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一死而尝美味

栾力

        S君是我的朋友，是个很实在的人。虽然我们已经有太多年不见了，但因了他的实在，我一直记着他。

         好多年前，一次他请几个朋友小聚，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吃之前，他说:这是我认真做的几个菜，因为你们是我的朋友。炒菜要用各种调料，其中多少都含有一些不利于健康的东西。所以，你们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酌量而用；不吃也可，因为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以前在饭店工作过，于烹饪很有两手，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亲自上灶的。他能亲自动手，又能以这一番话相告，其真诚溢于言表。我很理解他的用心和苦衷，真的不容易。现在的人都讲究养生，怕这个怕那个，可是又想吃，尤其S君亲自下厨做的菜，其诱人力度极强。但他从来不勉强别人吃这个、吃那个，全由个人自便。我对吃这件事，向来有自己的见解，而最核心的就是:只要好吃，来者不拒。所以，还在他们磨磨叽叽扭扭捏捏时，我已经把桌上的菜尝遍了。比较过后，目标锁定了那盆河豚鱼。

        我原来没有这个胆量，不要说像河豚这种能危及生命的，就连带有特殊味道的食物，也望而却步。后来经过几次锻炼尝到了美味，便一发而不可收。完全彻底接受了那句话:拼一死而尝美味！

        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不过只要有道理，谁说的不重要。实践过了，才知道这句话虽然听起来悲壮，其实满满的都是喜兴。有些经历尽管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一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甚至乐不可支。比如，第一次吃蛇和毒蘑菇，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九七零年，我在长白山里一个林业局贮木场当工人。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着几个人开着一辆三轮小货车进山玩。那几个人都是大学毕业的，说话文绉绉的，我喜欢听。还有一位马姐，人长得漂亮极了，一笑起来声音像摇着银铃。那时，长白山还没有开辟成旅游区，没有路，也没有游人。我们在一处仅能容下一辆车的空地停下车，然后徒步向山上走去。没有进过大山里的人不会知道，其实在越高的地方越平坦。在一道石崖缝隙里流出一道细细的山泉，清冽而甘甜，记得旁边的石头上刻着“药水泉”三个字。我们还在那里拍了照片。

         后来，我们在树丛里抓住一条蛇，很长，有拳头般粗细，黑色的斑纹闪着幽幽绿光。我很害怕，离得远远的。戴眼镜的阿根剥去蛇皮，用鞋带系住蛇头，拴在河边的小树上；然后把变得洁白的蛇放在河水里冲洗着。

        在一片山坡上，我们又采了很多黄花菜，只要那种嫩嫩的没开花的。阿根说，晚上用它炖蛇肉。这个阿根是印尼华侨，在大学是学物理的，但不知怎么还会懂这些事情。

        那天晚上我们回去后，真的在马姐家用黄花菜炖的蛇肉。开始我不敢吃，总是想起那蛇活着的样子。看着别人吃得那样香甜，又馋得咽口水。马姐说:你先喝点汤吧！

        马姐是从省森调队下来的，很是见过一些世面，我很信服她。我喝了汤，果真鲜美无比。仔细咂摸，还有点西红柿的味道，马姐说那是黄花菜的鲜味。蛇汤入肚，便不再想蛇活着的样子，那白白的细嫩的蛇肉也就很自然地吃进了肚里。

         许多年后，我去了海南，有朋友请吃饭；去的是野味馆，眼镜蛇做得极有名。他还担心我不敢吃蛇，岂料用蛇血、蛇胆调的酒，端上来我一饮而尽，看得他目瞪口呆。他哪里会想得到，几十年前我就是个老江湖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出来这张那天在山上拍的照片。四十八年了，时间真的不算短，可我仍然觉得好像就是前不久的事情。看着这一张张曾经熟悉却已然陌生了的面容，真的好想知道你们都还好吗？

        吃有毒的蘑菇，是在几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另一个林业局，在大山里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学校所在地有一个林场，过了不久我就和那里的年轻人混得很熟。有一天他们喊我去喝酒，桌上有一大盆凉拌鲜蘑；蘑菇是黑灰色的，上面撒着蒜末和洋葱末，看着就诱人。可是落座后，酒倒是给我倒了一大碗，而蘑菇只用小碟夹了一点点。

