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绿萝

去吧，人世间的孩子

到那溪水边和田野上去

与精灵手牵着手

这世上的哭声太多

你不懂

——叶芝

人间草木，特别喜欢这四个字。

女儿还在小学的时候，常带她去城郊的树林，踏青或是赏秋。置身于春花秋草间，脑子里会忽得蹦出这几个字。那时候还不知道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间草木》，只是享受着身处人间，大自然间的亲子之乐，单纯的快乐。

后来开始读这本书，一是因为看到豆瓣上的推荐，二是书名恰好契合了我的喜好。

喜欢书名胜过内容。最终这本书没有读完就搁置起来。不知我者大概要笑我附庸风雅，知我者怕只有自己了。每每看到这四个字就心生欢喜，原来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并非天地间孤独的过客。

孤独其实是个特别强大的词，也只有与强大相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独立，孤而不伤。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配得上孤独。否则只是少年一样的伪装，矫情，或者是与生俱来的孤僻，人群中的逃避。大多数人的孤独，只是暂时，脆弱到不堪一击。

我家小区每栋楼前都有几棵树，很普通的垂柳。每次出门它们都会依次闯入我的视线。渐渐地，与这些树对望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天气晴好的日子，更喜欢透过树枝仰望天空。那是另一个世界，安静，神秘。仿佛谁的丹青妙手，正在湛蓝底色上，划着深浅不一的柔软线条，疏疏郎朗的落寞。

落寞的是人，不是树。树是孤独而强大的。一棵一棵独自生长在人间，经风沐雨，披雪迎霜。尤其是冬天落尽叶子的树，褪去附满全身的翠锦华衣，只把一具粗糙的身体赤裸裸袒露在严寒里。仿佛遗世独立的王者，孤绝，霸气，坚定。天地之间，唯我独尊。

强大的孤独可以治愈弱小的孤独。每每望着这些树，内心油然而生的是踏实，安宁，自信。

每一棵树都是有思想的，每一株草都是有灵性的。愿意长久地仰望一棵树，也愿意俯身，长久地凝望一株草。对视的那一刻，我们仿佛是灵魂相通的故人。惺惺相惜，彼此懂得。

最怀念几年前和朋友一起开始晨练的日子。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从小学就在一起的闺蜜。每天早晨，我总是陪女儿到校后再匆匆赶到城西树林，到达约定地点，加入她俩的锻炼。我们沿固定的路线来回走步，偶尔说笑几句，更多时候保持沉默，互不惊扰。

闺蜜喜欢对着一朵花做瑜伽动作，或是借助一棵树抬脚，压腿。我常常羡慕她身体柔软。走步累了，我习惯站在一棵树下仰望，闭眼，深呼吸。偶尔也学闺蜜的简单动作，弯腰，让手和头无限接近脚下的土地。

日复一日，时光流转。我们欣喜于春天一朵接一朵的花开，秋天一片接一片的叶落，欣喜于夏天的满目苍翠一盏清凉，冬天庇荫处化不开的残雪，枯叶下不曾凋零的盈盈新绿。更惊喜过偶然发现的大片向日葵花，不知名的红红果实。

那一刻，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忘却了人间的负重，烦恼甚至悲伤。

后来因为孩子我们都有了各自的时间安排，很难再聚到一起走步锻炼。尤其是今年，各种未知情况纷沓而至，身心在忙乱中疲惫。有时间，却没了精力和心情。

直到某天看着随手拍下的照片发呆，才恍然惊觉自己在人间徘徊惫懒太久了。那些花，草，树木，天空，虽然被我收进镜头，却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与它们再不似从前贴心贴肺，相融相欢。

一种强烈巨大无处不在的恐惧席卷全身。我感到孤独，一种弱小无力令人窒息的孤独。如果因为庸碌琐碎而失去这些草木，我终将满目荒愁满心荒凉。

日子不该是这样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我惧怕这样的生活。于是某天清晨，一个人，又开始了锻炼。我还是贪恋清晨的味道，草木的气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没有人愿意把身心在尘网中长久围困。

很多个清晨，和从前一样的时间，去到从前熟悉的地方，走上熟悉的小路。一样的草木，一样的阳光，一样的自己。这些平凡的草木间，不止有自然的清新之气，更有回忆的味道。

就在那棵树下，升入初中的的女儿曾拿着一本书坐在路边，装模作样得读，然后嘱咐我选个最佳角度给她拍照。拍完照书本一合，感叹到：春天哪是读书天！走了老妈，去别处拍。

就在另外的两棵树间，我和闺蜜打过吊床。躺在上面，透过绿绿的树叶，看蓝蓝的天。看一朵云如何自由得游走，游出我们的视线。那一刻，感觉自己就是大自然里自由的鱼儿。

冬天的早晨是最冷的，累积了整个夜晚的寒气。但冬天的早晨也是寒气慢慢退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寒冷能抵抗阳光的暖。晨光下，草木是暖色的，枯叶是暖色的，身体暖了，目光暖了，心暖了。

我在林间来来回回得走，反反复复得看。或者驻足，长久得仰望一棵树，凝望一枚落叶，以及远方的荒草。那些枯黄的叶子是会发光的。

我选择最合适的角度，把它们收入镜头珍藏，记取我眼中最美的风景。如此这般，我才真正融入自然，自然的一草一木也融进我的心灵。因为我们为彼此花费了时间，情感。

喜欢这样一个人走步的早晨。不厌其烦得去看一棵树，一枚落叶，一片荒草。

起初我以为那些落光叶子的树和枯黄的草都是孤独又落寞的，我们可以交换着别人读不懂的心思。后来发现我的不值一提的落寞或孤独早就消融在草木间。

我和它们一样，都是大自然最宠爱的孩子。只是冬天的我们，有些任性和孤绝。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讨厌当面的笑脸背后的诋毁，甚至置别人于危境的小算盘。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与人周旋，不如做一条不会说话的小虫子，以叶为桨，荡舟草木间。与其看人脸色，不如仰自然之鼻息，涤心灵尘垢。

早晨这段宝贵时光里，无言的草木给了我生活的智慧与清明。

举起手机，拍下今天的树枝，阳光，天空。

上班时间到，我拍拍身上的尘土，携一袖草木清风，从大自然返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