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清晨,一轮红日顽强地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从地平线尽头冉冉升起,天地间顿时一片明净,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和煦的阳光惹人醉迷。刚从长夜的梦魇中苏醒过来的芸芸众生,各自怀揣着莫明的希望和憧憬,踌躇满志却又略显喧嚣浮躁地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作,忙忙又碌碌。</h3><h3><br></h3><h1> (一)春之躁</h1><h3><br></h3><h1> (1)</h1> <h3> 唐云汉龟缩在小阁楼的移窗前,低头翻阅着一本新近出版的《国外科技动态 》。这是一间临河而居的二层楼小阁楼,约十多个平方,若不是摆着两大紫竹书架的书藉杂志充实其间,那一床一几一书桌一藤椅的简陋家什也实在是过于清冷寒酸了。小阁楼的临河南墙上开着一孔小小的木板移窗,临窗眺望,舟来船往,市河风景尽收眼底。唐云汉的藤椅就放在移窗旁,身边凌乱地散摊着一大堆书刋报纸,以及计算的稿纸和笔墨。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早春的一个上午,唐云汉龟缩在窗前看书已有头两个时辰了。</h3><h3> 一缕金色的阳光悄无声息地透进小阁楼,给这阴暗的小屋带来一丝可憐的光亮,一丁点惜痛的温暖。阳光斜斜地洒照在唐云汉身上,投射出一大片暗黑的阴影,他的脸、他的身体也因此愈显得瘦削单薄,配上四周阴暗的色调,活如爱丁堡暗牢的囚徒在虔诚地默默祈祷,唐云汉有时就这样阴郁地自喻的。</h3><h3> 这会儿,或许是看书看得有点累了,或许是春风拂面太撩人了,唐云汉体内似乎隐隐地涌起一股奇异的热潮,他开始有点神不守舍,眼前的文字渐渐变幻成一串串灰暗模糊的小虫子,浮颤着,扭舞着,游弋着,雀跃着,终于化为黑糊糊灰濛濛的一团。他根本看不进去了,不得不懊恼地长叹一声,搁下了手中的期刊。</h3><h1> “你现在真该到外面去多走走看看,这世道真格变啦!”</h1><h3> 这几天,那善意的规劝声一直在他耳畔久久地迴响。那是几天前,小杰来向他借摄影技术书时好心劝导他的话。“也许小杰说得不无道理!”他想。</h3><h3><br></h3><h3> 小杰是位朴实而又精明的庄稼汉,二十四五岁,国字脸,斗鸡眼,脸上常掛着憨厚的笑容,嘴角隐隐吊着一丝狡黠。他是唐云汉插队西林村时生产队长余根财的大儿子,叫余俊杰,比唐云汉小六七岁,但俩人却是情同手足的好伙伴好兄弟。那时,唐云汉对农田活不是很在行,自留地不大会耕种管理,小杰就常跟他爸一起教他什么季该种什么菜,还不时帮他锄地浇水什么的,活脱象一家人。一次,唐云汉给蔬菜浇粪,到河里去挑水,一不小心脚底打了个滑,连人带粪桶一起掉到了河里,小杰赶紧涉水把他拖了上来。由此俩人在共同的劳动中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唐云汉上调到铸钢厂后,不久,余俊杰参了军,分在北京军区二炮部队。中越自卫反击战时,余俊杰随部队开拔到云南昆明待命。由于战局比较顺利,他所在的二炮並没有直接参战,但他却因备战各方面表现突出,所以在战火期间入了党。战局告一段落后,部队返回北京,他也服役期满,退伍回到了家乡。虽然在部队时对乡下的变化,余俊杰早有所闻,但当他两脚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时,还是被村里的巨大变化震惊了。余俊杰说,队里的田地现在已分给各家各户承包,各家各种各的田。他爸爸虽说还是个队长,但基本上什么事也用不着他管,只消管好自己那二亩三分地就是了。失去了过去那种“开工啰,收工啰,开会啰”的发号司令权,根财伯整天闲得他发慌,心头微微有种失落感。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这事儿唐云汉早听说了,只是不知究竟怎么个承包法?有没有什么具体指标,譬如每亩每年得交多少公粮等等?余俊杰笑了,说那没有,一切收入归承包者个人所有,有些人长年忙于外出打工、做生意,家里的田地干脆荒芜不种,一任它白田的也有。唐云汉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噢,那是无定额分田单干。”余俊杰抽了口烟,接着说:“不错,是分田单干!但这一来大大调动了村民的积极性,再不会象以前在队里干活那样磨洋工,混工分啦!给自家干跟给队里大伙拢干毕竟是两码事——自己的生活可自己掌控了嘛!而且最重要的是,也把村民们从单纯的农务中解放了出来。农闲时,村里那些头脑活络的人开始干起了副业,做起了小生意……”</h3><h3> “不瞒你说,我们大队已冒出几个万元户啦!”余俊杰俯过身子,贴着唐云汉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噢?”唐云汉略感吃惊地瞪大眼问:“什么叫万元户?”余俊杰见他这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摇头一边说:“你啊你啊,连这个都不懂,真是个书呆子!就是年收入过万呗!”唐云汉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心想:年收入过万那是个什么概念——咱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一个月也不过三十几块钱,算起来一年还不到四五佰块,上万元那不是个天文数字,发大财了吗?乖乖哩格咚,土地承包真能这么快致富?余俊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还不是全靠做生意赚的钱!象队里周火根之类那些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全靠种田过日子,还是苦得要命哪!因此,土地承包本身並不是致富路,由此衍生的个人副业才是真正的甜果果!”唐云汉问那他们都做些什么生意?余俊杰告诉他,村里那些活络份子先是在家做绣花枕套,拿到织里街头摆地摊卖,后来跟风做这生意的人多了,于是就转战城镇,直至走南闯北到全国各地去沿街摆地摊叫卖,产品也从单一的绣花枕套逐渐发展到绣花被套等全套床上用品。当然,摆地摊风餐露宿的,也就是赚个辛苦钱,一分一厘积起来,不容易啊!不比某些人……余俊杰欲言又止,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又俯身咬着唐云汉的耳朵悄悄说:“咱村里真正赚大钱的就数大队书记金明法,几个万元户也不及他一人,单金戒子就有好几只哩!抽得是洋烟‘良友’‘万宝路’。他是做钢材水泥涤纶丝大生意的,门路广,路道粗呗!”唐云汉问:“那你现在……”余俊杰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力揿灭了手中的烟,说:“说实在,我从部队复员回来穷得象个瘪三。我爸那个死脑筋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带领队里干农活他是行家里手,但做生意……”他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顿了一下,他接着说:“说句心里话,刚回来看见那几个万元户的得瑟劲,我眼红啊!