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久，也要活呀！

曹淑风

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整个村庄都是湿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沾满水珠。凉滋滋的空气里，有雨水味儿，有湿泥土味儿，有庄稼和野草的体香味儿。

知了不说话，鸟儿躲在窝里不出门儿，蝴蝶也藏起来了，只有不怕雨水的青蛙，鼓着雪白的大肚皮，咕呱咕呱，有呼有应，不知疲倦吟诵不朽的爱情。鸡吃光了食盆里的麦麸拌菜，躲在淋不着雨的地方，缩着脖子，卧着，或站着打瞌睡。牛在栏里摇着耳朵，甩着尾巴反刍。羊在圈里嚼几天前割回来的青草，偶尔丢下一些黑色粪球。大人聚在屋檐下，做针钱活，聊天，打牌。狗在人们中间转悠，闻闻这个的脚，舔舔那个的手。生活节奏慢下来，时间，在悠悠然中悄悄逝去，不留痕迹。

孩子总是闲不住的，光着脚，挽了裤腿儿，或戴了草帽，或打了伞，或披了塑料布，成群结伙，在村巷里穿来穿去，脚下发出“啪唧啪唧”的响声；在烂泥坑里踩来踩去，粘两腿黄泥，像穿了长及膝盖的高筒雨靴；在雨水聚成的临时小溪里跳来跳去，溅起浑浊的水花；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是拿了水瓢或脸盆，到山坡上找野味儿。

村北的山坡平缓逶迤，像一条长龙歇在那里，头在村东，尾在村西。坡上除了梯田样的旱庄稼地，一棵不知岁数的老翠柏，零零星星几株矮酸枣树，就是以茅柴为主的野草。茅柴草丛丛相连，根又细又密，紧紧抓住沙土地面，是山坡的保湿霜，保护它不皴不裂不老。茅柴草一岁一枯荣，旧叶堆积，腐烂成营养丰富的沃土，一下雨，便生出菌子来。

最常见的菌子是鸡蛋皮儿，样子和味道有些像木耳，要小得多，颜色暗绿。它们没有根，有的成团，有的成片，蜷缩在地面上。捡起来倒是挺快，一会儿就够炒一大碗了。只是都粘了泥沙和败叶，很难弄干净。即便是有耐心，一片片择，一片片洗，吃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沙子存在，咬得咯嚓嚓响，像铁锹擦过地面，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那是个嘴馋的年代，吃的人自然也都是嘴馋的主，顾不得许多，就那样连沙子一起吞下去，还一个劲儿喊，好吃，真好吃！

小翦菇很秀气，有黄褐色的小小的平顶，纤细的茎，柔柔弱弱站在草丛里，不谙世事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因为小，也因为不及鸡蛋皮儿普遍存在，不容易捡多，洗起来却不难，味道自然也是让人难忘的好。

最少见的是马皮孢。马皮孢通体呈米白色，球形，肉质细嫩光滑，是极难得的美味。我见过最大的一个，有大人拳头那么大，是四姨捡的，她哄我说是白面馒头，那个时候白面馒头也极少见，我便当了真，张大嘴巴就要咬下去，四姨笑了。四姨把马皮孢洗净，切成薄片，用猪油爆炒，还撒了葱花，那个香味儿，都飘到天上的灵宵宝殿里去了。现在想来，还馋得直想把舌头咽下去。

还有一种会飞的野味儿，形似天牛，比天牛大得多，全身黑色，甲壳发着乌光，土名叫活不久。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平时看不见它们，只有下雨时，才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贴近地面的空间里飞行，一架架黑色袖珍直升机似的。雨一停，它们的生命也便跟着停止，留下一具具黑色尸体，成为蚂蚁，鸟雀，鸡的美食。

活不久很好捉，它们飞得不快，眼神也不好，眼看着人走到跟前了，还不懂得拐弯儿，直接撞到人身上。常常看到成双成对的活不久，雄的小，雌的大，雄的趴在雌的背上，一动不动。孩子们一看见，就嘻嘻哈哈嚷着说捉到一对儿结婚的，一下子全抓到手里，把翅膀扯掉一部分，放在脸盆里。扯了翅膀的活不久再不能飞，它们在盆里爬来爬去，相互挤撞，没有出路。

我虽然也捉，但不记得娘做过，娘说不会，主要是不敢，因此，最后都便宜了家里的鸡。我在二梅家吃过一回。我小心翼翼捏起一只清炒熟的活不久，笨手笨脚剥它的壳，剥来剥去，最后只剩下半个小指肚那么大点儿肉，放到嘴里慢慢咬，感觉到一股奇异的香。二梅的娘很会吃，她正怀着二梅的妹妹，肚子把衣服撑得鼓鼓的。她吃得很快，一个接一个拿起来，掐腿去壳，塞到嘴里大嚼。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吃一个雌活不久，雌活不久的肚子浑圆硕大，剥开后，里面是一堆白大米样的蛋，她一口全吞了进去。我看着她一张一合的亮光光的大嘴，突然从心里往外生出恐慌，赶紧扔了手里的第二个活不久，再也不敢拿。

太阳出来后，我试着找过因雨而生的那些生命。鸡蛋皮儿彻底消失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小翦菇脱了水，干巴巴了无生气。马皮孢还是那样白，手一捏，“啪”一声破裂开，里面的肉已变成细腻的黑粉，扑腾腾散出来，像烟雾，在空气里游走淡化，不知所踪。活不久的尸体随处可见，若是仔细，会发现大都是雄性，以不同姿态展示死亡，宁静安祥，看不出痛苦。活不久，以夏雨为媒，在雨里飞行，相遇，结合，雨停后，雄的死去，雌的回到神秘居所了？它生儿育女，儿女又等待下一场雨？它们的种族得以繁衍，必须在雨中吗？它们的神秘居所在哪里？它们在那里怎么生活？我带着这些疑问，在草丛里找，在土洞里找，在石头底下找，找过好多年，始终都没找到答案。

生命，这么复杂的东西，本来也是没答案的吧。或和雨有关，或和雨无关，或伟大，或渺小，或强，或弱，最后，终归都会消逝于无形。

也不是什么都会消失。山还在，村庄还在，风在，阳光也还在。而下一场雨，正在村庄的上空酝酿。

                              ~~~~~~END~~~~~~

荐读：

 苇花翩翩舞，只剩传说

 他瞧不起的小技，自救于危难

 小技

 寻常路上，那些诗意及远方

文章/手绘：曹淑风原创

微信：qinyue424

公众号：淑风画语（csf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