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笑漫母欢颜

阎思甜

        喜欢冬阳，不曾盛夏张狂，去却秋日炫丽，笑漫群山大地，轻轻唤着乳名，柔柔说着别离，像母亲的手掌抚慰归儿疲倦的脸庞。

         每年惦记冬月，冬月最惦初五。那些年为了这天，我总是初四天不亮起床，赶武昌傅家坡到黄州的早班车。车行国道到鄂城得半天，在樊口码头排队过轮渡已是午后时分。倘冬阳漫洒，行人一下车，三五成群提蓝小卖围拢来，和着麻花油条沙琪玛等叫卖声。倚靠船栏，逼近北岸，在鄂城与黄州的叫卖声中，我常常会选择后者，因为黄州口音提蓝瓜子往往是那种翻炒清黄的南瓜子。嗑着有母亲味道瓜子，我会想它们会不会也出自母亲某处向阳的山地。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母亲的南瓜子是我们兄弟姐妹充饥的好物什。某初春下午，学校放半天假让同学们回家拿大米和腌菜，由于寄宿学校一周没洗澡，母亲烧锅水倒进脚盆，招呼我在堂屋洗澡，便开始趁锅热翻炒瓜子。堂屋四门紧闭，阵阵清香让饥饿的胃蕾趁机作乱，我正准备起身穿衣的时候，母亲已将瓜子铲进了小木瓢里，可一墙之隔的稻场里却响起了弟弟的叫声。“快穿起来，你弟弟回来了！”母亲很麻利地将木瓢里的瓜子倒进要我换穿的裤兜里。不曾料想，我打了个机灵，提起裤子，那瓢瓜子如数抖洒一地。

         母亲的用意很明了，不想让弟弟与我分享为数不多的瓜子。在母亲语境里，看得见的她不担心，最担心的是看不见的。我在外上学，她看不见，所以总惦着。在她跟前跑来跑去的弟弟，她看得见，活蹦乱跳便是安好，孩儿安好了她也就安心了。看到弟弟抢拈瓜子的场景，如意算盘落了空，母亲生出几分无奈。“唉呀伢啊，穷人的命薄啊伢啊！”。那天傍晚，母亲还是用珍藏了一个冬天的红苕干填满了我倒空的裤兜。走在返校路上，咀嚼柔软劲道的苕干，体味母亲的气息和味道，我周身便涌起一股暖暖的力量。

        要等到何时炒瓜子儿子吃，在哪种情况下捧出红苕干来应急，哪顿吃南瓜粥，哪顿吃麦米粥，哪顿吃芋头粥，母亲早早就打好了精细的算盘。在那个缺吃少穿年月，十个人吃饭，两个老人，一个满劳力，三个半劳力，四个孩子上学，在母亲操持一家吃喝的年月里，饭菜只有冷的，无论如何是没有剩的。吃不完的或拈起来放在一边的菜，叫冷菜。临时有人不回家没吃完的粥，叫冷粥。我几乎没从母亲口中听到“剩饭”“剩菜”的叫法，留存记忆里都是“冷饭”“冷菜”。剩者，多余也，可弃之。而“冷”却不一样，蒸了以后，煮了以后，炒了以后，泡了以后，总之是热了以后，还可以当顿来吃，绝非多余。锅罐盆碗残存的汤水，都是母亲养猪的好饲料；孩子们散泼的饭菜，是母亲喂鸡的好食粮。

        “旧衣”“旧鞋”，也是母亲挂在嘴边的常用语。“可怜的伢呀，快把鞋脱下来，我跟你补哈子！”母亲操持一家穿戴，言旧决不言破，因为穿旧衣服不丑，衣服不补露肉了会遭人耻笑；没鞋穿打赤脚不丢人，但鞋穿洞了没补就丢人。母亲浆洗缝补的场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年三十前夜。孩子们都睡了，母亲把脱下来大大小小的衣服仔细检查一遍，将所有裂口、丢扣、穿洞处一一补载好，然后烧一锅开水，将衣服浸泡过后反复搓洗，仿佛要洗刷孩子们一年的汗渍。此时，吊锅里的肉已经煮开花了，火塘周围靠椅上搭满大大小小的衣服，母亲一边给火塘添柴火，一边翻动着烘烤的衣物，心里慨叹一家老小总算可以过一个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大年了。

        冬月初五，是母亲生日。母亲住在罗田县胜利镇一个叫太和湾的小山村，黄州往东北方向还得转一到两次车再步行七八里，我才能见到巴望儿子归家的母亲。这样的一条路归家路，我走了很多年。我风尘仆仆赶回家，母亲说：“可怜啊伢呀，又搭了一天的车吧！”这样一句母子见面的话语，母亲对我说了很多年。在兄弟四个中，母亲最喜欢与我说话，通常是母亲话多，我话少但会静静地倾听。母亲不认字，没有高深的表达，无非念叨兄弟姐妹，念叨亲戚六转，念叨鸡猪牛羊，念叨天干地收。念叨生命里重要的人和事，母亲有怨不言恨，怨自己怨命运，怨自家怨时运，从不为自身委曲和不甘找寻借口。

        静听母亲诉说，我能感觉得她一段时期的情感喜好。爱不言欢是鄂东北鄂皖交界一带，人们表达情感好恶的一大特点。在这块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人，爱一个人，说成爱；喜欢一个人也说成“爱”，而不说“喜欢”；讨厌一个人常常说成“不爱”，远比说成“讨厌”者居多。“那伢极得人爱的，老实勤快，又懂大小！”，“那个女子尕不得人爱，又懒又好吃，没大没小的！”母亲们经常这样去评价一个后生或者一个姑娘，其实是在表达她们喜好与否，绝非简单说爱，亦绝不言欢。

        我唯一见到位母亲爽爽朗朗大笑的一次，是在上世九十年代。母亲来武汉帮我带小孩一个夏天，我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奥运会举重比赛。中国拿了冠军，电视画面掌声雷动，解说员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母亲在厨房炒菜出来问我电视里放什么，我说在举重并耐心细致地解释举重是干些什么的云云。母亲盯着电视看了半天，突然来一句：“他们怎么整天的不做事，光搞这个，吃饱了撑不过吧！”母亲言毕，便史无前例地爽朗地大笑了一回。

        我很理解母亲不屑的大笑，对于劳作的人，不去挑担子不扛树木，不去挖地不抡锄头，整天比谁举的铁重，纯粹是浪费劳力，当属吃饱了撑不过的范畴了。至于子非鱼的境界，在母亲语境中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话说回来，在盛世狂欢的年代，还真有些吃饱了撑不过的人在追求啼笑皆非的快乐！

        今天又是一年的冬月初五，是母亲生辰纪念日。可她老人家离开人世已十一个年头了。那条走了多年并走成习惯的归家路，已然面目全非，故以母亲言说情景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