我也想一夜暴富,可金书记那套咱学不了,也没法学;跟着村里那些活络份子走街穿巷摆地摊吧,咱又有点看不上眼。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在村里又多少算得个文化人,我还是想做稍微带点文化的生意。”他说自己在部队里摆弄过照像机,又知道唐云汉这儿有几本摄影技术书,就想借去研读研读,然后打算靠给人拍照赚钱,慢慢朝摄影艺术发展。“拍照?拍照能有多少生意?”唐云汉疑惑不解地问。余俊杰呵呵笑道:“我盘算过了,我们部队里的战友特喜欢照像,尤其是拍拿枪带装备的戎装照,我准备跑连队拍,生意肯定不错!”临别,他又推心置腹地劝唐云汉及早跳出书斋,不要再把头埋在变现不了半分钱的书本里了,要讲究实际,“时间就是金钱”嘛!多到外面去走动走动,城市改革的浪潮也即将扑面而来,希望唐云汉改变思路,及早应对。世道变啦!机会稍纵即逝啊……</h3><h3><br></h3><h3> 唐云汉被他的一番知心话撩拨得欲火四窜,久久平不下心来。这几天,他一直魂不附体似的,心神难宁,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醉心钻进书本里去了。此刻,他浑身躁热,两脚痒滋滋的,终于捺不住原始本能欲望的冲击,“嚯”地一下跃起身,“嗵嗵嗵”地跑出了他的“爱丁堡暗牢”。</h3><h3><br></h3><h1> (2)</h1> <h3> 象意外假释出狱的囚徒,唐云汉舒畅地呼吸着屋外暖和活跃的空气,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解放的欢快。他眯起久居陋室畏光的眼,抖肩甩袖朝市中心荡去。马路边,“永大祥”、“德泰昌”、“天兴园”、“章老大”……那些文革中被砸掉的老字号店牌又重新掛了起来,时髦女子烫起了金黄色的头发,软绵绵的“何日君再来”又在街头巷尾飘荡……潘多拉魔盒一打开,什么都变了样。眼前这一切,都使长年深居简出、遮颜低首过市的唐云汉感到新鲜,令他好奇。“变了,变了,确实变了!这就是八十年代的中国?这就是八十年代的菰城?”唐云汉一路喃喃自语,却丝毫不觉得自己问得有多荒唐和可笑,仿佛海外归侨初踏故土一般。</h3><h3>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人天天在等待……”两位摩登女郎手挽手紧偎在一起,一路哼着歌儿从唐云汉身边走过,一股浓重的香水脂粉味混杂着青年女子特有的体香直扑他鼻翼,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了几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对倩影傻楞在了原地。</h3><h3> 两摩登女郎烫着一式的金黄色披肩长发,戴着一式的变色蛤蟆镜,身着一式的米黄色束腰风衣,下着一式的过份夸张的酒红色大喇叭裤,脚穿一式的紫红色尖头高跟皮鞋,挎着一式的镶金边小钱包,酷似一对孪生姐妹,那过份亲妮的样子,又恍如一对同性恋者。她俩颇具韵律地一起扭动着腰枝,摆动着屁股,尖尖的高跟皮鞋后跟轻快地敲打着柏油路面,发出一组组赏心悦耳的动人音响。随着她俩那园舞曲般的脚步声,唐云汉浑身的肌肉都不禁莫明其妙地微微颤跳起来。</h3><h3> 两摩登女郎在坛前街口一间卖布料的店门前停住了脚。一位年长的男营业员马上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点头哈腰地向她们招呼生意。他熟练地抖开一块最新面料的花布,上下抛巅着,那花布顷刻象注入了生命之水似的,在两摩登女郎眼前欢蹦乱跳地飘拂舞动起来,仿佛从万丈云端飘落的织女纱绢,令人眼花撩乱,心神荡漾。她俩禁不住如此这般诱惑,眉开眼笑地拿起花布往自己身上比试比试,忽又互相朝对方身上样去,随即爆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欢笑声,一边让长者营业员量料剪布,一边爽气地拉开了她们的小钱包……</h3><h3> 唐云汉痴痴地看着两摩登女郎边说边笑消失在街头的人潮中,正欲迈步闲逛,忽听得有人“小云子嗳,小云子”地叫他,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刚才那位做布生意的长者正在向他招手呼唤。他揉晴细瞧,才发觉原来那长者营业员竟是他爸爸的老朋友荣庆伯伯。“嗳呀,荣庆伯,你在这做生意啦?”唐云汉连忙跑过去请安。荣庆伯伯呵呵笑着,把他迎进店里。</h3><h3> 荣庆伯伯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头,马长脸,鼠滑眼,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却依然常掛着圆滑世故的笑容。他年轻时曾跟唐云汉爸一样,家中摆过绸机,做过丝绸小零头生意,俩人既是同乡知己,又是同行宗老友,交往颇深。解放后合作化运动时,他们和其它摆绸机的一样,连人带绸机拼进了合作社。唐云汉爸拼进了新生布厂,荣庆伯则拼进了戴林绸厂。六十年代初,荣庆伯又随精简工大潮,被精简回乡种田去了。他十几岁就开始学做丝绸生意,熟谙生意场手法套路,故干这一行予他是轻车熟路的拿手戏,想不到精简回农田滚爬摸打二十来年后,如今头发胡子白了却还能有机会重回生意场施展拳脚,干他的老本行,这真是……说到这些,荣庆伯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中国出了介一个聪明脚色,又好让大家做生意旦,真是——睏啦梦里啊笑醒来嗳!强客啊,强客,真扛是个强客啊!”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讚叹不绝。</h3><h3> 唐云汉受他的快慰劲感染,也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一边猜测道:“那你也是万元户了吧?”荣庆伯不置是否,只含蓄地笑笑,说:“还刚开始做。小生意么还可以,大生意现在还不多,呵呵,正起步哩!你以前不是下放在东乡角的西林村吗?那里的农民做绣花枕套等用的布料,就有大部份是从我这儿批去的!”荣庆伯说他们这个经营部批零兼营,批发为主,店里零售仅仅是个窗口,临临市面而已。“那人家干吗不直接到厂里去订货,非要来你这儿批呢?”唐云汉有点不解地问。荣庆伯诡诘地一笑,说:“这是商业秘密!等你走上这条道,自然就会懂得啦!总之,咱现在是计划经济下的市场经济,你陌里陌生一个人跑到厂里直接拿货是拿不到的啰……”“噢——”唐云汉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那你有关系有门路?”“那当然!”荣庆伯爽快地应道,递给唐云汉一支“蓝西湖”,点燃了,轻轻吐了口烟圈,说:“吃了几十年丝绸棉布饭,咱老关系自然是有的啰,还有那做生意的手法门道咱又是熟门熟路,不然,咱怎开得出这纺织经营公司?不过咱现在还抽不起‘良友’,有这‘蓝西湖’抽抽也不错啦!凳角上(黑市)卖九角钱一包哩!白市咱又弄不到票,买不到哇!”旋即,他又问唐云汉:“小云子,你现在在厂里干啥工作呀?”唐云汉告诉他,自己因工伤在家休养快一年了,前两天厂里来人通知他上班,说厂里新开了一个焊管分厂,想叫他跟原小电炉车间的车间主任吕金根一起搭挡跑带钢业务。