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i>北京什刹海后海北沿上的鸦儿胡同,里边有座敕赐广化寺,那曾是我叩门问琴之所,我最初与琴结缘的地方。后海广化寺是一方文化底蕴深厚的伽蓝胜地,近现代很多耳熟能详的著名人物都曾在此盘桓,晚清重臣张之洞更是捐书于此创办了京师图书馆。</i></p> <p class="ql-block"><i> 张南皮亦知琴,教他习琴的是近代琴家黄勉之。一代宗师杨宗稷也曾请益于黄,而杨先生自己也有一位更为著名的弟子就是管平湖。管先生没住过后海,与张之洞同样做过封疆大吏的宋荦宋漫堂倒是住过银锭桥边,他在描述后海景色的诗中说"鼓楼西接后湖湾,银锭桥横夕照间。不尽沧波连太液,依然晴翠送遥山"。</i></p> <p class="ql-block"><i> 三百年来后海依然晴翠,广化寺学琴的那个冬天在我记忆中也永远鲜活。教琴的老先生银发飘飘衣袂翩翩,年轻的助教和言悦色仙风道骨,那是清冽空气与温暖阳光调和的一抹亮色,是袅袅琴音与千年古柏幻化的一袭幽香。老先生披着透过花窗的落霞娓娓地说道,不必太急,弹琴本是件儿快乐的事。</i></p> <p class="ql-block"><i> 吾人以读书为半个事业,常以挑剔的目光搜书淘书堪称赏心乐事。但若干年前一次淘书经历却非常令人不可思议。某日懵懵懂懂地买下了顾梅羹厚厚两大本著作,其时却根本不知老先生为何方神圣,也不识满卷的减字谱为何物。隔天算是找到个牵强的理由说是冲着"顾梅羹"像诗一样的名字买的。约略记得宋人《山家清供》中有东坡餐梅羹的食谱,著作者的先人竟还是那位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东坡志林》没有梅羹的记录,琴人琴事倒是有几则,其中提到匠人雷氏的后辈斫琴"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印象颇深。另有一篇《杂书琴事》则是东坡即兴写给友人陈季常的书作,也好看。</i></p> <p class="ql-block"><i> 自启蒙以来数十载,我对好多古琴曲子也并不陌生,时常沉醉于玄意悠远的琴韵,但却从未想过要亲手操缦,直到广化寺这个机缘来得那么自然而然,如水流花开。联想到前此没来由地买了两卷顾先生的《琴学备要》,令人慨叹没有什么是不期而遇的,冥冥之中造化都有安排,到了哪个当口,自有什么出现。等到学得了转轴拨弦三两声,就需要选一张属于自己的琴了。</i></p> <p class="ql-block"><i> 想来我对琴器的期望算是有些贪心。拥有一张九德齐备的好琴当然好,而真正“达标”也并不容易,但我又不想局限于此。所谓九德者只是明季琴人的一家之言,不必分金掰两地较锱铢,聊做参考可也。略考九德所论及的内容全部是关于声音的。声音是考量一张琴极为重要的指标,可是一张琴的内涵外延又怎一个"声音"了得呢。</i></p> <p class="ql-block"><i> 明清之际自公安派以降,诗学思想(也可看作是当时的美学思想)上的“性情论”行世,无论朝臣宋漫堂还是野老王船山都反对离开人的性情空谈诗的形式,主张“诗道性情”从而一匡诗坛空疏之风。无论依此论诗还是论琴,都关涉到传统哲学范畴中的道器之辨了。</i></p> <p class="ql-block"><i>窃以为,器可求而不宜苛求,若固执一端不计其余、过于着迹而纠结就是清中之浊,乃清事之一蠹。我更感兴趣的则是道器之间"相值相取"的新质,那种被称为美感的深层愉悦,船山先生于此深有得焉。</i></p><p class="ql-block"><i> 可是在现实语境中去奢谈琴器的审美情趣恐怕不招人待见吧,毕竟这东西它不实惠没什么商业价值,又比较个性化属于一个人的心灵层面。"盖心灵人所自有而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姜斋诗话》里头王夫之说的。如此说来,称心入眼的琴器就可遇不可求了,怎么办呐只好抱定初心不疾不徐地在寻找中等待。