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那些路旁的树,一排一行你追我赶,都使劲的往后跑啊跑的,好像比汽车跑的都欢实。孟姑娘的眼睛直盯着窗外,乘车的感觉可比坐在家看书舒畅多了,她偶尔扭头偷看一眼大舅,又迅速将目光瞥向车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大舅的表情一脸严肃,板着面孔,微闭着双眼,反正大舅不想和她说话。以前是多么听话的一个娃娃,学习、工作、家务,哪一样不在人前头,可现在就连考试也要他督促,动不动发呆,似乎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h3><h3> 光阴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无底的地下储水池记忆就从哪里排走了。大舅只要看到孟姑娘就心满意足了,渐渐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来的情感都安在他的身上。比起生活中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大舅动不动为了一丁点小事情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好像她就是他养的一条狗,不管干什么都乖乖听话,都要按照大舅的意思要不然就拉着一张长长的脸。以前多好呀,虽然大舅和孟姑娘相差30岁,可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道德观都能说到一起。那时候大舅还没有退休,学校里有一个叫王花的回民女教师天天粘着大舅改诗稿,年轻人对文学的热情劲一度只增不减,大舅也就看着指导。孟姑娘完全不知道她还会和王花见面,而且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h3><h3> 那是两个月之后,太阳很暖的日子。张易中学文学社团组织的采风队在叠叠沟一代挖掘本土素材。大舅速来不爱凑热闹便夹着自己的诗集《那年芬芳》走到林子旁边的长椅上,看到长椅上没有人,就来回的数了数旁边的大树,转了几圈后,便在长椅下翻着看书。大舅的目光被诗歌吸引了,低着头看进去了。一会儿王花穿着米色风衣,瘦长脸戴着时尚的礼帽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她模样俊身材也好看,衣领敞着露出白皙的脖劲来,上面戴着银白色的项链闪闪发光。大舅沉迷于书中并没有发现王花,反而是王花看一眼大舅,又抬头四下张望。王花是一路打听才知道大舅在这里的,现在她的心还在扑腾扑腾的跳。王花的男人常年在外听说是个包工头,钱没挣多少,女人却不少。王花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局长书记的女人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呢。</h3><h3> 孟姑娘听说采风团的事情,领着她们学校的三个老师心花怒放地一路奔进叠叠沟。孟姑娘跑进去,在林子里左右张望。</h3><h3> 李老师在哪里?孟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问拍照的老师。</h3><h3> 好像和王花老师在前面的长椅上。拍照的老师心无旁带的说。</h3><h3> 孟姑娘有点发怔。片刻回过神来,埋怨着说,不就是个老女人么至于么,大庭观众之下不顾颜面。</h3><h3> 孟姑娘冲上去高喊“爸”,大舅惊讶的张口嘴巴半天也没有合上,王花慌了,举目无处可逃,就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一棵大树上。</h3><h3> 孟姑娘看着大舅,张口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串串眼泪。大舅赶紧说,丫头,这是我们学校的王花老师,语文组的,宁大中文系的高材生。诗歌写的不错,我们刚才还在研究宁大和固原师范在文学方面哪个更胜一筹。</h3><h3> 孟姑娘看了一眼王花,目光中带着一丝厌恶,她从来没有如此讨厌一个女人。她歪着头,语气明显愤怒了,说,那肯定宁大呀,宁大有王花,固原师范有吗?花花老师模样生的好,还会写诗,才女子,才女子。写诗就好好写,想法太多容易走火入魔。</h3><h3> 孟姑娘仔细看了一眼王花,眼神有点飘,这老女人是挺漂亮的,她的身上不无时无刻散发着女人的味道。可是再有女人味,勾搭谁也不能勾搭大舅,他是她今生今世的全部。</h3><h3> 王花脸红了,瞪着孟姑娘说,有李老师指导那能随便入魔呢,要如魔也是诗魔。