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探秋

宋成玺

　　广义上的秦岭，西起甘肃白石山，东至河南伏牛岭，绵延三千余里，横亘中土腹地。虽不在名山之列，也不算奇峰胜境，却有雄踞天地、傲视百川的底气，单凭南北气候分界线、长江黄河分水岭这份天资，就稳坐了地理界舍我其谁的独尊，纵是三山五岳，试看谁与争锋？

       大秦岭宛若一条蓄势腾飞的卧龙，首望昆仑，尾摆中原，爪伏两川，腹盘之地便是北纬33度的陕南，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秦岭。陕南秦岭是大秦岭的核心山脉、精华所在，数千平方公里的博大胸怀，一揽八百里秦川的狂放、高亢和汉中盆地的委婉、悠扬。壁立千仞的秦岭之巅亦如时光老人，见证炎黄始祖，阅尽周秦烟云，笑看汉唐风华……，历史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散发着不朽。自然妖娆、人文璀璨的秦岭，无论如何都值得一场倾心的相见。

       第二次进入秦岭，已经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深秋，相比第一次的匆匆路过，没有了时空的羁绊，自然从容了许多，由着性子在秦岭深处来来往往，恣意放纵，直到浓浓的秋意装满了记忆。

　　落日余晖时分，远处的天际线开始波澜起伏，重峦叠嶂渐次入目，莽莽山野扑面而来，连着天，牵着云，在苍茫暮色中徐徐展开一片恢宏，仿佛豁然间转入另一个世界。不看地标也知道，这就是秦岭了。

        走过太多的名山大川，还是被秦岭的雄奇和绵长深深的震撼。巨大的横断山脉，自北而南叠次铺开，由陡趋缓直到天边，没有多余的表白，只是默默的蔓延。伟岸的峰巅，嶙峋的危岩，逶迤的岭线，在蓝灰色光雾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冷峻和倔强。千峰争雄，万壑跌宕，倒海翻江般的磅礴气势，又让人如陷狂涛，心潮逐浪，陡生“置身如在九霄中，万里川原一览空”的感慨，那种触目惊心的壮阔，非身临其境不能真切感受。

        气质另类、自带画风的秦岭，仗着地跨南北的得天独厚，变幻着一山看四季、十里不同景的戏法，把多种气候带的不同生命玩弄于鼓掌之中，北国的苍劲和江南的清翠，霜天的寒月和秋日的暖阳，物种的多样和珍品的稀有，坦露的平凡和暗藏的奇奥，似乎都能在秦岭的生物圈拉起各自的“群“，在同框共存中嗨出自身的价值，在相互融合中营造一片生机。自诩“生物基因库”，“山川大百科”的自然保护区多到无数，大秦岭的自信却毋容置疑，漫说闻所未闻的化石级动植物数以千计，仅名冠“秦岭四宝”的大熊猫、金丝猴、羚牛和朱鹮，就足以让人仰视，只是无缘亲睹终究是个遗憾。传说中的“北纬33度现象”，是否真的存在姑且不论，但秦岭的独特和奇异，绝对是现象级的。

        我相信山是有灵魂的。秦岭的魂是什么？是金丝峡的空谷冷月、山静水闲，翠华山的天崩地裂、巨石排宕？还是太白山的高处不胜寒、冰火两重天？亦或是终南山的绵远，牛背梁的伟岸，大散关的雄险，九龙山的悬岩？在奋力登顶秦岭第一高峰，居巅而望的那一刻，蓦然顿悟：这雄浑豪放的气度，包容万千的胸怀，和惯看秋月春风、任凭云卷云舒的从容，应该就是大秦岭的秉性和魂魄了。

　　北接黄河，南望长江，更有嘉陵、洛河、渭水、汉江的眷顾，毗邻黄土高原的秦岭从来不缺水的滋润，即便到了枯水的深秋季节，依然可见如镜的天池，叮咚的清泉，涓涓的溪流，落珠的飞瀑，幽深的碧潭，只是浓缩到了极致。卵石裸露的河面不再匆匆的奔忙，落叶漂浮的潭水静静等待秋去冬来，秋色掩映的溪流在石缝间不急不缓，偶见几只会凫水的小鸟，在浅浅的水面钻上钻下，不知是觅食还是嬉戏。山水交汇处流淌着光阴的闲散，波光粼粼间弥漫着秋水伊人的意境，出奇的幽静，沉淀出无比的安宁 。

