉水。</h3><h3> 洋人不敢相信,用枪逼着黑皮,让他去取水。</h3><h3> 黑皮从容不迫地拿了装水的大竹筒要走,又被洋人拦住了。洋人怕他逃跑,派了几个人拿枪跟着。</h3><h3> 黑皮毫不畏惧,带头走进山沟。</h3><h3> 还没等他走到树木浓密的地方,山坡上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枪声。</h3><h3> 原来,黑皮的队伍已经按照他的布署,预先埋伏到两面山坡上,只等黑皮把敌人引进山沟,就可以全歼。可是有个弟兄一不小心,走了火。</h3><h3> 洋人吓得惊叫起来:</h3><h3> “山坡上有人!”</h3><h3> “糟糕,我们中埋伏了!”</h3><h3> 黑皮一见计划暴露,马上转身扑向洋人。他一脚就踢翻了一个敌人,夺得一把马刀,挥舞着马刀,越战越勇,杀得敌人血肉横飞,不敢靠前。敌人发觉他是头领,调集了几支步枪,瞄准他一齐开枪。</h3><h3> 黑皮身上连中数枪,脸上血肉模糊,可他还是坚强地挺立着,手里紧紧握着夺来的马刀。</h3><h3> 黑皮的弟兄们从山坡上冲下来,把敌人杀得狼狈逃窜。多数敌人被歼灭了,只有少数逃回临江镇。</h3><h3> 逃回去的人报告说,红河沿岸土匪太多,无法深入红河上游,而且,临江镇以上,河床狭窄,水流太小,不能通航。于是,法帝国主义就把注意力转向了铁路,给清政府施加压力,修筑滇越铁路去了。</h3><h3> 帝国主义的侵略阴谋终于被挫败了,可是,黑皮也在战斗中光荣地牺牲了。他的弟兄把他埋在山坡上。在埋葬他的地方,长出了一棵高大的攀枝花,迎风怒放!</h3><h3> ……</h3><h3> 我相信了柳老师描述的过程。曼姆寨让我神往,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更让我神往。</h3><h3> 一年后,我有机会到了曼姆寨。</h3><h3> 红河在曼姆寨的脚下拐了个弯,寨子就象个伸入河中的半岛。我在寨子头找到那个巨大的芒果树。它是那么高大,树梢伸上了天空,粗大的树干历尽了岁月的风霜,皱巴巴的,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可是,山坡上却秋草瑟瑟,看不到一棵木棉树,就连高大的荞木都看不到,只有浅浅的山沟里长着几簇低矮的灌木。山沟并不深,山坡也不陡峭,完全不象个可以打埋伏的地方。</h3><h3> 我不死心,问村里的人:山坡上有棵高大的攀枝花吗?</h3><h3> 人家告诉我,山坡上过去全是攀枝花,还有大青树、苦棟树、冲天子果树,全砍光了。大跃进时砍,修路时砍,盖房子砍,开荒时砍,做甑子砍,全砍光了。</h3><h3> 我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失望离开了。</h3><h3> 我怀疑民间文学爱好者柳老师也许读了太多的革命游击战争的作品,把作品中的情节“熔铸”到民间传说中去了,把那些游击队长的形象嫁接到黑皮身上。</h3> <h3>  桂仙垫着马鞍坐在芒果树下。</h3><h3> 夕阳挂在山尖上,懒洋洋地放射着最后一缕灿烂的光。卡拉斯带着几名随员在河边测量水深,画着简单的地形地貌图。马锅头们在一名安南人的指挥下扯起帐蓬,几个挑夫在山坡上寻找干柴,准备生火做饭。人们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面孔和赤裸的肩背显得金灿灿的。</h3><h3> 桂仙的目光始终追寻着黑皮。他光着上身,黑亮亮的背上,肌肉鼓鼓的,随着拉绳的手臂的运动,肌肉一块一块地隆起。</h3><h3> 两座小巧的帐蓬立在山坡上。黑皮朝山坡上头走去,隐没到草丛中。</h3><h3> 两天了,黑皮始终没有看过她一眼,似乎在躲着她。桂仙茫然的目光盯着黑皮隐没的地方,心里想:今晚怎么办?</h3><h3> 阮文绍幽灵似地出现了,涎着脸说:“小姐,床铺和帐篷都准备好了,请吧。”</h3><h3> 桂仙站起来。阮文绍扶着她的手臂,又想搂着她的腰。桂仙摔开了他。</h3><h3> “小姐,你是不应该拒绝任何人的,这是赚钱的好机会。”</h3><h3> “住嘴。”</h3><h3> “哎,小姐,你昨天晚上不是把卡拉斯赶出来了吗?我先还以为你是把半边床铺留给我呢。”</h3><h3> “你再说我就告诉卡拉斯去了。”</h3><h3> “行啊,我也告诉他,你要把那只瘦狗带进帐篷,我看卡拉斯先生更会相信我的话。”</h3><h3> 桂仙脸色变得苍白,快步走进帐篷。阮文绍还在后面说:</h3><h3> “小姐,我希望你今晚不要再惊叫。”</h3><h3> 桂仙坐到床上,心还在呯呯乱跳。</h3><h3> 昨天晚上,他们也是在山坡上扯起两支帐篷。天黑下来,桂仙在帐篷里点上蜡烛,小小的火苗把她美丽的侧影投射到帐篷上。她把耳环取下来,又解开了头发。帐篷外传来卡拉斯的声音,她连忙站到门口。卡拉斯的随员在铺床时放上了两只枕头,一只是为卡拉斯准备的。