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

润物无声

　　山坡羊，是一支曲子，唱响山乡。山坡羊，是一道光芒，明媚了岁月，热烈着村庄。

01.仪式 落日羊群下远村

夕阳的余晖，把初秋的灿烂斜映过来。山峦，田野，村庄，沐浴在艳丽的光芒中。在辉煌的落日里，羊群出现了。

羊群向着村庄走，牧羊人跟在羊群后。”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诗意的牧归，对象迥异，风格相近，意境相同。

远望，羊群轻盈飘逸，像圣洁的云朵，像舒缓的河流。近前，羊群轰轰烈烈，是飞瀑倾泻是春潮涌动。细碎急促的脚步里，远远近近的呼唤应答，娇艳欲滴伴着浑厚低沉，咩咩声此起彼伏满天满地。让人想像，春来蕙风浩荡，空际雨滴初落，田野新苗破土。置身其中，心动的感觉，像晶莹的露珠扶住草叶梦幻般颤动，像触摸光洁的赤子柔软了坚硬只剩温情。亲切，敬畏，融入。铺天盖地的声音，说着两个字：回家，回家，回家。

辽西丘陵上的村庄，草树青碧，雀鸣如雨。

村子，白瓷砖镶嵌的平板房中间，石灰捶顶的房子微微留有陈迹，似乎在诉说村子的历史。土在田野里，村路被水泥硬化，青色路面锦缎一般舞在乡间。

村子安安静静，晚归的羊群，热烈地把她唤醒。

牧羊人的邻家，爷孙俩守着家。门外石台上，老人的目光拉得很长，长到穿透斜阳抵达天边。那孩子，愣在石台旁，听晚风絮语，和石台说话，像一头未经风雷的小羊。

星星亮起来，天空缀满红果，伸手能摘到。水泥路上，有几个女人催动腰身飘来飘去，星月之下，舞着丘陵上夜晚的清欢。没有鼓点，不吹锁呐，音乐声里，夸张地手舞足蹈。

牧羊人的院子，有星星跳下，身子一摇，出落成洁白的羊羔羔。《圣经》里说，羊是有生命的家庭成员，一只羊如同一个有生命的孩子。《圣经》里还说，我们都是耶稣的羔羊。

羊羔羔夜里降生，羊性情温和，也许是更喜欢清静。生命的降临无比神圣。一夜之间，多出一只两只小羊，上苍的恩赐，充满庄严的仪式感。灯火亮起，夜的黑，掩不住悄然莅临的喜悦。

鸡鸣缠绕炊烟，早霞把村子照亮，牧羊人打开院门。山，挂在村子胸前，一波一浪里，大圆山立在其中。

大羊恋娃，一步三回头，小羊慌着，可命叫。一只叫，大小都跟着叫。羊的世界，”不孤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不撒山的羊羔羔，满院跌跌撞撞，娇娇的声音层层叠叠。孩儿叫妈，人跟着心颤。牧羊人的妻子禁不住，软软地像照料婴儿，母性的光辉，催开一朵甜美的笑靥之花。

大圆山，大又圆。松林中间，祖先在这里长眠，灵魂之光千古闪耀，大圆山静穆青翠。青山把自己的秦砖汉瓦珍藏，俯视脚下，祝福的眼神温情脉脉。

　　

02.热恋 羊群朝牧遍山坡

我走近羊群。

羊出村不愿走，扎堆儿挤着慢悠悠。羊粪撒豆子，膻腥味散不开，熏得人喘不过气。太阳一出就火烈，步步登高，汗珠挡不住。

牧羊人举手抹汗，回头朝村子望。儿子走在上学路上，走进敞亮的教室。孩子念书不花钱，上面发了小本本。妻子在院中哄着小羊，小羊叫妈，妻子一扬眉，簇成一朵花。这时候，天不热，羊群的膻腥味变成特有的芳香。