“好哇!这可是个肥差。”荣庆伯拍腿叫道,“小云子,那咱以后业务上可要多联系联系噢!”“这跟你有啥业务关系?”唐云汉不解地问。荣庆伯笑咪咪地又递给他一根烟,说:“只要有业务,咱什么生意都做!现在哪个公司不是这样?汽车、飞机都敢做,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门路!人家皮包公司照样做大生意,凭的就是人际关系。这钢材可是国家计划物资,搞个指标不容易哪……”“噢——”唐云汉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说:“荣庆伯,那以后你在生意上可要多指点指点我哎!”荣庆伯摆摆手说:“你我就不用客套啦!你爸和我是老朋友,你就好比是我的侄儿子嘛!小云子,以前咱学生意是有几年学徒期的,学徒期间给师傅烧饭端茶扫地的什么都干,只有等师傅打心底看上你了,才会把真关子透给你。当然,现在不兴这个了,但关键还是需要自己子眼灵清,见乖识乖!你小云子脑子不笨,很快会长进的,只是脾性千万要随和,和气生财嘛!咱和你爸是世交,现在只能先教你一着,那就是‘好赚十分利,只取三分钱’,日后你就慢慢琢磨琢磨吧!”“是是!”唐云汉连连点头应诺着。俩人又寒喧了一番,他才告别荣庆怕,继续沿北街一路向市中心荡去。</h3><h3><br></h3><h1> (3)</h1> <h3> 马路边,昔日铺天盖地的政治大标语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商业广告,什么出口转内销商品大甩卖,清仓库存物资大处理,裁剪缝纫速成班招生,交谊舞培训班招生,高考辅导班招生,科技魔术团首次来菰公演……唐云汉手插在泛白了的劳动布工作服内,望着那些从四面八方围袭而来的广告,口中情不自禁地滚出一连串“啊啊啊”的惊叹声。</h3><h3> 在志成路的新华书店门口,竖着一块特价处理库存图书广告,其中注明鲁迅作品“彷徨”、“呐喊”等二折处理……唐云汉一下子被其吸引了过去。对于买书他还是有一种难以自制的本性冲动。</h3><h3> 店堂内人头滚动,拥挤不堪。唐云汉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柜台前,刚买了本新版的《政治经济学纲要 》,还没等他转身往外走,后面往前挤的人就一下子把他挤倒在了玻璃柜台上。他竭尽全力撑住脚,试图抵挡住身后那股前冲作用力,口中拼命喊道:“别挤了!别挤了!再挤柜台就要挤破啦……”可还没等他喊完,后面的人潮便“哄”地一下冲挤过来,只听得“啪啦啦”一声脆响,他身下的柜台玻璃顿时被挤得粉碎。营业员立即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袖,说损坏公物要照价赔偿的!唐云汉傻眼了,说:“这又不是我弄碎的,要赔也得找我身后那股作用力赔呀!我这是受惯性使然嘛……”“什么惯性不惯性的,这儿又不是科学院,别猪鼻子插葱——装象!想耍无赖是吗?”周围有人瞎起哄道。唐云汉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那犟驴脾气又犯了上来:“无赖?谁耍无赖啦?真豈有此理!我不赔,就是不陪!咱先论个清楚再说……”又有人起哄道:“还犟嘴!去,把他拉到派出所去,看他还犟不犟嘴!”“你们这样起哄也勿好哎!”这时,嘈杂的人声中突然飘过一位女子的声音,“毕竟人家也是身不由己,被挤撞造成的嘛!”唐云汉扭回头一看,见话者就是刚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两位摩登女郎,不由的向她们投去感激的一瞥。“唷,亲家婆来解围啦?哈哈哈!”周围又哄地一下响起一片取笑声。两摩登女郎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两手往腰间一叉,说:“咋啦,想寻你老娘开心?小心撕烂你的臭嘴!”又转身对唐云汉说:“憨兄,别理他们,就不赔,看他们能将你怎样!”这当儿,身后又挤过一位衣着朴素、文静秀气的姑娘,和营业员轻轻嘀咕了几句,然后从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悄悄递给了营业员,随即拉起唐云汉的手就往外走。身后又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哈哈,有人倒贴草纸啦……”唐云汉气得嘴唇直哆嗦,愤愤地扫了他们一眼,跟着那姑娘走出了店堂。</h3><h3> “谢谢你,明莉!”唐云汉握着那姑娘的手说。原来眼下这姑娘是曾和他同一个车间工作的女工艾明莉,端庄文静,秀气娴雅,是位中专毕业生。唐云汉刚上调进厂时是腊模车间的搬运工,艾明莉是腊模造型工,俩人在那时曾有过一段交往。有一次,艾明莉突然主动找到唐云汉,说想向他借本小说书看看。唐云汉很惊讶,此前俩人並没有搭过白,只知是同车间工友而已,向一位素昧平生灰头土脸的车夫借书看,显然是她不知从哪嗅出了唐云汉身上某种特殊的书卷气。唐云汉借给了她一本《简爱 》,同时也开始关注她起来。后来,唐云汉调到了冷作车间,艾明莉被调到电炉车间配电室,由于工作时间错开,俩人很难碰头,关系也就渐渐疏远了。这次偶然书店邂逅相遇,见唐云汉那傻样,艾明莉莞尔一笑,用手指戳了下他脑门,说:“你啊——,就是个书呆头!论什么理呢?吃亏点就吃亏点呗!菰城人有句老古话,叫作‘吃亏就是便宜’,你又勿是勿晓得,以后别乱轧闹猛就得了!今天要不是我恰巧路过,帮你解的围,不知你还要跟他们争到什么时候呢!”唐云汉在她面前好象一位犯错的小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呵呵笑道:“是的是的!不过,这倒霉事怎就老轮到我头上呢?”艾明莉指点他道:“看你,又想多了!不要凡事都想弄个明白,这才能活得轻松自在啊!”</h3><h3> 一辆长江边三轮载着客人“呼”地从他俩身旁飞驰而过,那驾驶员的背影唐云汉似乎很熟悉,象是插队时的一位知青朋友。“哎,小心!”艾明莉赶紧将他朝身边一拉。唐云汉侧转身冲她一笑,说:“呵呵,差点又活该倒霉啦!”艾明莉轻轻扯了下他衣袖,柔声细语道:“哪会呢!”唐云汉从她的语气中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情调,于是变得拘谨起来。他俩不由自主地相对佇立在人行道旁,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对方,仿佛在寻找过去岁月的生活印迹。此时无声胜有声,两颗心在默默交流,缄默中似乎能感受到对方鼻翼呼吸的气息和心房的跳动……</h3><h3> “你还在看这类书?”半晌,艾明莉首先回过神来,指着唐云汉手中那本《政治经济学纲要 》,无话找话地说。唐云汉也回过神来万分感叹地嘘了口气,说:“是啊!这可能是我们这一代老三届人特有的爱好吧!我们盲从过,但不希望再盲从;我们被扭曲过,但不愿意再被扭曲;我们被糟蹋了,但並没因此而沉沦。我们要用坚实的理论识时辩世,以避免我们包括我们的子孙后代再被扭曲,再被糟蹋!当然,也许有人会耻笑我们……”说到这里,唐云汉讲了个小插曲——</h3><h3><br></h3><h3> </h3><h3> 唐云汉在冷作车间工作时,有一次,他去厂技术科借有关气割技术的书,正巧几位大学毕业的技术员捧着茶杯,在夸夸其谈政治经济学问题。