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亲爱的二舅

大雁

<h3> 二舅走了,竟然还是车祸!谁能想到一个开了几十年车的老司机,一个闭着眼睛都对车况、路况谙熟于心的高手会出现这种意外?没人会怀疑他的车技,没人去质疑那条马路,如果心中尚有一丝疑虑,可能会联想到那天的天气——毕竟阴雨绵绵,纷纷扰扰的雨丝和厚重压抑的乌云免不了会影响路人的心情。况且,其时妗子正在住院。莫非是因为担心她的身体思想上开小差了吗?总之,除过召唤他、邀请他的上天,没有人知道个中原因。</h3><h3> 市区的某医院,二舅的后脑和两耳血流不止,这种致命伤让他的脸色以及全身的肤色都苍白到无任何血色,随着他后脑部伤口处的纸巾频繁地更换,他的身体渐渐没了温度也渐渐僵硬。触目惊心的,是鲜血淋漓的纸巾,把周边的一个大桶近乎填满,也把我们的希望一点点击灭。尽管心肺复苏机依旧徒劳无益地在他宽厚的胸部“哒哒—哒哒哒—”地击打着,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是种安慰,是医院人道地给我们这些无法面对惨状的亲人们一些接受事实、缓冲情绪的时间。虽然医生已经宣布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我们谁也不能相信——悲痛欲绝的哭声让看望他的所有人都肝肠寸断,飞流直下的泪水如滔天巨浪把天地万物都淹没到窒息。但无论多么伤感与崩溃,无论如何呼唤和力挽,都始终无法让他再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h3><h3> 仓促,太仓促,遽然离开,一句话没留,一个表情也没留,如此干练的人生和凝练的步伐,如他生前的一个急刹车,仿佛在启示我们剩下来的路程不但必须由我们亲自来走,并且还得由我们自己学着踩油门。</h3><h3> 但他并不是什么也没留,静谧闲雅的村子里有他留下的可以过田园牧歌生活的三合院;车水马龙的市区里有他留下的两套宽敞舒适的商品房。可是,现如今,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没有他的陪伴,无论住在哪里,亲人们的感觉都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h3><h3> 按照老家的风俗,下葬的前一天至亲晚辈要入墓穴为他“暖窑”。我和表妹们在墓穴里一边点火燃油炸膜片一边唏嘘感概他生前住的如此宽敞逝后却只能拥有这么小的一爿地盘——肉眼丈量,也就仅仅能容十几个人席地而坐。尤其是表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爸个子高,还壮,我看见他的头往回窝着,挤压着脖子,腿也展不开。”言下之意是二舅又高又壮的身体只能憋屈地圪蹴在棺木里;而且,按照老家的风俗,棺木不能登堂入室,下葬前的所有日子里只能搁置于紧挨大门的那间狭小的偏房里。</h3><h3> 其实,即使打破风俗为他置办一个富丽堂皇的灵堂或者修建一个宫殿般的墓穴又有何用?任何具体化的东西都无法与亲人们内心无法丈量的深厚感情相匹配。况且,这些形式无非是生者用来寄托哀思的方式罢了。除过能让自己心理平衡,并博得世人一个好口碑和好评价外,对于逝者又有什么意义呢?二舅的遽然离世让我真切地体会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与遗憾。</h3><h3> 为二舅新坟“暖窑”的那天,我和我妈、我姨顺便去了一趟姥爷、姥姥的坟。我姨哭着说:“爸,妈,你们知道吗?二哥出车祸不在了……二哥走了好几天了,你们现在见面了吗?”听着我姨的哭声,我想起了去年清明前夕曾经做过的关于姥姥的梦。当时,我给二舅打电话:“舅,你去坟上给姥爷、姥姥上香时也帮忙念叨念叨,就说我没办法去上坟,但我在心里想着他们。”谁知,现在的二舅竟然会这样急匆匆地直接去面见姥爷和姥姥了呢。</h3><h3> 花圈多的不但布满了四合院的围墙,还延伸到大门外的马路上;黑色的挽帐、红色的铭锦,花样繁多堆得像小山一般的祭品,无言地诉说着亲朋好友们对二舅的缅怀和深情。出殡的前一日,竟然有一个二舅从前的同事来还钱。谁都不认识还钱的人是谁,谁都不知道二舅曾经借过他的钱,谁也不知道二舅是何时借的钱,谁也更加不会想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此时此刻还会有人来主动还钱。这貌似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却弥足珍贵到仿佛天方夜谭一样,让人不可思议,让人不由感动。也足以可见,二舅的人缘好到了何种地步!</h3><h3> 哭声、唢呐声、抬棺材使劲加油的叫喊声、马路上提醒安全的汽笛声,一路嘈杂却一路鲜活。