狗跟着牧羊。狗是能长大的狗，不是宠物。所有的动物都是自然之子。离开院子，狗机灵乖顺，兴奋异常。有时，埋身长草大石边，和人捉迷藏。有时，伸长脖子，纹丝不动。有时，执着地挠动树根，嗅个不停。有时，竖起双耳，猛地射出，许久，悄然回到人眼前。山野，激发了它旺盛的生命力。

一群羊，头羊的引领性最强。不该登高时登高，不该过沟时下沟，要及时约束。头羊乱了方寸，牧羊人胳膊轻轻一扬，土石块儿飞出去，那个准劲儿，打不到羊，落在头前，伴着一声高亢的”回来“，羊像知道犯了错，低眉顺目改变方向。别说简单，简单的举动得心应手，就是本事。

一截细木棍握在手上，牧羊人告诉说，山野行走扔不了。从茂密的树林或深草丛中经过，先在头前脚下拨弄一下，给个动静再穿过，以防头脸撞上黄蜂被蜇到，或者被脚下的蛇突然吓到。黄蜂不讲情面，你有意无意，招惹了必然反击。有时羊不小心被蜇到，痛得一改温顺，发疯似的原地打转。蛇倒不那么邪乎，见惯了，不再令人恐惧。有毒的是野鸡脖子，身子花花绿绿，像野鸡的脖颈，艳丽逼人，毒性挺烈，但这种蛇偏少，体色灰暗叫花带子的无毒蛇居多，草间哧溜溜蜿蜒游走，样子也挺吓人。

镰刀是贴身伴侣，每天随身携带，割草捡柴离不了，通常别在腰间。

牧羊人的随身物件还有一样，褡裢。白色泛黄的粗重厚布做成，两头是大口袋中间隔开，搭在肩上，阳光早把它褪了色。山野间的东西，能把口袋撑得鼓鼓的。远志柴胡黄芹，取的都是根，利尿的石竹花要的是花叶，肥头大耳的哗啦啦，叶子灰白厚实麻麻沙沙，风干了手一碰哗哗啦啦，响声分明，采了可泡茶，口感清新又降压。夏秋两季蘑菇多，草蘑松蘑针柴蘑，野花一样缭人眼。褡裢空着时，铺在地上当坐垫，隔潮气，屈身半躺绰绰有余。 清凉的山风，在树尖舞蹈，在林子穿行。晨露点点，湿了鞋子，淋了裤脚，我跪身挽起，随同牧羊人，不远不近跟着羊群缓缓前行。阳光从树缝跑来纳凉，草间的露水开始慌忙躲藏。初秋的山林，蘑菇在松下草间探出头，脚下松软湿润，满目翠绿，空气清新。偶尔，远处扬起几声高而脆的山鸡鸣叫，让人一惊，林中清音，震荡山谷，余音袅袅升起，绕着山林不绝如缕，一惊过后，四下张望，寻不见踪迹，而后，整个山林，静得出奇。

山下，田野郁郁葱葱，村子被绿树掩映着。山上，鸟飞虫鸣，草木青青。羊低头吃草，青草和羊群把乡村点缀得生动温情。草木也把人染得里外青翠，融进自然，人就成了草木的茎和叶。

行走山野，虫鸣鸟兽相伴，林壑之间，牧羊人的话说不完，话里话外满是对山野的热恋——

大圆山东坡，有狼走过。狼走一条线儿，绝不轻易改道。起初看到狼粪，后来真见到影儿了，一步一抬头，机灵得很，大嘴叉子咧到腮帮子后耳根子边，吓死人。 白樵子知道不？远看一道白色山脊，路在半山腰绕着，路面是白色碎石，踩不实着就打滑。白樵子现身两只狐狸，山坳里隐隐显现，怪着呢，尾巴上的毛全都是红的，一闪一闪两团火。

大圆山陡崖上不是有个洞么，是獾子洞，一窝小獾崽子，白天躲进洞深处吱吱叫，夜里趁着凉爽来了精神，你没看对面玉米地祸害的呢。

西南洼山枣熟了，一坡一岭的，红艳艳亮人眼，秋阳下，绿色蝈蝈跳在枣枝上可着劲儿喊，喊啥？是叫你去摘红枣呢。

牧羊人的话，像一束束妖娆的罂粟花，摇曳在乡野的风中。一壶老酒，情醉山野，原始的感情最易激发。我无权怀疑牧羊人添枝加叶，即便如此，那也是对乡野情真意切，我也真心愿意沉醉其中。