</h3><h3> 孟姑娘不干了,反驳道,若要会,师傅怀中睡。</h3><h3> 王花掉头就走了,大舅望王花的背影叹口气。因为他知道除了孟姑娘他的心里进不去任何女人了,只是没想到孟姑娘会这样生气,他嘴角有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吃醋劲吓人呢。</h3><h3> 孟姑娘看着大舅说,我看出来了,你还惦记那个老女人呢,可人家掉头走了呀,我明天给你介绍我们学校的回民小丫头,老女人算什么本事,要找就要找丫头。</h3><h3> 大舅急了,说,去去去,谁惦记着呢,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尊重长辈知道吗?王花喜欢诗歌,写的也有感觉,找来了,我总不能不看,我有扶持新人的责任和义务。你一个小姑娘和人家较什么劲!</h3><h3> 孟姑娘说,这不是较劲的问题,是做人问题。名誉、人品。</h3><h3> 大舅突然笑了,斜眼看着孟姑娘,压低声音,唉醋味大很、、、、</h3><h3> 孟姑娘说,去,你鼻子有病吧,还醋味,我犯的着为一个老女人吃醋吗?</h3><h3> 大舅嘿嘿笑了,在孟姑娘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走,前面的林子里有苦苦菜,挖点,回去拌点醋吃,以毒攻毒。</h3><h3> 孟姑娘用一只发抖的手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才慢慢移开,她觉得一秒钟俨然度过了一个春夏秋冬,一连串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无声流了下来。她踮起脚尖头贴着大舅的脸颊啜泣着说,你只是她们的敬仰,却是我这一生的全部啊!其实谁都不能将别人当做自己一生的全部,企图将自己的一生全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根本是不负责任!</h3><h3> 愚人节那天,宿舍里的女孩们为了找乐子,商量好互相愚弄彼此的男友。孟姑娘抽到纸条上面写着:情变。于是三个姑娘来到街上打电话。孟姑娘还想跑来着,她干不了这个,大家不答应,说是就开个玩笑,既然来了就把话说了,而且要说好,说真,说的生动,于是孟姑娘被推推耸耸上去,硬着头皮拨通了电话。电话响了,宿舍女孩犹豫的口气,欲言又止,绵软的语音,就像包含了无限的爱与牵挂,令那边的大舅深信不疑,大家说她是个演戏的天才。</h3><h3> 孟姑娘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如果大舅相信那就更好玩了。到了晚上轮到孟姑娘听大舅的声音,孟姑娘咬住了话头,大舅还是和平常样问候了几句,然后说,最近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孟姑娘觉得好笑,同时心里掠过一丝疼痛。他的语速缓慢,比平时要低沉一些,带一点小心。孟姑娘扬声说,没有呀。过了好一阵,他问,姑娘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孟姑娘说,老人家,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你从来不问这个的。大舅透了一口气郁郁地说,你开心就好,我就想知道这个。孟姑娘心里疼的更狠了,同时有点气恼,他那口气好像要放弃她似的,不带一点指望。懒洋洋的。她说,老人家,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这辈子如果我不爱你,那么我也不会爱别人。大舅叹了一口气说,好,我知道了。孟姑娘气的脸色绯红,大声说,你知道什么呀,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告诉你,不要招惹我,招惹了,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h3><h3> 这话让大舅振作了一些。他啊了一声,可能抓紧话筒,声音清晰,大了许多:姑娘你对我,是真的吗?孟姑娘气道,你说呢?大舅说,当然要你说。孟姑娘说,别人说的都不算?大舅说,不算。孟姑娘就说,那你还只听别人的呢!我说了也是白搭,还落个欲盖弥彰的嫌疑,让人把我当贼看。</h3><h3> 大舅听出了一些倪端,半响迸出一句:她没病吧,不学好。孟姑娘说,请不要骂别人,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大舅怒道,有你这样摆弄人的吗?你们还为人师表,传道解惑,专给人制造痛苦的还差不多。他在边喘气,显然情绪湍急。孟姑娘不做声,心里却忙乱乱的,不知什么滋味。