</h3><h3> 卡拉斯掀开了帐篷的小门,看到披着头发的桂仙,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垂在肩上,忧郁的眼里滿含娇羞。卡拉斯伸手揽住她的肩,她推开了。卡拉斯奇怪地看着她。</h3><h3> 桂仙把卡拉斯的枕头抱给他,比划着,让他离开这儿。</h3><h3> 卡拉斯懂了,接过枕头,体贴地在她额头上亲一亲,离开了。</h3><h3>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蜡烛都燃去了大半,桂仙打开了帐篷的小门。天空中是一弯新月,月色淡淡,树影幢幢。帐篷不远处燃了两堆篝火,火炭还发着红光。火堆周围的人横七竖八,鼾声雷动。一旁,马匹在安静地嚼着草料。</h3><h3> 桂仙装做方便的样子走过火堆 。黑皮坐在火堆旁,头枕在踡起的膝盖上。桂仙走进一丛草后,仔细看看。另一个帐篷里没了光亮,没有一个醒着的人。</h3><h3> 桂仙走近火堆,走到黑皮身边。她用脚碰碰黑皮,他没有一点动静。她用手去推黑皮的肩,黑皮还是没反应。桂仙心里焦急,想蹲下去推他,这一瞬间,她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她似乎看到有个目光一闪,心里一慌,碰到一根树枝,她连忙跨出两步。一个马夫抬起头来,看看是她,又倒头睡去。</h3><h3> 难道黑皮竟然会睡得这么死?桂仙回到帐篷里还在发呆,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他来了!桂仙轻轻把帐篷小门拉开。月光下,她看到阮文绍那张丑恶的色迷迷的面孔。桂仙惊叫一声,关上小门。</h3><h3> 火堆边有人响亮地打了个喷嚏。</h3><h3> 一切便又归于平静。</h3><h3> 今晚呢,今晚怎么办?</h3><h3> </h3> <h3>  天又黑下来了,篝火熊熊,照亮了一张张疲惫的面孔。远山与黑色的天际连成一片,近山黑黝黝的,一个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桂仙倚着帐篷,怅望着天边那一弯轻盈的新月。</h3><h3> 卡拉斯哼着支小曲步履轻快地过来了,碧蓝的眼珠让柴火映红了。他温情地搀扶着桂仙的手臂,要想把他推进帐篷。</h3><h3> 桂仙心软了。她也是弱女子,也要渴求保护。阮文绍先前说了那么多可怕的话,她害怕他色迷迷的样子,害怕他跟卡拉斯乱说什么,她更为黑皮担忧。她的身子软了,脚步在往后退。</h3><h3>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火堆。</h3><h3> 黑皮躺在火堆边,脑袋靠在马驮子上,右脚悠闲地搭在左膝盖上。他的眼睛也正盯着桂仙。目光对峙了,目光交流了。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冷漠的目光。</h3><h3> 桂仙的身体站直了,脚步停住了,又把卡拉斯往外推。</h3><h3> 夜深了,桂仙的帐篷里还点着蜡烛。她不敢熄灯,卡拉斯尊重她的意愿,她很感激,她又害怕这孤寂的夜晚。</h3><h3> 烛泪一滴一滴缓慢地流淌。流不尽的烛泪。</h3><h3> 外头传来一声嘶哑的叫声,接着是一下沉重的倒地声。</h3><h3> 桂仙慌忙冲到门口。</h3><h3> 黑皮身<span style="line-height: 1.8;">微弓着身子站立着。阮文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扑向黑皮。</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卡拉斯也走出帐篷,喝叫了一声。</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阮文绍狼狈地停住了,立即对卡拉斯说:“卡拉斯先生,这个贱胚,想钻进桂仙姑娘的帐篷。”</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卡拉斯对翻译示意黑皮:“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翻译说了。黑皮冷冷地回答:“他想钻进这个姑娘的帐篷。”</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卡拉斯耸耸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唰!”阮文绍抽出一把匕首。</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桂仙吓得尖叫一声。卡拉斯跨过来,搂住她的肩,又对一名安南水手说:</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给他一把刀。