这一下子惹起了他的兴致,便也在旁插话,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政治经济学史上十八世纪重农主义和重商主义之争,讲起了魁奈的《经济表 》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几位西装笔挺的技术员顿时怔住了,心想这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车夫咋也知道这么多名堂?内中有位刚才谈得最起劲的、相貌堂堂的技术员孙建新却不屑地横了他一眼,“哼哼”冷笑几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武断道:“谁都知道只有政治经济学,没有什么政治经济学史的!大家说是吗?”“哈哈哈——”众人一阵捧腹哄堂大笑。唐云汉仿佛真是自己讲错了一般,膛目结舌望着他们,脸胀得通红:对于这班春风得意、自以为是的天之骄子,他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孙建新见他一时语塞,不禁趾高气扬地点着手指奚落他道:“孔乙己,孔乙己,嘿嘿,真是实足的现代版孔乙己!”唐云汉虽然穷困潦倒,百事不顺,却也不屑与他理会,径自朝他翻了个白眼,甩袖跑出了技术科办公室……</h3><h3><br></h3><h3> “孙建新真这么奚落你?”艾明莉有点不信地问。见唐云汉“嗯”了一声,她脸上顿时泛起一道不乐的阴云,义愤地说:“那他太没素养了!怎好随便伤人呢?真是……”唐云汉忙帮辩解道:“可能他只是看不惯我这个车夫班门弄斧罢了,人也许並不坏。这事儿他自己可能早就忘了,以后你碰到他可千万别提起啊!”艾明莉神不守舍地点着头,接着说她还有点事,便匆匆忙忙与唐云汉告别,心事重重地走了。唐云汉赶紧追过去,把赔玻璃的钱给了她。尔后,手拍着脑袋,低首暗想:她这是怎么啦?怎一下子丢魂落魄的,心神不宁,好象变了个人似的?……正这么想着,突然他的后腰被一辆飞驶而过的“木兰”轻骑重重撞了一下,他“哎唷”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脚上一只皮鞋被撞飞到街对面……</h3><h3> “肏瞎乌龟眼的,会不会走路?”没等唐云汉反应过来,一个强暴的凶斥声便冲进了他耳膜,腰部又被重重地踢了一脚。唐云汉怒火中烧,“嚯”地从地上跃起,拉住撞他的那辆“木兰”,怒吼道:“是你撞了我,怎还有你理?你小子讲不讲文明?”“文明?什么文明不文明,老子还要揍你呢!”那人“啪”地停下车,不容分说,抡起拳头就冲唐云汉脸鼻间打来。没等唐云汉抬手招架,那拳头又骤然在他眼前一缩,同时,耳畔响起了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啊呀,是小云子啊!误会,误会,哈哈哈,真格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懵懵懂懂中,唐云汉已被那人围臂抱紧。他定晴一瞧,不禁也高兴地失声叫道:“哎呀,阿伟!怎么是你啊……”</h3><h3><br></h3><h1> (4)</h1> <h3> 原来那人正是唐云汉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叶伟民。在唐云汉的印象中,叶伟民曾是个胖嘟嘟的挺阳光的帅小子,不过当他在供销社当主任的爸爸被揪出后,他一下子变得阴郁秃伤起来,脸上堆满了苦闷的愁云,人也变得吝啬异常,故常被人嗤笑为小气鬼……然如今站在唐云汉面前的却是一位神采奕奕的潇洒美男子,白嫩微胖的脸上泛着喜气洋洋的红光,圆鼓鼓的双眼放射出得意的亮光,浑身上下透露出一派大度,稍加几分傲慢,前后真是判若两人。</h3><h3> “努,真正的对港货!”一番寒喧后,叶伟民拍拍身上那套笔挺的西装,向唐云汉显嗨道:“哪话?够洋派的吧?实话跟你说,这是刚从国外进口的旧西装,可一点也看不出是旧的,对不?现在市面上就时兴这个!虽说是旧西装,但却是的的呱呱的对港货,那版型的贴身那做工的精良可真是国产货无法比的。你看,袖子上还有外文商标呢!啧啧,外国的月亮就是圆!”</h3><h3> 唐云汉与其说是被那套对港货镇住了,还不如说是被叶伟民那股自豪感镇住了。他捏捏自己那套泛白了的劳动布工作服,心底蓦然产生一股自惭形秽的伤感。他欲抽身离去,却被叶伟民一把盛情拦住:“走,到我家坐会儿!老同学多年不见了嘛,哈哈哈!说真的,有机会我还真想请老同学聚聚,开个同学会闹猛闹猛哩!”</h3><h3> 叶伟民家是单位新分的一套砖混结构的大中套,水电卫齐全,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一流的住房。令唐云汉眼馋的是,他拥有一间真正称得上“书斋”的书房——内摆古式桌几,墙掛名人字画,书架上摆满线装的、精装的各类书藉……“啧啧,啥时我能有这么一间书房就好了!”唐云汉艳羡地自语道。想起自己那爱丁堡暗牢似的小阁楼,他不禁感叹地摇了摇头。叶伟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说道:“你啊,还是那付书呆头相!这年头书算什么?无非是个摆设,提高提高自身的品位罢了!”他指着客厅、卧室那全套崭新的家俱家电,炫耀道:“努,这才是真正既实用又现代气派的时尚货!”</h3><h3> 唐云汉拘谨地並腿坐在航空沙发上,惊奇望着那华丽的吊灯、壁灯、落地电扇、十四吋彩电、四喇叭收录机……唐突地问:“单这陈设恐怕也得大几千吧?”叶伟民只是“嘿嘿”一笑,並不作答,随手颇有气派地扔给唐云汉一根“良友”:“来,开开洋荤吧!”唐云汉深深吸了几口烟,窘红着脸问:“可你……不也就那点三四十元的工资?”“哈哈哈!”叶伟民捧腹大笑起来,说:“工资?这吊毛赤膊工资派得了啥用场?三四十块‘白市’钱‘黑市’用的,一到手就没啦!象我们这批在乡下混了十年八载的穷知青,要积它个老婆钱,你不勒它几年裤带就休想!”“那你……”“呵呵,还不是靠老天牌的福!”叶伟民扬起两手指一搓,“啪”地打了个响脆的得意之音。唐云汉惊诧地望着他,问:“你爸爸他……”“他平反啦!”叶伟民舒坦地靠在航空沙发上,捋着油光锃亮的头发,眉飞色舞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倒底是苦尽甘来了啊!现在我爸已荣升为商业局付局长。不瞒你说,光补发工资就五位数哩!哈哈哈——”唐云汉望着眼前这位重新飞黄腾达的红色贵族子弟,拿着香烟的手指不禁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一缕灰白的烟雾在他眼前飘浮翻滚,恍恍惚惚间,烟雾中浮现出一张落魄江湖的稚嫩愁脸——</h3><h3><br></h3><h3> 青烟袅袅……一位脚蹬玄色力士鞋的穷酸少年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荡,徘徊,惶惶恐恐地贴着街巷墙根小跑,极力避开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他阴郁地一路深叹,迷茫地举目四顾……电影院售票窗口前,一只只捏着钞票的手在蜂拥如潮的人头上空摇晃,拼命挤抢着《卖花姑娘 》电影票……穷酸少年眼中倏然闪过一道罪恶的邪光,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稍息一咬牙,挤进了混乱的人群……一只手,一只肮脏又稚嫩的手在拥挤的人群衣袋旁颤抖,游移,伸出又缩回,最后决然悄悄地伸进一男子的口袋,钳出了一只钱包。