牧羊人说到山枣时，村里的枣子还没红。枣和叶子都绿着，密密麻麻装点着铁干虬枝，墙头上探头探脑。我猜想，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定愿意看到一挂山枣。山枣披在沟崖上，先是绿叶陪衬，枣子明显由青绿变白，渐渐地，早晚天气变凉，中间儿秋阳猛烈，枣子红了，而后金黄的枣叶簌簌飘落，留下玛瑙一样的山枣，一串串，朝村里人笑。

邻家石台上的大爷，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他把目光投向村外，越过田野，翻山越岭直抵天边，红枣子灯火一样在他眼前闪闪烁烁。

03.坚守 除却羊群少来人

山野静悄悄。

山上树树相接，柴草高过头，茂密得进不去人。一坡坡榛柴，密集地竖起来。油松举头成林，金黄的松针，树下落了厚厚一层。成片的山葫椒，紧紧地抓牢地表。

牧羊人说，从前不这样。松树落下的松针一根不剩，山葫椒覆盖的地皮被铁耙子挠得横一道竖一道露着筋骨，稍有点筋性的榛柴被割得一棵不留，除了几坡低矮的松树，山里光秃秃藏不住一只野兔。后来，土地分到各户，边边角角被开垦出来，人们打起精神，捧着花绷子绣花，秸秆多了，余粮有了。后来村子就小了，放不开双脚了，村里人是村里人又不是村里人了。

羊在密林外散开，专注地低头吃草，给碧绿的山林镶一道雪白的金边。

忽然觉得，我也是一只羊。这么多年，人不在村里，心始终被乡村牧养着，乡野的枝条不分季节地萌发新芽。

红杏枝头春意闹，微微泛红的杏林中间，散布着挖野菜的人影，那里有我。深秋採树籽，槐树角角飒飒作响，褐色的刺槐林里欢呼雀跃，那里有我。冬天拣松塔，风的清冷和松针的尖刺是山给的磨练，走在松林里，那里有我。从邻村小学走回家，卸掉书包，说笑间投进山野，天性显露。学校也时常组织野外出游，打着旗子排成行，浩浩荡荡。乡村孩子皮实，在摔摔打打中长高，没那么多说道，乡村孩子不怕磕磕碰碰，大人不娇不宠，哭了笑了谁都满不在乎。如今的山野间，很难再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只有簌簌山风，只有阵阵鸟鸣。

放眼山下，邻家大爷离开石台，也许正立在村头，对着庄稼出神。

一把锄头顺在胸前，向前弓身向后弯腰，长把锄头使劲送出去再用力拽回来，垄背的土松开了，苗边的草锄掉了。大爷定定地看到自己耪地的影子，长长的锄把被捋得光滑闪亮。

捋锄头的岁月，耕牛和犁杖在寂寞里欢歌。犁铧在杨柳风中叫醒忍冬的田垄，点种，捋粪，拉簸梭，打磙子，偎在地里间苗，顶着日头锄草，一柄镰刀收割，一把镐头刨茬子，一付犁铧再把岁月趟开。日升日落，老式犁杖蜗牛般走下丘陵的地平线。田里扣膜滴灌了，除草剂替代锄头了，播种收割机械了，一些熟悉的耕作环节再也找不到了。

不语的耕牛，偕同生锈的犁铧，用一生的忠诚，默默回望土地不老的春秋。

外面的枣子真的比乡村的更红。

邻家大爷的儿子儿媳，不再固守田垄。是不恋？我不信，根在土里扎着，能不恋？柔媚的春风，潮湿的泥土，清新的柳色，说着不舍，扯着衣袖。

村子里，有人春耕后外出，秋忙时回村。有人干脆把地包出去，春节露一面，花花绿绿一闪，一年又一年。有人走出村子，不再回来了，任凭院子长草。丰收的田野，描不红心底斑斓的梦。草木乡村，承受了从未有过的冷寂。屋舍静默了，鸡鸭的鸣叫声降低了，屋顶的炊烟变细了，村路空空荡荡悠悠长长。