只有二舅,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像是回到幼时摇篮里一样安然地长眠着。虽然获悉他的噩耗已经十多天了,虽然在殡仪馆在他的灵柩前已经烧过好多回纸上过好多次香了,但此时此刻站在送葬的队伍里竟然还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就在这种稀里糊涂的状态里,我浑浑噩噩地尾随着队伍,把二舅送到了人间的最后一站。</h3><h3> 按照风俗,从坟地里回来后要用刀蘸水刮手,然后坐席。据说是为了避邪之类的。可是,我并没觉得到二舅的新坟送葬会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用刀刮手显然没什么必要,最主要的是实在无法面对二舅业已不在家的事实,所以在大门口非常潦草地给亲朋们告了个别,像是逃离什么似的回到了市区。是的,不敢面对,无法接受事实的何止是一个人?二舅下葬不久后,正当壮年的四舅突然脑梗身子右边变得不灵活,大舅有一天清晨猝然口齿不伶俐,住了好长时间的院才好了一些。朋友圈里表妹们“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慨也是不忍卒读。我爸也曾经在他的文章里谈到二舅不在的心痛和伤感。妗子据说至今都不敢独自在家。我知道不是不敢,是无法独守空房,是不能承受一个人在家的孤独。我特别想去看看她,但又不敢去看,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见了她该说什么。记得小妹夫的父亲罹患胃癌时,看着老人骨瘦如柴的样子,听着他说“哎,不行了,治不了了”之类的话,除过难过得流泪真的无力无助又无奈。况且,比起二舅生前对妗子的种种好,我们做什么才能进入她的法眼,做什么又能缓解了她入骨入髓的痛苦呢?</h3><h3> 我还记得出殡前的一日,我们几个至亲晚辈为二舅守灵至深夜。大舅过来关切地问:“你们几个还不回去睡觉呀?”我们说再守守。大舅说:“哎,再守还能守多长时间呢?也就只剩下这一晚了。”泪水冲花了他的镜片,我听着他哽咽的声音里夹杂着气管炎患者特有的哮喘,泪水止不住哗哗哗地往下流。还有下葬封棺的那一刻,妗子拍打着棺木瘫软到在地上,大表妹站在棺木边的凳子上哭得快要窒息,还有大舅、三舅、四舅、我妈、我姨、我姨夫,还有二舅的表兄、表弟、好朋友,还有……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最后我只感觉周边拥挤,明明有白花花一片穿着孝衣的人,却又看不清楚谁是谁。</h3><h3> 时至今日,每当想起二舅,我的脑海里依旧回旋着大表妹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妗子度日如年的煎熬与无望。关于二舅的生前琐事,我似乎记得很多却又似乎什么也说不清。是啊,随着年龄逐渐变大,记性越来越差,我真怕有一天再想起亲爱的二舅时只剩一个抽象的概念和笼统的线条。所以,不止一次拿起笔来想为他写个东西,但说什么好呢,他并非生的伟大,也不是死的光荣。他之所以让我牵肠挂肚,让我写这篇文章时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一个根本原因,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是我亲爱的二舅。</h3><h3> 动了几次笔,每次都因为情感凝噎、思路淤堵导致脑中一片空白,如今终于磕磕绊绊地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了,觉得自己也大概差不多应该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吧。没想到,关上电脑走出去,眼睛就像看不见东西一样稀里糊涂地把车开上了栏杆。就算自己车技不咋地,也算是一个驾龄12年的老司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看来还是心绪难平啊。是的,伤感、忧虑、多思等,总会如鬼魅缠身一样去分散一个人的注意力,会让一个人对路况险情等一切东西都熟视无睹或者说视而不见,会让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失去智商和智慧,会让好端端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失去觉察力和判断力。此时此刻,百感交集,我突然好像有点明白二舅出事当天的心境和情绪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