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白月光

李咏梅

  

1

 

暮色四合，星光初上。颠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父亲将28自行车的脚蹬当成了风火轮。我坐在窄窄的后座上，柳枝一样紧紧抱着父亲的腰。风的小脚从耳边路过，我把头埋下来，贴紧父亲温暖而厚实的背。
   路两旁的玉米们没有腿也一直往后退，我坐在父亲的身后，脚不沾地却离老家越来越近。我知道，爷爷奶奶正坐在炕上等我们，大铁锅里的馒头烩菜正坐在火焰上等我们，10瓦的白炽灯正发出昏黄朦胧的暖色光芒，眼睛一样，在屋子的最高处盼着我们。
   兴许是暮色笼罩，父亲担心我害怕；又或者是夜色降临，怕我着凉……行至大林，正好有一位同村的叔叔骑着摩托车赶上来，父亲便把我托付给那位叔叔，让我搭叔叔的摩托车先行回家。
   大约十分钟后，我已脱了鞋坐在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了。而父亲，还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像踩着风火轮。
   大约二十分钟后，父亲和月亮同时出现在了院子里。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父亲在左，月亮在右，父亲站在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里，弯弯的月牙挂在璀璨的夜空中。
   那时我还不识字，很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夜晚，院子里风尘仆仆的父亲和天上氤氲着白色光芒的月牙，分明是合成了一个“明”字，让我眼前一亮，心中明澈。我在感叹古老象形字文化如此奇妙的同时，也知道以后，再也无法不把父亲和白色的月光联系在一起了。
   那年我五岁。
   父亲，三十六岁。
   汉人戴圣所辑《礼记·曲记篇》中说：“三十曰壮”。而立之年的父亲浑身都是力气，特别是骑起自行车来，浑身都像装满了小马达。
   崞阳镇到黄道村9.8公里的距离，往返一趟就是小40里的路程。在我三岁以后六岁以前，父亲常常骑着那辆老式的28自行车带着我回村、回镇，在这条愁肠般的乡间小路上，梭子一样，为我编织着充满乡土回忆的童年。

   2

   印象中，父亲的月光，最白最亮的一次，是在崞阳。
   那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还蜗居在崞阳中学家属院20平米的职工宿舍。爷爷奶奶为方便照顾我同样读小学的堂哥，已从乡下搬来了镇里，在中学向东不远处的东街，租了一处朴素的一进院落。由一排正房和两边厢房构成的四方院子，在北方民居中很常见。
   那天晚上，父亲刚从原平办事回来，时间不早了，便带着我和哥哥去爷爷奶奶那儿蹭饭。
   那晚的月光真白啊，我们走在路上，犹如置身银色的光海。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路是土路，墙是土墙，街上没有一盏路灯，却亮如白昼。
   21世纪初，对于生活在小镇的我们来说，夜晚的光依然是很奢侈的。那时候，手电筒是走夜路的标配。学校的晚上，只有教室、职工宿舍、水房和校门口亮着灯，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只要父母给学生们上晚自习，家属院的小伙伴们，便在黑漆漆的操场上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若是兜里还躺着三两块零钱，那是一定不会让它们白白在口袋里过夜的。后操场篮球架旁边便是小卖部。西瓜泡泡糖、跳跳糖、彩色牙签糖、无花果、干吃奶片、咪咪虾条……货架上的小零食总是像长着无数只小手，向口袋里的零钱打招呼。大人们对于买零食有着严格的约束，因此在没有灯光的操场上，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在无边的夜色中享受着一个人的盛宴，吃起来尤有滋味。
   而那晚的月光，却亮得让人感觉幸福。
   在去爷爷奶奶暂居的东街路上，我们没有用手电筒。父亲左手插口袋，在前面走着。月光如瀑，青砖铺就的窄街上“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其实是婆娑的树影）。临街的房舍有的还半开着院门，屋中欢声笑语，庭院鸡犬相闻。现在想来，那样的烟火人家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吧：有黄发老人，有垂髫小儿，一家人围坐在炉前，喜乐安稳，与世无争。
   从学校到爷爷奶奶住的院子很短的距离，我却感觉走了很久。或许因为月光太过明亮的缘故，父亲的背影异常高大而笔直，像路标一样，久久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十几年后想起，依然清晰如昨。