我知道,它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不近的某个灯火阑珊处。</i></p> <p class="ql-block"><b> </b><i>K兄的绿绮堂在遥远的五岭之南,路途着实不近,饶是交通现代化了却依然比邻若天涯。K兄祖籍蓬莱,自号东莱琴人,擅琴箫,亦斫琴,每次出镜必是玉树临风、笑傲江湖的风范。有那么一天我无意中瞥见"玉树"背后的一张琴影便被摄住了心魄。</i></p><p class="ql-block"><i> 曾经有位情感细腻的斫琴师朋友说过,每张琴的制作都浸润了他生命中的一段难忘时光,在千斫万磨之间他彷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血正涓滴成器,待功成之日,时光悄然流逝而匠心得以永存。他说的很文艺,也说得对,我是认同"物感说"的。"观其器而知其工之巧,观其发而知其人之知",尽管迢遥,也要看看"这一个"是不是那个对的人。接了个简短邀约,我即飞越大半个中国的山川江河与K兄去吃一碗面,晤谈两个钟。</i></p> <p class="ql-block"><i> K兄性情其实更接近荣格(Carl Jung)划分的内倾感觉型特质,随和腼腆之下还藏有细腻和执着,天生的艺术家与匠人根器。他说他不把斫琴单看成乐器和木作,还把它当工艺品来对待,不玩则已,要玩就玩到极致。看得出此君于斫琴事确乎是在玩真的了。这让我放心。我们除去约定形制之外更无赘言便挥手作别了。</i></p> <p class="ql-block"><i> 此后的秋月春风等闲,我再未问询过斫琴的事,只继续在琴艺上朐朐然请益诸多师友,学琴日久,曲短韵长,静静地体会着渐入佳境的乐趣。那乐趣,假如你晒过什刹海的冬日黄昏,饮过鼓浪屿的天风海涛,你也能体会到它就在万里投师的车船上、在携琴访友的晓风中。或者你也路过了栖霞枫叶越秀芭蕉,又或者遭遇了黄山迷雾巴山夜雨,就算你当时行色匆匆未多留意,嗣后也会显影成画,那么只要有琴相伴,画面就都是敷了彩的,而所有曾经的劳顿与偶尔的困窘统统都不是事儿,都会"刚微词则温"(Gone with the wind)随风飘散了。冷雨清露碧海寒江与热血热汗热情热望相参相融,最终析出的蔗糖般的结晶就是那所谓的深度愉悦,早先的人们管那叫啖蔗佳境、如沐春风。</i></p> <p class="ql-block"><i> 戊戌三月的春风就像琴将完工的讯息吹乱我心湖里的一池波,朝思暮想地有些不淡定了。于是就早早着手为即将到来的佳人良友取名字、撰铭文,起草资料与思考过程的笔记竟也积成了满满的一簿账册。 </i></p> <p class="ql-block"><i> 当初一见钟情的这款琴的形制,比混沌式多些爽利,又比正合式多些圆融,器型古朴大方,线条简洁流畅,与先秦到两汉恢宏博大、恣肆开张的人文风貌殊相契合。也正因此,命名和铭文就著意体现秦汉士人自强不息的精神气质和积极达观的生命意识,并谐调书体风格与文字内容相匹配、不违和。 几经斟酌之后,乃命其名以"未央",以汉《礼器碑》参《石门颂》的风格书写。二碑杂糅,取其端庄方正、体势开张、用笔瘦劲。铭文书写则参以《毛公鼎》和《散氏盘》,那是最接近《诗经》的年代,因为铭文内容是以《诗经》、《诗品》及《千文》为母本,集了十二句四十八字。铭曰:</i></p> <p class="ql-block"><b> <i>春日迟迟,旨酒欣欣。</i></b></p><p class="ql-block"><b><i> 蔽芾甘棠,有鹤在林。</i></b></p><p class="ql-block"><b><i> 水流花开,忽逢幽人。</i></b></p><p class="ql-block"><b><i> 如松之盛,似兰斯馨。</i></b></p><p class="ql-block"><b><i> 好风相从,泛彼无垠。</i></b></p><p class="ql-block"><b><i> 永绥吉劭,与古为新。