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 天 六 十

戊戌年

曾 婕

一晃，60岁了。

60岁是人生一个重要年份。天干地支循环一遍，一个甲子。除非天赋异禀，一般人一生很难经历两个甲子。站在人生这个重要节点上，感怀总比平日要多一些。故而，该留下点文字以作纪念。

对于“时间”这个东西，回首之时人们往往会有“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一指流沙，时光转眼瘦”的感受。其实地球公转自转，万亿年变化微乎其微，“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种感觉总体是主观的。懵懂少年无忧无虑，哪个不是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天天期盼什么时候可以放假，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从来只是过来人的反思，而非年轻时的自省；人到中年，孩子要培养，家庭要建设，事业要成功，种种压力集于一身，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用，所以会有“时间都去哪了”的无奈；进入60岁，青春不再来，事业不再拼，虽说会有清闲的时光“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有轻松的心情享受含饴弄孙的快乐，但总会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因此，尽管“时间”一直是在那里恒定流淌，但人因年龄心境环境不同，便会产生不同的感觉。所以，我站在60岁这个节点上回首过往岁月的感觉，与多数同龄人一样，也是“一晃”。

感觉归感觉，客观来讲，60岁的人生还是丰富的、难忘的。

　　50年代生人，与新中国一起成长，我们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联。现在有很多写50后的文章，似乎同一时代同样命运，其实就群体而言，虽然大背景一样，但因世事变化太快，50年代初期生人与末期生人，生活经历、个人命运、思想观念还是有较大不同的。

我们出生时，新中国未满十岁。在历经十多年战乱废墟上建立不久的祖国，千疮百孔，百废待兴。因马寅初的人口理论未被重视和采纳，虽然国家贫穷，孩子却如雨后春笋般出生，几乎家家人丁兴旺。之后，遭遇三年自然灾害，让积贫积弱的祖国更是雪上加霜。因为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期，我们未能目睹建国初期火热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因为年幼，也没有参与近乎狂热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却亲身体验了物质的贫乏、生活的艰苦。哥哥姐姐照顾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穿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不知道什么叫做玩具、不知道副食店柜台里摆放的糕点糖果是什么滋味、小小年龄开始帮小工挣钱、爸爸妈妈心情不好打孩子撒气等，应该是当时多数家庭的常态，也是我们童年的常态。正是这样的环境，让这一代人自然、自由地长大，也奠定了这一代人吃苦耐劳、艰苦朴素的底色。

　　我们的少年时代，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时。所谓“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与那个时代无论哪个阶层的少男少女都不搭界。一方面是因为物质生活依然贫乏，根本没有“举觞白眼望青天”的条件；另一方面，精神层面也视“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为病态。主流社会倡导什么，受的教育便是什么，学的知识就是什么，当然我们也就会什么。课堂上我们学毛著、《工基》（工业基础知识）、《农基》（农业基础知识）；社会实践，我们学开手扶拖拉机、割麦插秧、整修河堤、车工钳工，当然还有八个样板戏。所以，老三篇、毛主席诗词我们背得滚瓜烂熟；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张嘴就来；“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填充了“少年的心”；换灯泡接电线等简单的手艺无论男女也能熟练掌握。后来，“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我们得以恶补了数理化和英语，所以老师编的“氧硫氮碳氯溴磷，钾钠钙镁铝锰锌，氟硅碘锡钨铂钡，铁铅氢铜汞银金”化学元素周期表歌、“Long Live Chairman Mao”、“Long Long Live Chairman Mao”英语口号至今记忆尤新。当然，半夜时分起床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臂带“红小兵”袖章认真做“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在大街上演出、清明节前积极且虔诚地集中在教室为祭扫烈士扎花圈、到每个单位的垃圾箱扒垃圾“积肥”、将《苦菜花》《迎春花》《晋阳秋》《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禁书”包上书皮偷偷传阅也是我们热衷的事情。在革命的集体主义、革命的英雄主义、革命的理想主义教育和熏陶下，我们从少年走向了青年。

　　我们的青春岁月，具有强烈的“天翻地覆”色彩。1976年，本该是我们站在操场上，举行庄严神圣成人礼的年份，但这个农历的龙年是那样的让人“震惊”，也让我们迈进青春大门的脚步，显得有些悲情和沉重。这一年，自然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唐山大地震；政治界三个伟人相继去世、“四人帮”被粉碎，中国社会的震动也非同小可。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没有锣鼓喧天，没有激动的泪水、光荣的大红花，我们作为准末代知青，奔赴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没能像邢燕子们那样挥洒着青春热血，在广阔天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只是在知青点虚度着本不富裕的青春年华。之后，高考恢复，真理标准大讨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小岗村尝试，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深圳特区建立，改革开放的序曲奏响，我们的青春热血也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时代里激荡。我们的同龄人，有的满怀报国热情走进军营，目睹或亲身体验了枪林弹雨甚至青春的风采被鲜血染红；也有的壮志未酬走进大学校园，从此有了别样的人生；更多的怀着美好憧憬进入工厂企业或在乡村田野开始“立业”、“致富”。我则成为了1978年高考录取的40.2万分之一。因为高考，奠定了我们为国奉献的知识基础；因为高考，让我们的青春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人到中年，我们个体的生活与这个国家一样经历着巨变。国家的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仅是“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转变，是经济的繁荣昌盛，是科技的日新月异，更是人们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的“彻底革命”。从地摊、万元户、下海、乡镇企业、车皮指标、计划配额到电商、网购、物流；从家庭座机、BB机、大哥大到智能手机、IPAD、支付宝；从“两地书”到微博、微信、“朋友圈”；从论资排辈等待分房到买房、炒房、豪装；从计划生育到鼓励二孩；从托关系走后门购买“出口转内销”商品到代购、微商；从节假日挤绿皮火车到家庭轿车、高速公路、高速铁路；从一周休息一天到小长假、黄金周；从追星到“网红”；从自己辛苦做卫生、带孩子到钟点工、月嫂、月子中心；从“一辈子不出门是个福人”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从退休老太太到广场舞大妈；从课堂四十五分钟到早教、家教、培优；从艰难出国到大批海归；从周末加餐到三高、减肥、养生；从种田耕地到打工、农家乐、乡村旅游、民宿；从“从一而终”到“闪婚闪离”等等等等。物质生活的丰富带来了人们生活方式的巨变以及思想观念的巨变，这种变化有积极的向上的，也有丑恶的低下的。我们人到中年的过程，是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的过程，也是见证国家飞速发展的过程，更是见证社会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过程。于国家于家庭，我们即是建设者也是分享者。这个过程，我们仰望天空，有阳光、彩霞；俯首大地，有汗水、泪水。