</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一名安南水手丢了一把匕首给黑皮。他接住了,轻松地在手上掂了掂。</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桂仙推着卡拉斯:“快叫他们放下刀,叫他们放下刀!”</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乖乖,别管!”</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阮文绍扑向黑皮,两人扭打起来。淡淡的月光下,只见两条影子扭成一团。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阮文绍便从黑皮肩上飞出去,仰面躺在地上。</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一个马锅头抬来支燃烧的柴块。大家都看清楚了,阮文绍的胸前插着把匕首。黑皮抱着手臂悠闲地站着,仿佛看热闹。阮文绍挣扎坐起来,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渗出来,他还是很利索地拔出腰间的手枪。</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桂仙想要扑上去,被卡拉斯拉住了。枪声响了,桂仙扑到黑皮身边,他已经倒在地上。</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马锅头同安南水手吵起来。不知是谁先动手,有人撕打起来。寨子里人声喧喧,有村民举着火把赶来。又有枪声响了,有人从火堆里抽出燃烧的柴块做武器,火花四处乱溅。人群乱成一片,村民们加入了混战。火堆被踩灭了,卡拉斯在高喊:</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保护仪器!”</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这一切同桂仙全无关系了。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黑皮的头,亲他汗渍渍的脸。她贴着他的耳朵说:</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大哥,大哥,你说过,你还有笔帐没算,你告诉我是什么帐,我给你记着。大哥,你说呀!”</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黑皮微笑了,一个讨人喜欢的俏皮的笑容,全不似他一向冷冰冰的神色:“洋人想把你抢走,就是这笔账,你该跟我走,当个叫花子头。”</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桂仙哭不出来,也没有眼泪,只会傻傻地抱着黑皮的脑袋。</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span></h3> <h1> 七</h1><h3> 五十年,还是更长一点。</h3><h3> 一辆从边境驶来的公共汽车跨过红河上的大桥,停靠在临江镇边上。一个老妪从车上下来。汽车开走了,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路上扬起一层灰尘。</h3><h3> 老妪穿着黑绸衣裤,戴着一顶棕树叶编的笠帽。她沿着土路走进临江镇,一直走到码头上。码头废弃几十年,河里也不通航了。码头斑驳的石阶,长满青苔。白色的海关早年就被洪水卷走了,留下一片沙砾。一道清清的溪水,从沙砾上流过。她对着沙砾发了半天呆。她在河里洗了手,还捧起河水洗了脸。她在镇里转悠了半天。有人问她找谁,她说不找谁,只是看看。是邻国那边口音的中国话。</h3><h3> 她没多留,出了临江镇,又坐下趟车往边境走了。</h3><h3> 有人认出来了,她就是桂仙。</h3><h3> 也有人说不是,桂仙跟卡拉斯坐船离开临江镇,船走不多远她就跳河死了。听说还有个船夫捞到她的一方披巾。</h3><h3> 这些,全是传说。</h3><h3> 有位老先生对着河水说,逝者如斯夫。</h3><h3> 流逝去的,就叫做历史。</h3><h3> (全文完)</h3><h3> </h3> <h3>  史一简介</h3><h3> 史一先生为浙江鄞县人,云南艺术学院</h3><h3>美院教授。1965年从浙江美院毕业后即到云南工作,长期从事版画创作和美术教育,作品多次获奖,《大江春秋》获十三届全国版画展金奖。多幅作品为国内外博物馆、艺术館收藏。</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