草木鲜活生动，羊在乡间悠悠地吃草，羊群让乡村的温度往上升。

牧羊人有自己的道道，他的道道是村里给的。种点地，搞点养殖，守家在地，心里踏实。走得通的道道，都是好道道。

离开，是一种力量。坚守，是另一种力量。走，或者留，有梦召唤，就有奔头。

青青的山坡，素洁的羊群，青草和羊群合成的画卷，色彩鲜明，动静相映。牧羊人清唱着一个人的山林之歌。山野间，羊群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河，乡村保留的诗意的符号，干净明洁，生动阅目。

山坡羊，寂寞着牧羊人，灵动了山乡。

04.歌唱 飞鸟纵情唱山林

山坡羊，轻轻地把山坡歌唱。

灰白的鸽子，呼啸着从头顶飞过，划过的风声很响亮。鸽子不往树上落，单飞的也少见，两只或一群，深沟上空盘旋一遭，悠然停落在峭立的土崖上，脖颈轻轻转动，头一扬一扬地，绝无仅有的高傲，让人心生怜爱和向往。

鸟不往城里飞，翅膀恋着乡野。羊不去远处的城，城里没有乡村的牧场。

鸟在乡间拍打翅膀，花在乡间粲然绽放。打开化石的书卷，这里的石头会飞翔，这里的石头能飘香。醉人的历史让人心跳。历史这一端，静静的羊群，生动的草木，沉默的山石，灵动的飞鸟，在牧羊人眼中澄澈透明。深层的岩石灰蒙蒙，普通人看不清，也许有一天，鸟飞草长，虫鸣花开，山坡上的羊群，还有我们大家，都会印在石头上。

灰斑鸠，和鸽子一般大小。山坡靠边际的松树下，牧羊人轻轻经过，警觉的灰斑鸠扑棱棱起飞，吓他一跳。枝桠间的窝巢，横斜着数根粗细不匀的短枝，没有细软的柴草做铺垫，粗枝大叶，一点不懂温柔。灰斑鸠疑心太重，躲在暗处，发现牧羊人窥视了它的窝巢，也许第二天就会举家搬迁，一点乡恋都不留。

窝兰鸟，在林子边的草间，灰褐色，圆滚滚，身子比冬天的麻雀肥大得多，不如麻雀灵活，提起身子，张开翅膀不煽动，短距离一起一落，在地面草丛里落窝。羊吃草经过，窝兰鸟贴着地面起飞，拖着一串飒飒声，不多远懒散地躲入草丛中，顾头不顾腚。一惊之下，有时也飞进林子，但很快又飞出来，那不是它的去处。活在草地的鸟，再大的林子都无法感召。

松林里有一种叫不出名的小鸟，叫声细碎，体形娇小，浮在树尖上，看见人，故意将人引开，从一棵树灵巧地跳到另一棵树的高枝上，扭着头叫。牧羊人不动声色，走近小鸟当初所在的树。树尖上，圆滚滚的小窝做得精巧细致，用料十分考究，又长又柔软的毛发细丝结成，是绣工高手的杰作。结实牢固的小窝，巧妙地隐蔽在枝叶间。有几只小小鸟没穿衣裳，翅尖呈现黑色，肚皮上刚长出几根稀疏的绒毛，样子好难看，紧闭着双眼，张开嘴巴嘤嘤地叫，微弱的叫声，不时地被风夺走。生活是美好的，它们有舒适的家，可成长的过程太艰难。