尔后,他飞速逃离现场,罪恶的身影消失在暗黑的小巷尽头……少年叼着烟在马路上浪荡,油滑地吹着口哨,两眼色眯眯地寻找着在街头闲逛的“赖山”……几位臂佩“工武部”红袖章的大汉深夜踢开少年家的门,五节长电筒的强光束骤然射向正欲翻窗潜逃的少年身上……少年遮颜低首走出工武部牢房,犹犹豫豫的,复又往拥挤的人群中轧去……</h3><h3><br></h3><h3> “哈哈哈!现在好了……”</h3><h3> 唐云汉被一阵狂笑声惊醒过来,乌云笼罩的穷酸少年脸瞬间变幻成一张神气活现的中年得意笑脸。他凝望着这张幻变的脸,手中的卷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自己辗得粉碎。</h3><h3> “哈哈哈!现在可真的好啦!”</h3><h3> 叶伟民径自畅怀大笑着,滔滔不绝地向唐云汉讲述着他家近几年的巨大变化。他说自己曾参加过高考,可却是名落孙山。他爸骂他是个不争气的饭桶,许多连小学没毕业的都考上了,你怎么就这么笨呢?他却反笑他老爸不是条巨龙,否则分数又算得了什么?后来,他爸升迁了,他也靠老天牌的福,在土特产公司谋得了一官半职。今年更是双喜临门——结了婚,入了党。唐云汉问:“新党员一般都有个预备期的,你怎么……”“是的!”叶伟民挥了挥手,说:“可我是突击入党,就跟火线入党一样,用不着什么预备不预备的。官位都定好了,不是组织上的人那怎么行?组织上找我谈一次话就成啦!呵呵,具体怎么操作,他们自会为你按排好的。入党申请书还是临时抄人家的,日期嘛往前提一下……”唐云汉听得屁股底下好似着了火一般,开始有点坐不住了。叶伟民还在有滋有味地讲着,说他们单位最近刚成立了一家振华经济开发公司,由他任总经理,启动资金三十万,是单位出的。“我这也是下海试水啦,顺利的话很快就会跟原单位脱钩的!”叶伟民边说边打开收录机,放起了邓丽君的醉人歌曲。唐云汉搞糊涂了,公家出钱,私人试水,天下怎会有这等好事?叶伟民解释道,那是时下流行的组织上对下海人员送一程,全国上下都这样!资金是垫付的,以后还上就是了。唐云汉眨巴着眼睛,直到离开叶伟民的家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也许自己确实是有点背时了!</h3><h3> “是我该洗洗脑,换个活法了!”唐云汉一路自言自语道,不知不觉走到了古老的庙前街口。</h3><h3><br></h3><h1> (5)</h1> <h3> 庙前街是菰城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小街,两边开满了各种店铺。如今在店前一字儿摆开了各式各样的地摊,形成了一个自发的自由市场,而国营的、集体的店家反缩在摊后的夹缝中喘息,其生存则经受着极大的挑战。</h3><h3> 庙前街口,一位精瘦的干瘪老头摆着一个汽枪靶摊,有位小青年正趴在枪架上瞄准射击。唐云汉在旁抱臂观看了一息,见那青年玩了半天竟然弹弹虚发,不觉耸肩嗤笑。他上前傲然接过汽枪,从容地掂了掂,心里说:“看我来两枪!”那老头笑容可掬地拍拍他的肩膀,手一伸,说:“五分钱一枪!”“嗬,这么贵?”唐云汉惊愕地回首问道。“哈哈!”周围即刻爆发出一阵讪笑声。老头笑吟吟地望着他,慢条斯理地说:“贵?呵呵呵,不大上街的吧?一点不贵哪!小伙子——打中红心半包‘蓝西湖’。五分钱换几毛,你说贵还是不贵?哦呵呵,当然便宜点的也有,两分钱一枪,打中了五根‘黑猫’。咋,五分还是二分?”“嘘——,这交易倒蛮不错!”唐云汉心底盘算了一下,这“蓝西湖”白市三角四分一包,半包就是一角七分,黑市行情则更可观,半包就是四毛五啦!自己打五枪肯定包赚不赔,值得值得!唐云汉虽则有点低度近视,但在这几米开外打诺大一个靶心,自觉没问题。他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角币,重重地往枪架上一拍:“来十枪!”老人眉开颜笑地给他上了弹。唐云汉信心满滿地举起枪——红心颤跳……推移……三点一线……好,驯服了,憋息,扣扳机……“呯!”“哦哈哈——”围观的人们哄地爆发出一片嘲笑声——没中!唐云汉傻楞了眼,不信地延胫细看,尔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随即又挺不服气地举起了枪……虚发,虚发,又是虚发!十枪过后,唐云汉在看客们的哄笑声中涨红了脸,气恼地把枪往老头身上一扔:“妈的,这枪、弹有问题!”老头一语不发,只冷漠地朝他翻了翻白眼,径自向旁招揽起生意来。菰城人有句老古话,叫作“勿睬你顶凶”,那干瘪老头摆的就是这神态!唐云汉因此被激怒了,狠狠踹了下枪架,就欲扬长而去。却不料那枪架一下子被踹倒在了地上,人们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旁边立马跳出一伙人,将他团团围在中央,推推撞撞的,有人扯头发,有人揪衣领,更有人乘机不容分说大施拳脚的……唐云汉左右招架不住,怎么也脱不了身。正值危难时刻,斜刺里猛然冲出一声大喝:“住手——”众人惊回首一看,只见一位身手矫健精悍的大汉正拨开人群,向唐云汉跑来,一路高喊着:“都给我住手!这是我老戴的赤膊小兄弟,谁敢动他半根毫毛?”没等唐云汉醒过神来,那大汉巳伸出双臂将他抱紧,连连喊道:“小云子啊小云子,可想死你啦!”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唐云汉不禁也惊喜万分地搂着他叫道:“是你啊,阿林兄!”</h3><h3> 原来那人是唐云汉插队时结识的知青朋友戴志林。只是戴志林后来因为打群架,吃了几年官司,故俩人已有五六年没见面了。此番久别重逢于庙前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快活得不知从何说起。还是戴志林机敏,稍作寒喧后,就拉起唐云汉的胳膊,说:“走,走,到我店里去坐坐!”“你开店了?”唐云汉有点惊讶地问道。戴志林“哈哈”笑了起来,说他从“庙”里出来后,就在派出所和街道里的帮助下,在庙前街租了两间店面,开起了服装店。众人见戴志林跟这憨小子这般亲密,知是关系异常,忙纷纷拱手作揖,含笑道歉。那干瘪老头也挺大方地拿过两包“蓝西湖”,硬往他怀里塞:“别见怪!老兄既是戴老板的赤膊小弟兄,也就是我的朋友啊,以后请多关照请多关照!两包烟不成敬意,请笑纳!”唐云汉刚想推辞不受,戴老板却一把止住了他,说:“没事!你呀,还是那付书呆头相。告诉你,这不吃香啦!”唐云汉奇怪戴老板在庙前街怎会有这么大面子?戴老板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在这条街上开店的摆摊的大都是从‘庙’里出来的弟兄。那老头也是,他是个鸡奸犯。”</h3><h3> 戴老板的店规模比较大,堪与公家店一比高下。店里掛满了各色各样笔挺的洋装,而店后的仓库里更是堆滿了一大捆一大捆的西装,几乎堆成了山,有几个小工正在拆包,有的在清洗,有的在一件一件地熨烫整理。戴老板介绍说,这全是从广东打闷包批来的旧西装,稍加清洗整理就跟新的差不多。唐云汉傻逼逼地问:“啥叫打闷包啊?”戴老板笑了,说这是生意场上的行话。眼下这一大包一大包的衣服都是外国人当垃圾处理的,进口到国内,既不知一包里面究竟有多少件,也不知倒底有几成新,我们去批的时候卖家也不让拆包,只是按包估价,有点类似做宝石生意的赌石,合适就成交。