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上东庙弄里的故事（五）

高久明

邻里札记

静安寺愚园路67弄老底子又称呼为东庙弄，我从小出生在那里，生活在那里，一直到2000年看着弄堂拆迁时成为了废墟，我含着泪拆下了14号门牌，以保存留作永恒的纪念。

我回内蒙古时放堂弟家暂存，不想他在乔迁新居时遗失了，我心痛不已，懊悔没有带回内蒙古去。

东庙弄家住10号有位俞姓邻居，老太太有位比我小七、八岁的孙子，调皮得是一塌糊涂，弄堂里都叫他“俞煞胚”。他单眼皮小眼睛，体态精瘦，浑身墨黑，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到夜野在弄堂里白相。尤其在夏天，他浑身上下都是蚊虫叮咬的包和疤，外婆看到伊头真是痛煞。

我们一条弄堂里的邻居从来没有见到过俞煞胚的父母，只听说他父亲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抗美援朝战争中和美国空军在激烈的空战中高空跳伞生还，不知大脑是受到创伤还是刺激，不幸得了精神病，一直住在康复医院。

俞煞胚和二位堂姐住在一起，大姐是66届的初中生，当年分配在上海工矿企业上班，二姐是67届的初中生，去了黑龙江兵团务农。1973年冬天我回上海探亲，奶奶告诉我说俞煞胚的二堂姐死了。我当时就一惊，她只比我大二岁，正是青春年华，刚刚才22岁啊。她给我的印象是短发，单眼皮，很文静，不怎么说话，和她堂弟性格脾气反差极大。奶奶说夏天黑龙江兵团派人送回来的，浑身蜡黄。大姐马上送她到大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淋巴癌晚期，回家去买点好的吃吃吧。

如今人来日无多，一般人家会讲国内外去过伐？赶紧陪伊去走一走看一看吧，不要留下人生遗憾。那时候人不行了，医院亲属都是说回家买只鸡、买只蹄髈好好吃吃吧。大约不到二个月，俞煞胚的二堂姐就去世了。

看来知青在兵团和插队真不一样，插队是散养，比较自由散漫，自己不想干活也没事，可是兵团组织纪律性严密，偷懒不出工或不出力一般是不行的，况且知青们都想进步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加入党团组织，能尽快提干或上学离开农村奔个好前程。

黑龙江夏天日照时间特别长，农村夏锄劳动时间太长，我们早晨五点半出工，要劳作到晚上七点才收工，中间只有午间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

我那时候才十六岁，睡眠根本不够，累得我胳肢窝和大腿根淋巴都翻出来了。那时候人小，也不懂医疗卫生常识，我还是咬牙拼命干活，想好好表现，现在想想都后怕，全仗着年轻活力旺盛才没事。

东庙弄15号就在我家对过，家住静安寺周围的我们这代人应该都知道，就是1955年左右成立的“愚园路第四幼儿园”，我不少同学邻居小时候都在那里上过学。1929年杨锡珍女士是“中西女中”第一任中国人校长，就是后来江苏路上的“市三女中”。 1938年她在15号开办了“锡珍女中”，校门上面黑色牌匾上“私立锡珍女子中学”的字虽然抠掉了，但是字印一直还保存着。1954年锡珍女中和培成、协进女中合并成“私立培进女中学”，1963年又和南屏、交通、胶州中学合并为“培进中学”。余秋雨和程乃珊在六十年代均毕业于此校。

愚四幼儿园里有一男一女二位校工，记得男的叫老伯伯，胖胖的，铮亮的光头，一口苏北话，蛮凶的，我们小孩都怕他。女的叫蒋妈妈，也是胖胖的，脑后梳个发髻，蓝布大襟衣服穿得干干净净，蛮和气的。他们俩一起住在门口的木屋里，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但是不是夫妻。按现在来讲，他们就是同居，当年就挺时髦现代的。

愚四幼儿园的三楼属于17号门牌，原来东庙弄15号这幢花园洋房的花园很大，和17号是一幢花园洋房，建筑年代应该是在1937年淞沪抗战之前。听说这幢房子最早的主人是富商瞿家，整体洋房附有二层楼的连体偏房，就是佣人、司机和杂役居住的。后来房主卖出或出租了这幢花园洋房的一部分，成为了“私立锡珍女子中学”。

那愚四幼儿园三楼是从17号进出的，住着莒姓一家，都是有文化有教养有礼貌的，人也长得端庄白净漂亮，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他们家中老三是个儿子，68届初中，当年一片红去了黑龙江农场务农， 1978年大返城回来时，他发神经病了。他和我姐姐是同学，说是有时候在家会发武神经，家里没办法，只能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我姐说他到底是恋爱还是下乡十年忧郁绝望引起的，不是太清楚。

当年东庙弄13号、14号解放前是一幢房子，为东庙弄70号，是由五丰钱庄张梦周经理将汽车间翻造后给我家居住的。这幢三层楼房子有大客厅、双卫、五间大卧室、厨房、佣人房，天井和三楼亭子间、阳台等，共二百多平米。当时我家加上二、三个保姆有十多口人，奶奶以为抗战不会太久，还想太平后住回杭州去，爷爷就将后来13号包括二楼全部的房子出租给教会的霓柝声（霓敬夫），由他弟弟居住，方便其就近打理生化药厂。爷爷的出发点是想减轻五丰钱庄的负担，钱庄还能收不少租金和押金，那时押金是讲黄金条子的。

等我懂事的时候，房子已经都收归国有，13号二楼上住着二位霓柝声的教徒，山东籍未婚老姑娘，头上都盘着大辫子，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们没工作，好像做过护士会打针，在家做祷告，不知到靠什么能维持长期生活。

二人中有一人是神经病，眼睛鼓鼓的，戴付眼镜，发起精神病来很凶，会扔东西追人骂人，吓得我们小孩四处逃散。那位李阿姨很和善，改革开放后在里弄四处传教布道，发给过我和太太她手抄的圣经段落，字迹娟秀工整，我们因此还去了一趟陕西路教堂做礼拜。我们头一次听唱诗班唱歌和牧师讲经传道，那牧师读一段圣经，能和当时党和政府的思想政策联系起来讲经释经，很有水平。

2000年以后，东庙弄拆迁了，故居之地盖起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如今想凭吊故居之地，只有去依然矗立在愚园路上的“刘长胜故居”和“常德公寓”走走看看，回忆回忆往事，真有些沧海桑田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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