在林间，一只长尾大鸟发出长串急促的嘶叫声，树缝里箭一样上下飞窜，惊得大号喜鹊跳在一旁喳喳抗议。牧羊人说这也是一种鹰，叫巧鹰子，专门捕食林间的小鸟。这不是我心里的鹰，我心里真正的苍鹰，应该独守在陡峭的山崖上，或者，盘旋一方云天，孤傲地拍打翅膀。黑色巧鹰子袭来，小鸟们惊恐地上下躲避，状如闪电，林中的快节奏，像雷阵雨，来得猛烈，很快恢复平寂。我们都无法接受这场面，和美平静的山林更让人喜欢。

在人眼里，鸟也是人。停歇飞翔，低吟浅唱，悠闲的只是生活的表面。筑巢搭窝，生儿育女，居家过日子，也是为活着奔波。

牧羊人也唱歌。

唱歌好比鸡鸣。公鸡打鸣，耸耸肩，转转脖，抖抖身子，脖颈的羽毛蓬松开，对着房顶，或者苞米楼子，脖子一抻，高亢宛转的调子就有了。公鸡情感饱满，台风端正，高歌一曲，天地为之动容。

有时，牧羊人对着山谷松林，摆定姿式冒出一句。有时，敞开喉咙拉长调子喊一声，没有歌词做注脚，删繁就简。更多时候，他都在和羊说话。他打什么鸣山都喜欢，随性一吼，就是最亮眼的明星。山野是舞台，草木昆虫鸟兽是粉丝。山野也慷慨多情，悠远地回他一声。只要热爱生活，歌唱生命，怎么唱都好听。

山坡羊，静静地装点着山乡。鸟和人，也许只是它们眼中飘动或静止的一棵青草。

　　

05.乐观 日中恬然进野餐

羊群渐渐静下来，抬脸看看天，天蓝成一汪水，日头当空。

牧羊人从随身背的褡裢里，掏出纸包纸裹的馒头，食物架在火上烤，清简而性真。之前，四下寻望一圈，一大把干树枝握进掌中，几个回合碎成一截截。选几块不沾土的干净石头，垒成灶台，跪身除干净周围的枯草，小心升起火。

餐的实用是对抗饥饿，身体的饥饿摆脱了，精神才占了上峰。他的褡裢先前装玉米饼子，玉米饼子把他的胃撑得鼓鼓胀胀，后来改成了细面馒头，细面馒头却细不了他粗糙的手掌。野餐的性质不变，就像山野草木世代不变。牧羊人说，吃啥不要紧，壮了腿脚，嚼在嘴里都香甜。

“香甜？我的老哥，啥是香甜，你去外面转转。“牧羊人告诉说，邻家大爷的儿子过年回来，两人喝酒，隔一炕桌，盘腿对坐，说起城里，滔滔不绝。走出去，视野宽了，只要付出辛苦，挣得比在家多，这是外面最大的诱惑。说起守家的老小，大爷的儿子立时矮了半截。

蒲公英在风中升起一簇簇小伞，田野上空飞扬着洁白的梦，乡村的脚印深深浅浅地诉说乡情，打碗花的藤蔓上，结满丝丝缕缕的牵念。

浓郁的乡情草木一样青碧。一墙之隔，隔而未隔，每有差样饭，牧羊人的妻子都笑着端过去，双手捧到大爷眼前。热乎乎的饭食，热乎乎的言语，热乎乎的感慨。大爷有个头疼脑热，隔墙喊一声，这边牧羊人麻利地上前。自己的父亲不在了，他找不到，又随时能找到。乡野里，染绿他双眼的草木就是，轻吻他额头的山风就是，清脆他耳际的鸟鸣就是。

他咀嚼着，就着午间头顶的太阳，就着幽深的山林，就着脚边的草色和小花，像乐观啃食青草的羊。

　　

06.执着 秋光不舍老牛筋

牧羊人和老牛筋交情深。

老牛筋是一种草，山坡的坐地户，根扎得深，不喜欢拥挤，沟沟边边长得最茁壮。草茎短时立着长，长高一些立不住，匍匐在地上，一片一片相连，梅花形的小叶一簇一簇地在地表覆盖着，入秋后，草茎筋性十足，渐渐木质化。离离原上草，一茬紧接一茬，守住山坡，倔强地生长。

