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便是我的湖泊

毛歌

一大片白杨树，或者七八棵三个成人才可以围抱的梧桐树在一起，就会造成一种令人神奇的自卑感觉。这种自卑感觉，并非完全来自你在早晨的阳光里走过浓密的树影，你显得那么小。要是换一个更高的角度，或者你越是往丛林深处走，你就会被另一个巨大的存在完全裹挟。这是非常真实的，你和一片树叶，一种短暂的阳光的影子没有任何区别。很多年前，我曾经在岳麓山下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喜欢那里的树叶，不只是秋天，不只是那些被唐代诗人纳入诗怀的枫叶，我可以自信的对要到岳麓山去的朋友说：那里任何一个季节都很好。山里面的树，大的樟树，或者长得和灌木一样的映山红，它们的叶子和光影之间的关系，值得任何一个人去隐居。我后来拜访过住在山腰的好几个老先生，他们曾经和鲁迅有过聊天，或者坐在上海的阁楼里聆听文学潮流涌动的余韵。他们的房屋矮小，一字儿排开，樟树树枝就妥帖地挨着瓦屋屋顶，很多时候，红砖的台阶上堆积了和时间一样古老的树叶，风会将树叶挤到角落，他们在铁窗里做学问，那些泛黄的讲义里总会流动从窗外进来的光影。偶尔从某个岩石的一侧发现野兰草，开着花，你就会觉得这些生命似乎从来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它们在乎的是漏下来的阳光，从叶片下跳跃而过的麻雀。

没有比麻雀的叫声，更能够说明南方这样一座山的深邃了 。我一直好奇它们聚合的能力，也好奇它们敏感的神经，一把米扔在地上，它们就会迅速集结，在树枝上不停地歌唱，呼唤朋友和家人，它们不断试探人类的底线，它们熟悉人的力量，突然挥舞手臂的杀戮，或者一声吆喝毁坏整个树林宁静的莽撞。它们的敏感和树枝在春风里的摇动没有关系，和盛夏的灿烂阳光穿越虫眼的印痕没有关系，它们熟悉蛇的响动，那种促使树叶枯萎之后从地上形成暗道一样的爬行，就此而言，它们有一双精致的眼睛，来分辨虫子，蝉蜕，以及悄然而至的敌人的呼吸，不过，在它们的眼神里，人类估计属于一个过于庞大的存在。

不管怎样，麻雀比我们更加快乐，就以它们栖居在松树枝头的形式来看，这是它们和自然商量好的关系。它们不需要敲门或者送上拜访的贴子，就可以站在某一个枝条上。松树枝和枫叶林的枝条，任何一根都可以由它们选择，这种自由度，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麻雀可以停歇在毒蛇爬行而过的树枝上，观察那种油亮或者暗黑的滑行，人会紧张，逃逸，恐惧。麻雀依然歌唱，展开双翅。只有秉持森林哲学的出家人，才会透过这样严峻的局面来察觉内心的状态。我相信杰克·康菲尔德记述他的老师在颠簸山路上行车的紧张，相信跟随一个修行多年的大师从炮火里走到林子深处去了解生命疾苦的时候，内心的宁静。没有这样的宁静，走到再远的地方，也会精疲力竭，怅然若失。

于是，自然敦促我在丛林奔跑行走的时候，常常要仰起头来，这样做的好处是改变了颈椎动脉的血液循环，大脑因为获得了足够的血氧，也就激励了所有的脑部细胞，想象力的丰富首先就表现在如何建筑字和词语的关系。我们都是自己人生的建筑师，都是生命了不起的设计家。字词的组合就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证明我们存在的价值。没有比一个人能够说出来合乎情义的话语更能够证明我们每个人是一个伟大的建筑设计师这一事实了，你几乎不花任何力气，就可以自由架构字词的关系，你可以非常正常的按照主谓宾的结构，来表达你和事物的关系。比如：我正在仰望流动着抒情音乐的蓝天。你在一个完整的句子里，蕴含了丰富的情感，这种情感真诚，有力，漂亮，值得回味。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诗人。这是绝对正确的，诗人的意思并非成天生活在分行的句子里，诗人的本质就是创造性，关于思想的创造，情感的创造，尤其一开始和到最后的字词的创造。而比写出来一行诗歌更具有伟大意义的是：这种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创造性，创造力量，可以让我们迎接生活的挑战，在所有的不确定里勇敢坚毅。

就我生活所在的这片树林，我曾经和很多人谈论过。他们更愿意去很远的地方，比如米亚罗，或者加拿大，也会到加州去看红树林那种接近110米高的古老之处。而我是属于顽固派的一员，尚且带着复古的味道。在任何一片树林里，我都可以发现湖泊一样的天空。梭罗曾经有极好的句子描述他的湖泊，而我要讲述这些湖泊般的天空的时候，就会深陷感动，我是漂浮于湖面的一片落叶，或者很久之前沉没在湖底的一段枯枝，阳光会伸过手来照顾我的孤寂，四周一片静谧，事实上是，我的双脚不在淤泥，而在坚实的大地之上。这种奇妙的仰望感觉，令人处于一种深度的幸福。天空便是我的湖泊。沿着湖边行走，蜜雀会像鱼一样游过，云朵应该是湖底的影子，偶尔会有一两片落叶，回旋着飘到我的肩上，它们就歇息在那里，湖面的树枝长出来细嫩的叶芽，我可以伸手摘下来一片，不过这个时候，湖水就起了涟漪，借着刚好过来的风，整个湖面上发出来簌簌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人沉醉，让人愿意一脚踏进水里，要搞出来一些大的惊动，好让那些在早晨探头窥视阳光的螃蟹，从树根附近爬出来……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