</i></b></p> <p class="ql-block"><b> </b><i>在铭文一侧又跋两行小行楷:建阁千里寻琴/乃得可逊此器/遂命之曰未央/又集诗以言志/其进德辅仁者/不亦乐乎/戊戌南吕/听雨楼主人集撰作书并识/墨香草堂志明镌。</i></p><p class="ql-block"><i> 尾句"不亦乐乎"有意出一双关语:令人加深修养、陶冶情操,难道不正是雅乐的作用嘛;如此一來加深修养、陶冶情操,不也是很快乐的事嘛。一字二义又相辅相成,令人由衷感念人文初祖的造字智慧。</i></p><p class="ql-block"><i> 在遥远而伟大的商周,青铜器铭文的结语大都是一句"子子孙孙永宝用"。那是希望器物能够永世流传,使子孙牢记祖先的功德和荣耀。吾人卑微如沧海一粟,斯琴亦系朋友之间的默契邀约,不敢心存不朽的奢望。</i></p><p class="ql-block"><i> 当今之世,中华文明正穿越历史的三峡,滔滔东向,磅礴奔流。唯愿我琴"未央"像一支抛向汪洋里的漂流瓶,在沛然江海的行旅中总有潮落潮起为其标注些新鲜印记,成全他一身“郁郁乎文哉”的风雅。眼下的琴之所遇、我之所撰就是这漂流瓶铭记的最初信息了。</i></p> <p class="ql-block"> <i>铭文镌刻乃是精细之工,就找上了慕容街墨香草堂的志明老棣。志明谨慎,以漆器矜贵且表面断纹丰富,惴惴然不克贸然奏刀。老衲我早已封刀有年,为了鼓努志明之志,今又提刀于"未央"二字留下凿痕。脸颇老矣,宝刀尚能看否?只博方家一笑罢。</i></p><p class="ql-block"> 说方家谁是方家?堂号鉴云轩、唤作李景魁的便是。景魁兄本是官家,却又是远近闻名的传拓高手,是方家。拓制琴影这样的高精尖作业自然非他莫属。魁兄功夫端的了得,琴影甫出,纤毫毕现,近看就像一帧肌理细腻的黑白照片,远观则仿佛黄宾虹的打点儿皴法,干裂秋风又兼润含春雨的一派山水气象,惹得老衲我心花怒放喜不自胜,真想亲亲他那浑圆呗儿亮的大脑门儿。</p> <p class="ql-block"><i> 且说拓片既成,装池之前,不作题跋亦非完璧。念及琴面的书写已由我一人包办,琴影题跋不如多拉上几位玩一玩“百衲本”好了。于是就有了八位书友以一琴为缘而兴一时之会,也算是“众乐乐”了一场。</i></p> <p class="ql-block"><i> 然而古琴终究不是欢场弄具,寻常时光还是要它陪伴在安静的书室和夜晚以自得其乐,因而也就必使其褪祛浮艳,还原本色。于是乎借着拆弦拓影的时机,又为其选配了一套上好丝弦,盖因古琴本色究竟是丝弦味道。在某些时候,对品质的坚守本身就是一种品质。</i></p> <p class="ql-block"> <i>本来还打算换装一套机械琴轸,可这"未央"琴来归之时陪嫁的竟是七颗温润素净的青白玉,K兄为人厚道出手也大方,投我以“木桃”还要再搭上“琼瑶”。听说又换了丝弦,他急着追问效果,到底发一段試弦的录音过去他才放心。</i><i style="font-size:18px;">良琴美玉珠联壁合,</i><i>朋友一番美意自然不能辜负,换轸的事只好先搁下。周南不免诘问,既然那么热衷于传统丝弦,怎么又会青睐于改良的新轸呢。啊哈,往玄里说呢这也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具体而微者,二者并行不悖的。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是耶非耶,若能说与张香帅知,他不难意会。</i></p><p class="ql-block"><i> 好了,析理问难的清议话题还是改天再论。此其时也,正是华灯初上,小廊茶熟,来来来,新琴在案,红袖添香,可以开指了。借问“乐如何其”?答以“乐未央”。周南说,一曲《良宵引》仿佛时光倒流五百年,愔愔雅致,回味绵绵。</i></p><p class="ql-block"> 戊戌十月廿三日于听雨楼南窗</p> <h3>乐如何其?<br>乐未央,庭燎之光。<br>吉祥止止,鼓钟将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