   3

   父亲的月光，也曾在清晨亮过。
   当我步入中学，父母已到县城工作，我和哥哥也跟着进城读书。当然，父亲的月亮，也从镇上，一路跟来了城里。
   刚搬来县城的那个冬天，晚上放学的时候，月亮已经蹲在几十米高的楼房上等我了。
   城里的月亮，自然是和镇上的不一样，高远、气派、辉煌。
   在县城，高远、气派、辉煌的，自然不仅仅是月亮，还有月亮下亮着无数只灯盏的楼群，楼群旁高大威武的槐树，槐树旁宽阔繁忙的马路，马路边上热闹非凡的体育馆、街心广场、红旗礼堂、儿童公园，以及公园门口门童一样的大象和瞭望者一样的海狮……
   2005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月亮还在天上值守。我和往常一样，骑车上学。路过儿童公园门口的“门童”和“瞭望者”时，突然有一个人从后面赶上来，往路牙子里别我的车。
   当时我吓坏了，尖叫一声狂蹬自行车。骑了几百米远后回头看，发现那人并没有跟上来，一颗通通乱跳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父亲不放心，坚持送我上学。那时的父亲还没有学会开车，骑着的，依旧是他那辆老战友一样的28自行车。只是我像学会低飞的雏鸽，已经从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飞”到另一辆“飞鸽”牌的26型号的自行车上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骑着，即使清晨的前进街上车辆并不多，父亲在后面仍要时不时喊一声：“梅梅，慢点，看车的，往边儿走，往边儿走……”。我边说着“知道啦，知道啦”，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晨光落在父亲的脸上，月亮在天边若隐若现。
   冬天的清晨，上学的已经开始上学，上班的已经开始上班，小小的城市已经睁开朦胧的睡眼，默默注视着穿梭于身体内部的车辆和人群。快到学校了，父亲停下来扶着他的“老战友”，目送我走进实验中学的校门。如果说车流是城市流淌的血液，那校门里的我和校门外的父亲就是小城跳动的脉搏。
   我想到苏轼的一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知道真正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和小时候一样，父亲总是如月亮般，不离不弃地陪着我在人生路上一路前行。

   4

   我一直以为，月亮在，父亲就在，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而2011年的中秋节，明月很圆，父亲却第一次不在身边。
   这一年，我考上了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第一次离家读书，第一次独在异乡，第一次没有吃到父亲打回的月饼，第一次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对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大学了，同学们人手一部手机。中秋节那晚，每个人都在给家里打电话，说大学的新同学、新环境、新事件。
   那时母亲不会发短信，微信也还没有普及，我和家里的交流方式除了打电话，便是给父亲发短信。快要考试了，给父亲发短信；出成绩了，给父亲发短信；参加社团活动，给父亲发短信；评上预备党员了，给父亲发短信；考研失利了，给父亲发短信；拿到优秀毕业生的证书了，给父亲发短信……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将我发去的信息，短的，长的，诉苦的，自我鼓励的，都一字一句地抄在了小本子上，他和母亲想我的时候便翻出来，见字如晤。
   而父亲发短信的一个特点，是没有标点符号。一条短信好几句话，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空格，有时是一两行，有时是长长的一大段。短信铃声“叮”的一声后，我拿起手机，一口气读下去不觉得累，只是觉得百里之外的父亲低头一字一句一口气编辑完一条短信的样子，可亲，又可爱。
   “苹果给宿舍每人发一个，特别好吃。”
   “不要愁东西多，回家时爸来接你。”
   ……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大学四年，父亲的月亮早已住进了2.0英寸的Nokia手机里。拿起手机，就是拿起了可以让我重返童年温馨时光的月光宝盒。屏幕里的汉字散发着月亮一样的光芒，四年如一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眼睛。

   5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父母身边，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像一条河流重新回到生命的源头。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在我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散发着古老的光芒。
   而创卫后的县城，却是焕然一新的。拓宽刷线的柏油马路、与行车道分离的人行道、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绿化带、都市化的公交站亭、绚丽夺目的霓虹灯、鳞次栉比的店铺，都是一座小城幸福的表情。
   对我而言，最大的幸福，是生下了女儿。那个夜晚，女儿像一缕前世的月光，照亮了市立医院四楼，照亮了初初升级为姥姥姥爷的父母亲略显疲倦却抑制不住高兴的脸庞。
   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是在崞阳二院，病房简陋，一张简易病床，一个吊瓶，没有婴儿车，哭声嘹亮的婴儿和产后虚弱的宝妈共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
   外婆那辈儿的条件就更艰苦了，听外婆说她是躺在自家土炕的席子上自己生的。若是赶上农忙时节，疼的时候回屋歇会儿，不怎么疼了，便又挺着大肚挪着小步到院子里干活了。最后由生养过孩子的妯娌帮忙剪一下脐带，一个女人艰难的分娩历程，就这样潦草地划上了神圣的句号。
   婴儿车里，女儿安静地睡着，我庆幸她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美好年代。
   升级为姥姥姥爷的父母，对外孙的爱，就是对我的爱的延续。从生产，到休完产假上班，除了喂奶必须是我亲力亲为之外，其他诸如洗尿布、换纸尿裤、跑医院、打预防针、户外晒太阳之类，样样娴熟，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不知道隔代的爱竟然也可以如此具体，以至于我常常对父亲母亲开玩笑说：“我是你们的大女儿，瑾瑾是你们的二女儿。”
     特别是父亲，年轻时在外工作，没有全程参与对我的养育，反而是临近退休，对女儿的女儿不辞辛劳，照顾得事无巨细。这种情感的轮回，足以证明爱的伟大，爱的不朽，像一缕白月光，在人间亮出恒久而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