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铺满石块的河岸漫步（《瓦尔登湖》五十讲之四）

毛歌

一个人在一个尚未开发的森林里生活了两年又两个月，除开孤单的瓦尔登湖，就是阳光，月色，一场大雨，从来不会发出到访通知就莅临木屋的蜗牛，一条小蛇，寻找面包屑的麻雀。梭罗就借着这样迷人的机遇生活在自然世界里。他把“四季当做朋友”，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迫使纯朴而勇敢的人陷入庸俗的悲哀。”梭罗选择了一个极好的角度，观察生命的存在，这是一个无比单一的事实，却又充满着丰腴得令人惊喜和觉醒的内涵。当我们谈论孤寂的时候，当我们谈论寂寞和独处的时候，听听梭罗那些来自深刻内心体验的话语，会让我们变得豁然开朗，并且愿意接受事实本身。

这个角度就是“站在远处观察自己”。这会给生命造成一种有趣的喜剧性，我们发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积极参与孤寂存在的主体，同时更是一个站在更远的地方的伟大事物，了解到这一孤寂的虚构成分。这并非说孤寂本身是不存在的，梭罗从来就不曾这样以为，他热爱孤单，发现大部分时间独处是健康的。如果你在阅读《瓦尔登湖》的时候，能够回应到自己的生活，将那些命运差遣到你面前的孤寂理解为生命必然的部件，你就会变得单纯而努力起来，也就是说，你会像一个在旷野里忙碌的农夫，你有自己的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只是单单生活在孤寂里。——这不仅仅不可能，而且违背了生活和自然的法则。

孤寂将会是越来越严重的一个人生话题，你在和过去的朋友聊天的时候，或者走在可以遇见邻居的街道上 ，通过现代通讯手段实现的彼此毫无障碍的交流过程里，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在随时谈论孤寂。我们这个社会离开孤寂将会变得残缺不全。由此你就可以发现孤寂这种普遍的人生现象，有时候就和三月连绵的阴雨一样，带着令人寒冷的女巫般的绿色眼光。一个真诚的哀怨的女人会夸大自己的孤寂，一个故作诗人的家伙非得故意装出来孤寂才会在草稿纸上写出来分行的句子。前者以为人生已经到了尽头，后者以为自己就是伟大的诗神再现。你会以为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吗？一定不会，这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而让自己徒然好笑。

我一直保存了一根玉米棒子，它和我们共同生活了将近十五年。这根玉米棒子是女儿七岁时候去一个乡下成熟的玉米地带回来的。那时正好是玉米收割的季节，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在阳光里起伏不安。所有的叶子都泛滥着金黄色的光芒，当风朝一个方向吹的时候，你就会看见那种辽阔的海水一样的波澜 ，只是海水的颜色是深蓝的，而玉米地却是金黄色的。我们在玉米地发现阳光烤熟的玉米须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色泽，近乎金黄色，又有着金棕色的质地，接近玉米头的地方，依然还有一丝令人不解的淡绿色，太阳就会从丝状的须须间隙不断挪移自己的光影。这让我想起来了莫奈的草垛，想起来了梵高在孤寂的旷野里，拼命描摹枯枝和麦地的努力。这些须须传达出来一种成熟的羞怯，又过于急切。这是什么感觉啊！这和你遇见一个钟意的女性，成熟而且热烈完全一致。女儿把玉米棒子带回家的路上，一直叮嘱我要剥下来那些饱满的玉米粒，等到第二年就种子院子里。事实上是，我们后来虽然搬了好几次家，这根玉米棒子却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就放在书房很显眼的地方。这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事物，你太难从一本书和一根玉米棒子之间的距离发现它们彼此有着怎样的关系。如果你说一根玉米棒子加一本孔夫子的《论语》等于二，你的数学老师一定不会同意的。我记得一个哲学家曾经说过，三加六等于三这样的问题，你不要问学校的老师，你要问天上的飞鸟。

这是一根非常饱满的玉米棒子，虽然十多年来玉米本身的水分不断悄然消失，而使得整根玉米棒子有些微缩，但是，玉米粒上面被野外阳光镀过的金黄色却无比清新，我甚至相信它毫不逊色于当季的新鲜的玉米粒，它更加成熟，更加老练，更加充满经过时光的溪流不断浸泡的色泽，甚至有一种令人迷恋的性感骨感。要知道，为了测试这一神奇的生命力量，我有的时候真的舍不得会剥下来一两粒，种在地里，它们会发芽，迅速生长，直到和它们的先祖一样的开花，吸引蜜蜂，那些嫩绿的须须在风中仿佛少女一样的不好意思。

没有人去过问这根早就远离了旷野的玉米棒子的生命存在形式。你能够说它孤寂吗 ? 它的身边是催生我精神成长的经典著作，我有时候会把它放在靠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地方，有时候又会挪到耶麦诗集的空隙，而《万历十五年》和《不羁的灵魂》的一侧，也有玉米棒子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影子，它有时候还和一行禅师，佩玛·丘卓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朋友到家里聊天，我也会有意无意谈到这根玉米棒子，它是极好的中间事物，穿插迂回在我们的故事里。我知道一种事物和另外一种事物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会是偶然，那么，孤寂会是偶然的人生访客吗？如果不是，我们就邀约它，让它和我们一起生活，赋予它一个独特的位置，这就已经非常好了。它会成为我们生活的某种颜色，会为生命镀上某种我们愿意接纳的光芒，这样，即使我们面临死亡，也会孤寂，或者说，我们在死亡之后，带着关于孤寂的体验进入到另外一个精致得无法形容的世界。

如何阅读《瓦尔登湖》：

第一，什么是你重要的社交活动，你的社交活动廉价吗？你参与到这场社交活动的原则是什么？这会帮助你脱身于世俗的孤独，你离开人群就会感到孤寂，这听起来十分虚伪。

第二，思考什么是孤独?这是关系到生命真实性的问题，你怎样理解梭罗“健康的独处”?

第三，什么是你幸福的源泉?孤独寂寞是一种你和他的距离吗？还是你和自己的距离? 一个人的生活，就是孤寂吗 ?

第四，梭罗谈到孤寂的时候，引用了孔子的“德不孤，必有邻”这一句话，你怎么看 ?

第五，学会站在远处观察自己。你并非一定要让自己置身于事物之中才会解决问题本身。你要让食物变坏，就把食物放在外面就好，而你要让衣服的霉味去除，只需要把衣服晾晒在猛烈的阳光下就好。事物会朝自己的方向发展，梭罗说“我们都是一个实验的对象”，这对于我们深入孤寂有着不可思议的重要启发。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