今天60。毋庸置疑，从此迈进了老年的大门。或奋斗拼搏辉煌灿烂，或按部就班波澜不惊，或无所作为平平庸庸，无论怎样的人生，多数人的职场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面对正在老去的自己，面对过一天少一天的岁月，该怎样活着？又该怎样生活？处于这个转折时期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也会有不同的答案。也许会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期待，“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洒脱，“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豁达，“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的安慰；还或许会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感叹，“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的遗憾，“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的无奈，“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寂寞，“等闲老去年华促，只有江梅伴幽独”凄凉。正如过去个体生活千差万别一样，未来同龄人的人生也会千姿百态。

在这个戊戌年的冬日，我想的是，首先当健康地活着，自然地生活。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人，没有哪一个人的生命只属于自己。所以，健康的意义不仅在于“己”还在于“他”。无论为己还是为他，“健康”应该成为老年生活的第一追求。生命的“始”不由自己选择，生命的“终”自己可以干预。企盼长生不老不太现实，但选择健康的生活方式却人人可为。或许，还有许多理想抱负未曾实现；或许，过去曾被侮辱被损害；或许，想抓住不多的时光及时行乐；或许，未来还会有痛苦有烦恼，但无论怎样，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今后的岁月只会越来越短，人生不可能没有遗憾。所以承认现实、尊重生命、尊重规律，顺其自然，让有限的生命尽可能健康延续，是应有的科学生活态度。青丝变成白发，满脸沟沟壑壑是每一个活到老的人必经过程，不必讴歌，不必感叹，不用哀怨，不用伪装，健康地活在每一天。不让未来的自己与病榻为伴，不以“孝道”来绑架儿孙的生活，不以曾经奉献过而去占用更多的社会资源，思老年该思的，为老年该为的，享老年该享的，才是明智的选择。其二，当有尊严地活着，坦然地生活。尊严，首要的是自己尊重自己，守住道德的底线，保持人生的晚节，真正做到“生而为人”；以良好的品行证明自己、传承后代、回馈社会。人生在世活到当下，无论有多少财富，多少才华，多高地位，若道德品质为人不齿，则是最大的败笔，“为老不尊”更是耻辱的印记。或许曾经，有过对社会侵蚀、对朋友的伤害、对家庭的背叛，那么到此时，恶行可以休矣，行为应该向善。不要再为损人利己绞尽脑汁，不要再为胡作非为寻找借口，坦然地生活，安心地活着。至于公共汽车上抢座霸座、谩骂斗殴；公众场所大声喧哗、噪音扰民更不能让人说成是老年人的“专利”，“社会公害”的帽子不能随意戴在“中国大妈”的头上。尊重自己并获得他人由衷的尊重，才会有坦然的老年生活；也只有这样，生命终止之时，自己的灵魂才可归于安宁。其三，当真实地活着，安静地生活。过去的岁月，或因职场竞争，或为文过饰非，可能曾经说过假话，曾经有过伪装，那么未来的时日就应该“去伪存真”，客观地面对自我，真实地做回自己。是“俗人”就不要硬给自己贴上“雅士”的标签，是“百姓”就不要总端“官人”的架子，否则，当生命终了之时，难免会怀疑“我”可曾在这世上生存过。此外，大千世界永远会多姿多彩，一个人不可能阅尽人间春色，览尽世上繁华，所以，不必把自己幻想成为小说中不朽的男女主角，该谢幕时一定要心甘情愿地鞠躬走人。繁花似锦、风云变幻的舞台永远不缺主人公。如果有太多的放不下、太多的舍不得，最后舍下的可能是快乐、健康和岁月。未来不管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或者如何地“老有所为”，一定要真正懂得“宁静以致远”的道理。“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云淡风轻地看待曾经的辉煌，闲云野鹤地面对未来的岁月；不给社会添乱，不给亲人添堵，不与世人争名，不跟自己较劲，在纷纷扰扰、热热闹闹的世界里，安静地做好自己——这就是我对老年美好生活的理解和期待！

愿岁月静好！

是为60岁生日记。

戊戌年冬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