        我尝了一口，只能用“我的天呐”来形容。真的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蘑菇。我问他们:这是什么蘑菇？他们说:猪嘴蘑。我说:太好吃了！多给我来点。他们说:不行！你第一次吃，只能尝尝。吃多了，会让它拱着。他们解释说，这种蘑菇有毒，吃多了会中毒。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被拱着了。尽管吃之前，要用碱水泡，反复清洗，但头一次吃的人，还是极易中毒。即便是经常吃的人，一次吃多了，也会被拱着。

        我当时不理解，看着他们大口大口地吃，我那小碟子里只有一点点，两口就没了，心里很不舒服。也曾恨恨地想:这些人不够哥们儿！可是没过多久，我就亲眼目睹了一个被拱着的人的惨相。

        我们学校旁边有一条小河，一天我从那里经过，看见河边围着很多人。走到跟前，见河边趴着一个人，半边身子浸泡在水里，整个脸都埋在水里，呼噜呼噜地喷着气泡。一会儿，露出鼻子喘气，能看见那张脸肿胀得圆鼓鼓的，嘴唇厚厚地向外翻着，像猪嘴一样。他痛苦地哼哼着，一副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样子。原来拱着了，是这般模样！我心里不由得冷颤迭起，好后怕。

        从那以后，再吃猪嘴蘑时，不用别人管，我自己十分谨慎，再馋也是浅尝辄止。正所谓美味不可多用，是也。

        细细地想，活到今日，该吃不该吃的都吃了。美味也好不是美味也罢，尝过了便不后悔，更无遗憾。因为信奉了“拼一死而尝美味“那句话，便无所畏惧。但我心中还是有一道底线的，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譬如老鼠。不管怎么说，心里那道障碍难以逾越。但也有一次差点就着了道，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是在海南，恰逢中秋，我与朋友阿铁去他的熟人家吃饭。那人是阿铁的老领导，山东人，极豪爽。我和阿铁是好哥们儿，还是老家一个县的老乡。由于这样的关系，和他的领导也很熟，所以一起去他家赴宴。

        我们三个坐在客厅里聊天，基本是阿铁和老领导说，我在一旁听。女主人在厨房里忙着，能听见滋啦滋啦炒菜的声音。我侧过身听厨房的动静，很想去那里帮忙。可是却听见身后沙发后面有声响，像什么东西在纸盒子里爬动。过一会儿，女主人进来，让我帮忙把沙发后面的纸盒拿给她。那是一个普通的装鞋的纸盒，里面有活着的东西。我打开时，看见里面有十几只小老鼠。像刚出生的，粉红的肉皮上一层白色绒毛，都闭着眼睛蠕动着。我赶紧把盒子递给她，说:嫂子，弄一盒这个干嘛？她没回答，笑眯眯地端着盒子走了。

        他们俩继续聊着。我听见厨房里有叽叽的叫声，还有油锅里落进水的爆裂声。过了一会儿，一股极香的气味传过来。说不清也猜不出那种香味是什么，荤中有素，素中有荤。反正你们没有闻过，我也形容不出来。

         嫂子喊我们去餐厅吃饭。一大桌子菜热腾腾地散发着香味，其中一盘炸得金黄的球状物格外诱人。老领导给我和阿铁每人夹了一个，说:炸虾球，好吃得很！阿铁夹起来，不假思索一口咬下一半，边嚼边说:嗯，不错，真香！又把另一半塞进了嘴里。咽下去后，咂咂嘴说:这虾怎么还有点肉味？这是什么虾？老领导说:就是你拿来的那盒呀！

        阿铁瞪大眼睛说:是那盒小耗子！不待说完，起身跑进卫生间一阵狂呕。我赶忙把碟子里的那只“虾球”夹回大盘里，老领导笑着说:嗨，你们呐，没有福啊！眼看着他一只接一只地大嚼着，我能闻到从他嘴里迸出来的香味，让人难以抵抗。但一想到那些毛绒绒的，蠕动着的，粉红色的肉球……胃里便有一股上冲的力量。我不敢再想，更不敢再看。

        那件事一直让我们当笑话讲了好几年，每一次我都觉得胃里一阵痉挛。 这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危险，更谈不到危及生命，可是我绝不敢以身一试。

        “拼一死而尝美味“，老鼠不在此话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