        发源于秦岭的溪流难以计数，却终究摆脱不了被季节掌控的命运。春夏水丰时，山川澎湃，飞流直下，秋冬枯水季，则溪涸流断，留下大大小小、深浅不一，遍布峡谷沟壑的积潭。秦岭潭多就像水乡的塘多，是这片山川水系最常见的形态。面积大的深潭自成一景，小一些的浅潭则随处可见，转弯处、俯仰间，唾手可掬，算不上景却也清澈可鉴、晶莹剔透，不起眼倒也养眼，不时会招来一堆长枪短炮的聚焦。林林总总的潭水多有其名，或形同或寓意，像九龙潭，黑龙潭，连珠潭，十八月潭，听着入耳也招人待见，可“妖精潭”就让人不明就里了。原以为是民间的戏称，查了查高德竟是正儿八经的标注，莫非真有什么故事和说道？越是好奇越是想会会这个“妖精”。而当费尽周折驱车而至，才失望的发现，所谓的妖精潭就是一汪再寻常不过的清池，怎么也和妖精扯不上边。问道行人，不知所谓，再问山民，笑而不语，问多了便支应一句：妖精潭就是有妖精呗。妖精自然是没有的，噱头，套路，还是稗官野史的传说？至今还是个迷。要说，谜还是不要说破的好，越是不解越能引人入胜，就像这秦岭，不正是隐藏了太多的谜，才愈发的让人着迷么。

　　李白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史记有载：“秦岭，天下之大阻也”，足见秦道之险不在蜀道之下。可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正如蜀道之难从来没有难住敢于“上青天“的脚步，秦岭的“大阻”也从未挡住开拓者前赴后继的征服。从最早的商於、秦楚古道，到后来的蓝关、散关古隘，还有穿行于秦岭峭壁间的一条条古栈道，无不见证了前人突围秦岭的艰辛和卓绝。历经岁月的磨砺和冲刷，古道多已荒芜，或是踪迹难寻，但秋草萋萋中旧关的残垣，长岭岩壁上栈道的卯孔，陈仓、褒斜、傥骆、子午、库谷、武关这些古老的地名，依然在诉说着古道的前世今生，早已遁于历史尘烟的那些传奇和故事，也在冥想中渐渐清晰鲜活起来，像一幅跃然纸上的秦岭关山图，栩栩如生又难以想象，愈发地不朽和勾人思绪。一路走过一路问天，几千年前，先祖们是如何翻越这片几乎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开疆拓土，成就了强秦，大汉，盛唐的霸业，又是如何上演了“烽火戏诸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诸葛亮六出祁山”一出出脍炙人口的史诗大剧？秋风不语，苍山无言，越是沉默越有故事。

        秦岭山脉何时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条路已经说不清了，但上个世纪50年代宝成铁路的建成通车，无疑是征服大秦岭的标志性开端。半个世纪过去，弹指一挥间，大秦岭的铁路高速，国道省道，早已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县县通镇镇通村村通，更是圆了山民们几千年的梦。穿越千里秦岭，即便是最普通的山道，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司马迁笔下的雄关漫道，天下“大阻”，仅仅几十年就被天堑变通途的奇迹彻底颠覆。

       秦岭的路，是大山的血脉，跳动着生命的节奏，又是大山的脸面，尽显靓丽的姿容，更像是披挂在山间的彩带，任意挥舞醉人的风情。路，于秦岭，已非简单意义上的通道，更像是长在秦岭的纹路，缠在秦岭的藤蔓，写在秦岭的乐谱。一道道时隐时现、千回百转的柔美曲线，与山川彼此相拥，携江河同弦唱和，和秦岭一起诗情画意。来过秦岭，走一走满目苍颜的天路，看一看九曲十八盘的委婉，听一听沿途溪流的轻唱低喃，感受一回跃上葱茏四百旋的畅快，体验一把高路入云天的惬爽，就已经足够。

　　独立寒秋的秦岭，最能打动人也最值得炫耀的，莫过于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秋色。那山、那岭、那塬、那川，就像一场顶级时装秀的超级模特，披一身盛装，裹一袭秋风，依次婀娜出场，一路如影随形，举手投足间透着浓郁、端庄、大气的美，不妖不媚，不灼不华，哪怕少看一眼，都有一种亏负上天的歉疚。

       秦岭的秋色是斑斓的。那面坡上丹枫红，这厢沟里柏叶黄，茱萸染红了一条川，秋草绚烂了一片天，就连熟透的柿子、秋晒的农家、纷飞的落叶，也不放过蹭热度的机会，把个七岭八坡涂抹的草白叶红黄花瘦，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有百花香却似百花开，赤裸而坦荡地散发着秋的诱惑。“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的《山行》，秦岭的诗境，难道仅仅是巧合？

       秦岭的秋色是写意的。不拘细节的雕琢，重在意境的构塑，借来秋风，饱蘸秋水，任性的挥洒，简约而不失浓郁，空灵而不显孤寂，尽显山体的质感和秋韵的清奇。岭上的锦绣，恰似天女散花，洋洋洒洒，随风而落；远山的云影，又如嫦娥舞袖，若隐若现；川间的氤氲，不啻神来之笔，浓淡相宜。就像一幅幅只可远观、不能细研的画卷，悬挂在秦岭的绝壁，笔墨浑厚，沉静高远。

       秦岭的秋色是全景的。山有起伏，川有高下，景有浓淡，但秦岭独有的秋韵却是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边。没有点面之分，没有条块之别，茫茫千山，无处不风光，漫漫千里，移步皆动人，随便一个拐弯，寻常一处高坡，匆匆一次驻足，都能感到秦岭秋色的无限精彩。

      

       “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走出秦岭，心犹在彼，回望秦岭，依然情迷，秦岭探秋，其实是一场没有告别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