当然,按包垃圾价反正便宜,回来清洗一下,整烫好就卖,不会没赚头的。唐云汉问:“那你一般卖多少钱一件?”戴老板说:“这个可说不准!生意人讲究的是看人讨价,首先要吃准他属于哪类顾客。若是平民百姓工薪阶层来,我们价格会稍微讨低一点,一般成交价在三五十块,不然他就吓跑啦!这个价仅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月左右的工资,谁都消费得起。但若是遇到气派大兮兮的主客来,我们就在后面多加一二个零。这种人几十块的衣服他看都不会看,后面加个零叫几百块才会稍许瞄上两眼,若再不行就干脆给他介绍一款四位数一件的,他这才瞪大眼,俯下身来挑选。不瞒你说,前阵子千元以上我还真卖掉过几件哩!嘿嘿!对这种‘洋盘’不卡(捉)兔子作啥?不卡白不卡!现在社会上这旧西装吃香得狠哩,真正的对港货嘛!外国的月亮就是圆!”说完,他顺手挑了一套隐条旧西装,递给唐云汉:“来,改变改变一下形象!”不容唐云汉推脱,戴老板就一下子剥掉他身上那件洗褪色了的劳动布工作服,给他换上了那套笔挺的旧西装。“放心,这是我送你的,不会收你半分钱。怎么样,洋气多了吧?嘿嘿,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不错哇?”他递给唐云汉一根“南洋双喜”,点燃了,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咱再领你去个地方,见见世面!”</h3><h3><br></h3><h3> 戴老板领着唐云汉七弯八拐的,走进庙前街上一条小弄堂,来到一幢老式二层楼房前,说:“咱到这楼上去坐会儿,那也是我在‘庙’里结识的一位朋友,现在做磁带生意,可发啦!”</h3><h3> 这是一间跟唐云汉那“爱丁堡暗牢”相差无几的小阁楼,一样的窄小,一样的阴暗,一样的简陋,一样的寒酸,但却隐隐散发出一股勃勃生机。屋主人正全神贯注地趴在床沿上,忙碌地拨弄着一台收录机,连他们进屋都没察觉。戴老板蹑手蹑脚也走到他身后,突然用手指戳了下他后背,大喝一声:“不许动!”那人冷不丁大吃一惊,骇怕地举手跳了起来,脸色吓得煞白,心“呯呯”狂跳不止。直到看清来人这才陡然落下心来,抚着胸口说:“啊呀呀,可吓死我了!戴老板,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啊,要吓出毛病来的,你不见我正忙着吗!这位老兄是——”戴老板“嘿嘿”笑着,拉过唐云汉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插队兄弟小云子,人很仗义的,放心!”然后,他又向唐云汉介绍起了屋主人的情况。</h3><h3> 屋主人姓陆,名炳根,是个瘦高个,不大善言语,却很精明干练。据说他在插队时曾因偷鸡摸狗,也吃过几年官司,现在做磁带批发生意,床头桌上到处摊满了各种空白磁带、各类磁带歌纸及塑封纸等材料。他这小阁楼整个儿是个制假工场,所有的制假材料都是从广东深圳成套批来,然后自己翻录,包装好,拿到市场上当原版货卖。陆炳根指着床上那台四喇叭收录机,说:“这是我从深圳带来的正宗三洋牌进口货,全靠它吃饭的,不好点还真不行那!这高档的收录机翻录出来的音色,跟原版的几乎一模一样,不是专业的恐怕还真很难听辨得出来,所以当初我才痛下狠心,咬咬牙借债买了它,才有了今天的啊!呵呵呵!”</h3><h3> 戴老板在旁也向唐云汉炫耀道:“他已是万元户啦!说真的,当初在‘庙’里的兄弟出来后,如今大多已是万元户啦!小云子啊,进‘庙’的都是人才哪!这不,现在有谁比得了咱?哈哈哈!”望着他俩那得意样,唐云汉心头别是一般滋味。然而在以金钱来衡量人的世道,他确确实实寒酸的无话可说。</h3><h3> “我算是相信倪所长的话了!”陆炳根径自感喟颇深地说。“当初,派出所倪所长教导我,说‘你呀,犯罪的根源就是懒’,这话确实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不,我现在改了,变得勤劳了,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嘿嘿,马上就发财了嘛!真格是勤劳致富,勤劳致富啊!哈哈哈!”对于这种似是而非的奇谈怪论,以实用主义的“存在的即是合理的”理论来看,唐云汉的确又无从反驳。世事从来只以成败论英雄,穷困潦倒的他只能在旁默默地抽着烟呆叹。戴老板他俩还在一个劲地笑谈着谁谁倒卖温州皮鞋发了,谁谁开起了领带厂……唐云汉却好似屁股底下着火,有点按捺不住想走了。戴老板本想留他一块儿去喝两口老白干,见挽留不住他,便送他出门,一边劝导他道:“小云子啊,你也要思想解放点了——发展就是硬道理,挣钱才是真目的。你没听说现在是——‘拿手术刀不及使剃头刀,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有钱就是英雄汉,无钱寸步难行哪!深圳的口号就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等于生命’,全国上上下下都在围着金钱转啦!嗳,对了,晚上你有空不?跟我一块去兜兜风怎样?——我刚买了辆‘嘉陵’啦!”</h3><h3> “哦,好,好!”唐云汉有口无心地随口应答着,退出小阁楼,重新独自踏上了庙前街。行不多久,忽听得前面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喝彩声。唐云汉抬头一看,只见天主教堂门前的空地上围着一大圈人,不知在观看什么表演,他赶紧快步跑过去一探究竟。</h3><h3><br></h3><h1> (6)</h1> <h3> 唐云汉猫身钻进密集的人群中,伸长脖子向人圈中央望去,只见当街站着一位赤膊大汉,正在运气“嗨嗨嗨”地表演硬气功。手劈青砖,刀砍肚皮,生吞宝剑……几个节目表演过后,气功大师开始免费治病。人群中立马有几位踊跃举手,说自己患有跌打损伤等腰腿病,四处求医,久治不愈。气功大师拍拍胸脯夸口道:“没问题,这些到我这里包你手到病除!”他边说边挑了一位举手的患者上来,运气推拿按摩一番,患者顿时说人舒服多啦,伤痛部位似有微微热感。气功大师大声说:“这就对了,那是我的真气运在你身上啦!”随后,他又拿出一张大狗皮膏药,贴在了那人的患处,说此膏药一贴包你几天后病灶根除。患者舒腰展腿,说真格好多了,起身道谢之余,恳求气功大师再卖几盒膏药给他。这时,气功大师便开始兜售起他那所谓的祖传秘方狗皮膏药来,一边分发着一张张小单子,一边说凡拿到单子的等息都可以免费领到一盒狗皮膏药。不过因为这次所带膏药数量有限,所以今天只能免费发放二十位……围观的众人顿时争先恐后地疯抢他手中的单子,唯恐等息拿不到免费药……唐云汉在旁不觉“嘿嘿”讪笑起来:天上不会掉馅饼,那气功大师只不过是在给你们吃套路罢了,到末了你就乖乖地掏钱吧!这是个老跑江湖的菰城本地人,叫林金标,专卖治不死看不好的假药。那举手的患者是个病托,人群中还夹着几位维护秩序的保镖。唐云汉文革中曾见他被批斗过,知道他那套惯用的手法,不想现在他竟重出江湖,又来唬弄人了。真是……他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悄悄退出了人围。