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张易烟雾弥蒙,五百步外就看不清,空气抑郁叫人透不过气来。门外向东是一片林子,杂树丛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小道两边的树上,远处也能看到一二簇苍松翠柏,像是谁家的陵墓。河水静止不流,不见一丝波纹,水面很净,但是云雾蒙蒙的天倒影在水里,好像天地向上,快要合上了。顺着蜿蜒的水道望去只觉得前途很远很远,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水边一顺溜的青青草,引出绵绵远道。</h3><h3>古老的柳树根,把小道供坏了,小道也随着地势时起时伏,前面的道路塌陷,所以路很难走。孟姑娘扶着大舅说,老人家小心,看脚底下。</h3><h3> 大舅知道小心,他陪孟姑娘考试回来就大病一场,似乎也老了很多,褶子在脸上溢成了许多细枝杈,他没说话也没有流眼泪,只是顺着眼,静走。</h3><h3> 孟姑娘站定了说,老人家您看,亭子,旁边还有一群鸭子。</h3><h3> 我看见了,孟姑娘先下坡,大舅走在后面说,你放心,我走的很稳。孟姑娘先上去,伸手牵着他,他们小心翼翼的横着走。两人走在亭子里坐下来。</h3><h3> 亭子很干净,石桌上刻着毛泽东的《六盘山》,孟姑娘忘神看着诗句,摩挲着桌面上的石子。大舅轻轻走向石凳,只见他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还噙含着一些泪,脸上还有一道泪痕,手里捏着一帕干净的手绢。</h3><h3> 孟姑娘摸摸大舅额上的温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绢为他拭去眼泪,一面在他耳边轻声说:老人家不哭,不哭,这不是多大的病,再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h3><h3> 大舅立即睁开眼,眼睛睁的好大,没有了眼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双得很美,只是面容十分憔悴。他放心的说了声,姑娘,过来。声音很微弱,然后苦着脸,断断续续的说,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考试成绩快出来了吧?我本来很累,就想睡觉,可是我怕我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现在累的睁不开双眼又不敢睡,姑娘,我睡着了就看不见你了……</h3><h3> 孟姑娘捏着大舅的手哽咽着说,老人家,不会的,我在,我一直都在,我永远都是的梦。你睁不开眼,就闭上,靠在我怀里睡,放心的睡一会。</h3><h3> 大舅疲劳的支撑不住了,立即闭上眼睛。</h3><h3> </h3><h3> 第二天大舅好像还在沉沉酣睡,大舅侧身卧着,腹部均匀的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云后一轮血红的太阳,还没有照到床头,大舅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孟姑娘,安慰自己似的念着他们的名字:孟,李,李孟。孟姑娘告诉他,阳光温和,我们出去晒晒太阳,我会每天带您出来走走。</h3><h3> 大舅说,都听见了。他耳朵特别灵,平时睡着也是半睡。这时,他忽然把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扯出一丝淘气的笑,怪有意思的看着孟姑娘说,孟,还做梦吗?</h3><h3> 孟姑娘愣了一下,茫然说,我这会好像还做梦呢,嘴里这么回答,却知道自己没有回答,孟姑娘一时摸不着头脑。</h3><h3> 孟姑娘的梦不复轻灵,梦的很疲累,梦都沉重得很。她忙着忙那,看着大舅吃饭,还有电话打扰,她在厨房里,烧开了水,壶上烤着个药膏,揭开了,伸长胳膊贴到了颈后。她又开始痛颈了,却又不敢当做真事告诉大舅,女人的心总比男人水一些,好在他都不问。</h3><h3> 大舅已经没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着。孟姑娘发现,他的假牙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日见消瘦,好像老不吃饭的。孟姑娘摸摸他的脑门子,有点热辣辣的,她又摸摸自己脑门子试一试,都是热的。</h3><h3> 下午孟姑娘看见大舅手背上有一块青紫,用了吊针,皮下流血了。他眼睛也张不开,只捏捏孟姑娘的手。孟姑娘握着大舅的手,他就沉沉地睡,直到太阳照进屋子。他时间观念极强,总会及时睁开眼睛,向孟姑娘点点头。孟姑娘说,好好睡,我给您熬药去,听话!</h3><h3> 他只说,去吧!</h3><h3> 院子里铺满了花瓣,看不清路面,孟姑娘舍不得踩踏,小心走着。她想,是否该告诉招娣,还是瞒着她,大舅这次病得不轻,瞒是瞒不住的。大舅病得这段时间,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她觉的脸已经瘦的两腮凹陷,眼睛显得更大了,里面是一池忧郁的水。她现在腰痛的不能弯,不能多走动,只可以站着,她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走,她的脸上迷迷茫的像失去丈夫的孩子,想不到呀,大舅那么硬朗的一个人说病就病倒了,之前她还那样气他、醋他想起这些,孟姑娘心尖肉疼。</h3><h3> 孟姑娘端着药小心翼翼的走进大舅的房间,大舅已经在等她,也许有点生气,就故意把眼睛闭上不理她。