有些心疼,有些甜蜜,还有点惊喜。</h3><h3> 大舅调整了一会告诉她,他刚才开会回来,准备接完电话就到她这里来。孟姑娘说,现在哪有车呀,大舅说路上拦车,就算折腾一夜怎么也要来。孟姑娘说,来干嘛呀,来杀了我?大舅叹了一声,听上去很疲倦很失神。他说,杀了你也是失去你,姑娘,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孟姑娘柔声道,我也是。又说,那你绝对不能抛弃我。大舅厉声说,以后不许说这个,什么抛弃不抛弃,我是永远不会的,除非我死了!</h3><h3> 孟姑娘就喜欢大舅这么霸道,她说好的,那你现在还来吗。大舅说,我累了,上了一天的课,晚上还开会,坐的腰疼。他那口气有点凉,犹如在孟姑娘心头扑过的一道风景,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隐隐后悔,她幽幽地说我以后不玩这个了,好吗?大舅说,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你特别让人不放心,谁都喜欢你。</h3><h3> 那你还喜欢我,爱我吗?</h3><h3> 我要你愚人节快乐开心。</h3><h3> 我告诉你,姑娘,身边我可是有线人的,别拿这些洋节日糊弄我,谁招惹了你,我拿文字砸死他。</h3><h3> 两天后的周末夜晚,大舅站在孟姑娘宿舍门口,他先是敲门,不回答孟姑娘的问话,等他来开门,他人不见了。孟姑娘正要出去看看,他就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揽腰将她抱起,吓得孟姑娘尖叫。</h3><h3> 这还了得,都这么黑还敢乱开门,大舅歇够了,从包里一样一样拿出来他买的《百年孤独》、《霍乱时候的爱情》、《追风筝的人》》《蛙》,他瞅瞅孟姑娘,瞅瞅另外四张空着的床。</h3><h3> 还能有鬼呀,孟姑娘摸起了唇膏。</h3><h3> 人比鬼更可怕,大舅认真的说。</h3><h3> 是吗,你快要吓死我了。孟姑娘看他还要说,就把唇膏蹭在他嘴巴鼻子上,大舅躲呀躲,又光荣地倒在床上。</h3><h3> 两人快迷糊过去,有人敲门,孟姑娘赶紧把台灯拧暗,示意要大舅别作声,那人很执着,一直敲,大舅忍不住从被窝里直支起身子,孟姑娘只好问,谁呀?</h3><h3> 是我。</h3><h3> 大舅听出了那是他的学生徐晨的声音,太熟悉了。孟姑娘也听出来了,就说,什么事呀,我睡了。</h3><h3> 我说现在还早,我把书还给你。</h3><h3>书,放门口吧。</h3><h3>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孟姑娘就皱起眉下床,开门捡书。她顺便到了杯水,喝下了半杯,递给了大舅。大舅身不动,手不抬,在幽暗的灯光下看着对面的墙壁。孟姑娘依偎过去,灌了他一口,大舅避让时,有些水珠跌落在被面。孟姑娘钻进被窝,关灯睡觉,可是大舅半天不躺下,孟姑娘觉得他那肩膀凉飕飕的,就那肩顶顶他说:你不累啊?</h3><h3> 老人家,你有点不对劲,有啥就说么,看人成啥了。</h3><h3> 你累不累呢?大舅说了句奇怪的话。</h3><h3> 我累,孟姑娘笑嘻嘻地说、</h3><h3> 孟姑娘开了灯,把脑袋压过来说,别阴头阴脑的,他是你的学生,又是咱的邻居,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借书看,我还能不借?</h3><h3> 大舅的脸还是阴沉的,无论孟姑娘怎么搓揉,都恢复不了红润脸色。孟姑娘打个哈欠,说,你是不是不睡呀?好,我陪你。</h3><h3> 两人就那样歪在床头,看着同一面墙,一声不响。孟姑娘坚持不住了,渐渐滑下去。以前大舅不这样,这一回他能坚持,整晚也没有动静。孟姑娘半夜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看到大舅还靠在床头,像在翻一本书。旁看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白色纸片,上面写着细细密密的文字:</h3><h3>我的视野</h3><h3>是一片草原</h3><h3>总想把你拴在我的草原</h3><h3>你却极力挣脱</h3><h3>奔向另一片草原</h3><h3>那一片草原</h3><h3>肥沃</h3><h3>清水河从中间流过</h3><h3>像一条飘带</h3><h3>才是你理想的世界</h3><h3>奔跑吧</h3><h3>在风的季节</h3><h3>跑出风流</h3><h3>长河落日</h3><h3>才是我生命的注解</h3><h3> 浊黄的灯光下,大舅落在窗帘上的剪影像一把悬空的陶壶,内部翻涌着宁带,沉重的液体。</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