</h3><h3> 放眼四顾,一群“石村式”青年正围着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相面先生,笃信诚恐地俯首听他解说命运,指点前程;一位魔术师站在一条长板凳上,当街表演纸牌魔术,推销魔术纸牌;一群人围在路边,用圆圈套泥菩萨、香烟;一位书法家摊开一张小桌子,当街吆喝着有偿替你设计艺术签名;一堆人围着铺在地上的一盘象棋残局指指点点,押注破阵;又有一堆人聚拢在一起往纸牌火柴梗上押赌注……“这年头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啊!”唐云汉不禁感叹道。川流不息的人潮将他卷到了庙前街腹部。</h3><h3> 或许这里才真正体现了初露端倪的自由市场的自由: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地摊,大量真的假的海外泊来品琳琅满目,随处可见。更有不少深圳广东石狮温州的仿冒洋制品充塞其间,影星歌星的美女头象躺在地上,冲你惑人地娇笑抛媚眼……比白市贵数倍的黑市香烟堂而皇之地摆在凳角;票证贩子聚在小巷口交头接耳,从容拍板成交;尚属国家管控的金银手饰也在大胆地掂进掂出,背转身银货两讫;一个“袁大头”换一只走私表居然也只是转身一塞……各种各样的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嬉笑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在整条庙前街上空迴荡。刚摆脱精神桎梏重压的芸芸众生,尽情发泄着超脱重负的快感。整条庙前街洋溢着一股古典庙会式的繁华景象。唐云汉脑海中不期然泛现起一幅《 清明上河图 》的盛景,他觉得两者之间似有某种相象之处。又恍惚联想起左拉在《 妇女乐园 》笔下描写的那种已处腐朽没落的旧式买卖,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被“妇女乐园”式的新经济新方式所击败,如今却又在东方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得到重生,推陈出新,大放异彩……他陷入了沉思,却又为自己的不识时务而气恼。一股强大的人潮涌来,将无力自持的他豪不留情地抛出了庙前街。</h3><h3> 唐云汉孤零零地站在市中心十字路口,手插在戴老板送他的那套旧西装口袋里,迷茫地来回徘徊。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该到哪儿去……一位胖嘟嘟的中年妇女从他身旁走过,手臂上搭掛着十来条印有外文商标的牛仔裤,操着极富诱惑力的声调向他兜售道:“西部牛仔裤要买哇?正宗对港货哎!”“肯白送吗?猪啰!”唐云汉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咆哮道。他自己也觉得这火发得好没道理,却又自控不住。那胖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惊骇地倒退几步,突然掉转屁股一溜烟逃了开去。她想准是碰到了一个疯子,倒霉!</h3><h3>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鹤立鸡群的国营的星火服装店里正播放着轻松的流行歌曲。唐云汉一下子被那甜美的歌声吸引住了,但他听不清阿娜尔罕的心儿究竟是“醉了”还是“碎了”!</h3><h3> “……哈哈哈!这便是某些人的可悲之处——什么都想探究个明白!这有必要有意义吗?”江南春大酒店里,一群帅哥美女正在围着酒桌高谈阔论。一位身着旧洋装的卷发青年喝得兴起,一下子跃到椅子上,高声发表着他的宏论:“……我们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不需要去想!我们只要现实的电视机,收录机,洋装,皮鞋……哈哈哈!最实惠莫过于美酒加咖啡,还有——女人!哦哈哈,女人,女人……”随着一阵狂笑,酒店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美酒加咖啡”的歌声。邻桌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不觉也醉迷迷地加入了大合唱。更有人兴致所至,划动起了疯狂的舞步。刚才那位卷发青年站在椅子上舞动手臂,高呼道:“先生们,女士们,向前看,向钱看吧!向钱,向钱,向钱——,我们的队伍向钱看……”整个酒店顿时迴响起向钱看的军歌声。巨大的声浪差点把傻楞楞的唐云汉从台阶上掀翻下来,他嘴里不由自主地反反复复唱着:“……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碎了……醉了……碎了……”。</h3><h3><br></h3><h1> (7)</h1> <h3> 日落时分,唐云汉又不由自主地游荡到庙前街附近。周围,嘈杂的人声,清脆的车铃声,响亮的喇叭声,以及各种各样的吆喝叫卖声,纷乱地交织在起,仿佛一个失去指挥的庞大乐团,各自放开嗓门,随心所欲地朝天狂嚎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唐云汉被这喧嚣的巨响吵得头昏脑涨,恨不得即刻钻地远遁——天哪,这世界怎么啦?然而,正当他脑袋欲崩裂之际,倏忽间,一道雪亮的闪电掠过他脑际,他惊诧地发现那纷乱的噪音突然消逝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组极其和谐的优美乐章在他耳畔轻松迴响。他平心静气聆听着,须臾,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没变,叫卖的还在拼命叫卖,争吵的还在激烈争吵,一切还是那么纷乱那么嘈杂,只是他却从中领悟到了一种异样的秩序井然。他似乎开始明白——人生世界宇宙间,真秩序即在于纷乱,真和谐即在于矛盾!舞台上同时出现哭和笑就会显得滑稽,颂曲和哀乐同奏便会觉得混乱……其实这是一种肤浅的认识和错觉,从真实的角度来看,唯此才体现出三维动态的和谐与统一!</h3><h3> ……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嘻嘻哈哈地追逐跃过马路,一位孤独的老太婆支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前移行;一列贴着大红喜字的婚车敲锣打鼓地招摇过市,一辆扎着白花的丧车嚎啕大哭地向城外驰去;一对青年男女喜气洋洋地捧着新买的电视机跳上三轮车,一对中年夫妇愁眉苦脸地互相埋怨着“啥时才能还清欠下的债”……庞大的乐团还在各自乱哄哄醉腥腥地演奏着,但唐云汉已不再感到心烦气恼了!他终于窥见了它内在的神奇指挥,它坚定而有力,狂热而不乱!唐云汉似是孤立于乐团之外,但其实却仍是置身其中,他也是这庞大乐团的渺小一员。</h3><h3> 纵目四顾,整个菰城洋溢着一股小市民的欢快气氛。一个遥远的美梦早已惹不起人们的兴致,脚踏凡俗的土地,追求功利的梦想,才是大多数人真实的需求。人们开始讲究现实,注重今天,虽有点急功近利,有点平庸世俗,却是符合人性的幸福追求。唐云汉脑中原先灌滿的那些定理、概念、公式已被这一整天的所见所闻驱光扫尽,取而代之的则是那一个个魅惑人心的现实的数字:一百块,一千块,一万块,万元户……一种野性的欲望在他的血管中奔涌膨胀,疯狂的眼中迸射出一道贪婪的寒光……</h3><h3> 一个声音,一个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蓦地钻进他耳膜,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这是一枚硬币掉在地上滚动!”