牧羊人和老牛筋连在一起了，一把镰刀割不完地上的草，割不断和乡野的恋情。

岁月在草间穿行，日子在一茬又一茬的草木荣枯中被拉得线一样绵长。从前，打柴割草，人影晃动，这边一嗓没落地，那边应答早已飘起，山野间热热闹闹，漫山遍野的草木仿佛都在说话。一转眼那些握过镰刀的手，挥一挥带走了脚步。只有他留在乡村，和草木一起，和昆虫鸟兽一起，踏碎寂寞，放牧时光。羊不舍草木，牧羊人不舍羊群，围着山转，大圆山是衣食父母，草木雨露有情，羊一只只被抚慰得浑圆壮实。

老牛筋最怜惜他。坡坡岭岭，沟沟壑壑，踩不实着，脚底湿滑时，他慌乱地伸出手，坡沿上的老牛筋一把拽住他，让他踏实地站稳脚跟。

他也替羊感激老牛筋。老牛筋是羊喜欢吃的草，他从腰间取下镰刀，左手捋直草茎，右手镰刀跟上，紧贴着地皮，很清很脆的刷刷声相连，几个转身就是一捆。老牛筋背回家，晾晒干了，不褪色，叶是叶，花是花，他不担心破天气羊撒不了山，困在羊圈吃不到草。雨雪霏霏时，抱两抱扔进羊圈，羊立马围上来，老牛筋就在他的羊圈里和羊们亲切地对话，话语间散发着山野的清香。

山坡羊，是牧羊人梦里的一朵云。这朵云，有时让他的愿望很饱满，有时也让他的心情挺瘦弱。山野养壮一群羊，整个人露珠一样鲜亮，他舍得腿脚，不怕奔波，但遭遇羊价下跌，或者羊出现意外，他会卑微地蹲在草间叹息。他为羊而绿，为羊而歌，为羊而喜，也为羊而泣。人是有筋性的，辛苦甘甜，是并蒂莲，甜着自己的甜，苦和难就不见了。

老牛筋匍匐在地上，米粒状的黄色小花，秋日里，平静执着地绽放。

　

　07.温暖 村庄意恐归来迟

夕阳斜射在松林外的缓坡上，红艳艳。

羊群随意铺开，点缀在大圆山脚下。松林外，十几只山鸡分散开，低头昂首，俯仰生姿，红红绿绿煞是壮观。羊近前，山鸡镇定自若，不飞不跑，顶多跳开几步，旁若无人地捡拾树果草籽。

初秋的山林和谐生动，山林的形体，山林的色彩，山林的气息。

靠近远山的太阳很圆，圆圆的太阳温柔地回望山野。

站在山坡上，目光越过田野，树木掩映着村庄。再往远看，还是田野，还是山峦，远处的天空中有一两朵云飘着。

牧羊人说，大爷的儿子儿媳就在远山的外面，他们也会站在高处看村庄，看房顶傍晚飘升的炊烟，看村子上空密布的星星，看门前水泥路上几个女人扭秧歌。

我想，他们也是羊，是大爷怜爱的两只羊，日日夜夜，邻家大爷用牵念的眼神把他们放养。

村庄在等羊群回家。

我喜欢诗意的牧羊晚归，羊群发出的美妙动人的声音，醒了山野，亮了村庄。那种娇艳鲜嫩的叫声，那些细碎的脚步声，让我想到孩子找妈，想到春耕的田野新苗破土，想到久旱的辽西好雨初落。

山坡羊，是一支曲子，歌唱草木乡村。山坡羊，是一束光芒，明媚着岁月，热烈着村庄。

08.狗尾

我说的是我们村。

牧羊人是我一本家哥哥。

忘了告诉你，哥哥家当初只有五只羊。

村子里，还有两家有羊，也是扶贫羊，各有两只大羊三只小羊，院子里圈养。说不定哪天，羊撒山，青山陪小羊长大，小羊伴青山不老。新的羊群，会祥云一样装点山野，春水一般涌进村庄。

作者简介：润物无声，辽宁建平人，中国散文诗作协会员，朝阳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