她把汤药放在炕桌上,照常盘腿坐在他对面慢慢地说,刚才考试中心的打电话了,成绩快出来了,大舅立即张大了眼睛。孟姑娘就把考试中心的消息委婉的向大舅转达,强调了医生的话,好好休养半年就能完全康复。她说,从前是没药可治的,现在有药了,你只要听大夫是的话,就完全好了。</h3><h3> 大舅听了,好久不说。然后很出乎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去西海子,叠叠沟。 </h3><h3> 这话给孟姑娘很大的安慰,大舅之前闲不住,趁这病了好好休息。</h3><h3> 孟姑娘一点一点挨近大舅,靠在大舅身上说,花开的时候我等你,花谢的时候我等你,来生我依然等你。</h3><h3> 他们静静地回忆着旧事,譬如孟姑娘喝醉,譬如大舅动手打她,过去的心酸,过去的希望,孟姑娘握住大舅的手,大舅也握住孟姑娘的手,好像叫她别愁,要笑着活下去。大舅就像孩子一样很快闭着眼乖乖地睡,孟姑娘依偎着他,拍打着他,他都不知觉。</h3><h3> 大舅闭上双眼变成了一个梦。</h3><h3> 梦中大舅和往常一样出去买彩票。招娣把自己捂的严实悄悄地跟在身后。大舅果真走进了一个小区,习惯性的敲了三下,开门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穿着白色素衣的姑娘。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她怎么就没看出呢,她的男人竟也是个老狐狸——她原以为他没什么心计的——活生生把这事在她的眼皮底下瞒了她两年!她那年45岁,已是两个孙子的奶奶,成天忙于各种琐事,老实说一颗心早已不在大舅身上。越想越生气,她集中了所有的勇气去敲孟姑娘的门。门打开的瞬间,招娣的手抓住了孟姑娘的头发,“狐狸精,不学好”孟姑娘被掀倒在地上,她蓬头垢面,起先她也还手,后来她就不动了,任着招娣胡抓乱挠、拿指节在她的额头上敲得咚咚作响。孟姑娘是那样的安静,偶尔她抬头看了一眼招娣,直把后者吓了一跳。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坚定、有力量,充满了对对手的不屑和鄙夷。招娣模模糊糊也能意识到,这女人是和她干上了,从此以后,谁都别指望她会离开大舅。招娣突然一阵绝望,坐在地上号啕哭了起来。这时大舅从卧室出来,看着蓬头乱发的孟姑娘,再看看啕哭的妻子他的心异常的疼。他拿了块热毛巾给孟姑娘擦去脸上的血迹,顺手又把头发扎紧,扶起妻子,自己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他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千斤巨石,他甚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招娣因为大舅的离去而停止了扯打,她什么也没说摔门而出。</h3><h3> 后来的梦简直扑朔迷离,大舅那一晚没有回家,在二舅家喝的烂醉。很快大舅和孟姑娘的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有人说孟姑娘是为了钱,有人说孟姑娘脑子有病,有人说我大舅本事大。街道上的几个光棍要找大舅取经学习。</h3><h3> 那一个月大舅都在二舅家,班也不上,谁都不见。整日以酒为友。把二舅家里的酒都喝完了,商店里的老板不敢给大舅买酒。孟姑娘差不多快疯了,按说她这种身份,怎么着也得避点嫌疑,可是她全然不理会,竟然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找。招娣最看不得她仇人的贱样,那是她的男人,哪儿就轮得上这婊子说话的份!她恨得哭了一场,眼睛都充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忍了。</h3><h3> 后来的梦让人不敢想象,整整一个的酒大舅的胃承受不住,急性胃出血,在加上有心脏病120拉到市医院抢救。大舅模模糊糊能感觉到;每天躺在病床上,窗外能看见一角蓝天,院子里的菊花使他想到生死,不知为什么有时也会很平静。他并不惧死,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身后事,牵牵绊绊那么多的关系,他希望大家平顺,两个女人安康……大舅的声音是那么轻,站在他身边都不太能听得清;他憔悴多了,眼镜也不戴了,双眼直往里凹,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什么,反正他说话不太有力气了。他嘴唇又动了动,说有话要对孟姑娘说。大舅紧紧地捏着孟姑娘的手,眼泪不停的流。他有气无力的说“今生我不能娶你,来生一定娶你做我新娘”梦中大舅最后的心愿是要带着孟姑娘的一缕黑发走向另一个世界,他说今生他欠孟姑娘的一个承诺。</h3><h3> 更可笑的是当大舅的灵车缓缓前行,孟姑娘抱着大舅买的那一对兔子,眼泪静静的流淌。她的眼神里流淌着一种绝望,一种思念成殇。无名无分,不能参加葬礼,她的影子从此离开了她。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泪水淹没了心底。她一直告诉自己,大舅不会舍得离开,永远都不会。想念大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虽然这种幸福,常常会落下泪来。</h3><h3> </h3><h3> 道路两旁的杨柳开始落黄,渐渐地落成一棵棵秃柳。孟姑娘每天在小道上一脚一脚走,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