被魔鬼摄住灵魂的他,现在对钱币具有惊人的敏感。他不觉两眸一亮,遁声追迹,刚想去捡那枚硬币,冷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吓得他脸色煞白,手脚直打哆嗦。心虚的他想,准是让他们偷觑到了自己的贱举,羞窘得无地自容。</h3><h3> 一群穿着时髦洋装,戴着变色蛤蟆镜的男女边走边笑地从他身旁走过,似乎並没留意到他的存在。狼狈不堪的他这才轻轻嘘了口气,举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呸,假洋鬼子!”他朝那群帅哥美女不无嫉妒地啐了口痰,心底却倏然泛起一股苦涩的酸水。“我为啥不能也象他们那样轻松潇洒地生活呢?”他想。一叠叠金钱在他眼前飞舞,一张张充满俗欲的笑脸在他脑海晃动……他冲动地转身向庙前街扑去,他也要当万元户……</h3><h3> “哗啦啦——,叮呤呤——”在一片惑人的金钱流动声中,唐云汉那穷酸的身影很快行将被巨大的井市俗流所吞没,却不料这时有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抓住了他。他扭回头一看,不禁失声惊叫道:“沈科长!你怎么……”</h3><h3> 原来那人是唐云汉厂里的人事科长沈艳琴。沈科长说已经找了他大半天了,不想竟在这闹猛的庙前街口碰到他。唐云汉问是叫他上班跑业务了?沈科长说:“厂部这两天仔细研究了一番,决定不派你跟吕金根搭挡跑带钢业务了。根据厂里的生产需要,另按排你回到你最熟悉的铸造车间,担任车间统计,协助新任车间主任的季春荣搞车间改革!”沈科长又介绍说:“季春荣原是人事科的科员,共产党员,复退军人,虽然对生产不是太熟悉,但做思想政治工作还是很有一套的。你对车间生产的各个环节比较熟悉,在加强管理上可帮他多出出主意……”唐云汉一时呆楞在原地,刚才还在幻想着走个人发财之道,却不料沈科长一下子又把他拉回到了现实。毕竟自己现在还是单位里的人啊,领导的按排还是得执行。于是,他问沈科长:“什么时候报到?”“明天,就明天!”沈科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云子,相信你会不辜负厂部的期望,一定能协助季主任把车间整顿改革好的!不过,你的头发——”她捋了捋唐云汉那一头长长的头发,又说:“几个月没理发了吧?去剪一剪,注意点形象!”“是!我晚上马上去王剃头那儿理一下。”唐云汉说。沈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告诉他:“听说海盐衬衫厂的步鑫生已经率先搞起了企业改革……”“噢,他是怎么搞的?”唐云汉急不可待地问。沈科长笑吟吟地说,不急,等明天到厂里后再细说吧……</h3><h3><br></h3><h3><br></h3><h1> (二)夏之恋</h1><h3><br></h3><h1> (8)</h1> <h3> 唐云汉回到厂里找到季春荣,陪同他来到铸造车间,俩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凉透了心:车间里冷冷清清的,整条流水线停转,炉子熄火,整个车间前前后后见不到一个人影,连厂部新任命的车间付主任王永康的人影也不见,一付箫条濒临崩溃的景象。这哪里是让他们搞改革,分明是给他们戴高帽子,让他们帮助收拾烂摊子罢了!唐云汉和季主任站在空空荡荡的车间里,不觉眉头都打起了结。</h3><h3> 厂部向他们摊了底,由于客观上生产任务不足,产品降价等原因,我厂出现了大幅亏损局面。为此,厂部决定转产投资少,见效快,效益高的带钢焊管,从铸造车间选调走了一大批生产骨干和领导核心人员,筹建焊管分厂。至使留守铸造车间的职工队伍开始军心动摇,人心涣散,出现了度死人混日子的状况,高兴时来厂报个到,不高兴的话就干脆呆在家里白相的局面。生产松松垮垮,月月欠产。厂部希望以季春荣为核心,重搭建新的领导班子,迅速恢复正常生产,争取短时间内超额完成厂部下达的生产任务。</h3><h3> 季春荣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橄榄头,眯缝眼,人长得挺拔健壮,浑身一股军人范儿。他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分到铸钢厂下车间锻炼,没多久就调到厂人事科坐办公室。他平时话不多,大多时间是静听别人说话,自个在心底琢磨,然一开口往往能击中要害,说到点子上。这会儿,他跟唐云汉分析,厂部这是让他们打阻击战,以确保厂部的战略大转移。这任务很光荣,但又很艰巨。甚至,到最后他们很可能是一批牺牲品——一旦厂部转产成功,他们将成为最后一批撤出铸钢业,最后一批跨进焊管厂的垫底人员。面对这种困难复杂的情况,怎么办?从何入手?季主任想了下,说:“走,咱先找王永康副主任商量一下再说!”</h3><h3> 王永康是铸钢厂的元老级人物,从合作化运动开始创建铁器社一直走到今天,是这爿厂的创始人之一。他五十来岁,生得矮壮敦实,头很大,人称“王大头”,那身板一看就知是个生产上的好手,只是脾气有点倔。唐云汉陪季主任骑车赶到他家时,他正悠闲地趴在大大的金鱼缸前观鱼喂食,见他俩来了也不热情招呼,只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坐,坐!”一边却自顾自继续观赏着他的那缸金鱼。季主任也很知趣,投其所好地和他闲聊了一会儿金鱼经,才慢慢扯到正题。王大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鱼食盆,说:“老季啊,你也是个明白人,现在是什么形势?政府提倡勤劳致富,社会上已开始有万元户了,可我们辛辛苦苦地干,却连几十块钱的工资还不牢靠,你说这是啥原因?任务吃不饱,产品降价,铸造业真的就那么没希望了?厂部决定转产,这个时候让你我挑铸造车间这副担子,是真的看重我们吗?扯蛋!厂里的红人,生产上的精兵强将,早全调到焊管分厂,去外地学习了。你我都是被厂里瞧不起的边缘人士,说句不中听的话,揭批查期间,你老季不也被‘说清楚’过?现在起用你,无非是想利用利用你,帮他们收拾烂摊子,擦擦屁股罢了。那也是仅看在你老丈人是位资深老干部而已!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算是看穿了,让我们守烂摊子擦屁股,不干!”季春荣挺理解王大头的心情,点点头说:“王师傅,你说的不错。也正因为你我都是厂里原来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更应该把工作搞好,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怎样一批人,咱还是蛮有志气的嘛!为厂排忧解难之类的大道理我就不说了,咱说点实际的,厂里生产搞不上去,月月亏损,连工资也没着落,苦得是你我职工啊!但若车间生产搞上去了,咱就能有工资加奖金,至少生活也就无忧啦!这予厂予职工不都是一件大好事吗?”唐云汉也在旁插话道:“老王师傅,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说实在,焊管分厂一成立,没被选调去的人确实就象是被遗弃的孩子,心里挺不是个滋味。但我们毕竟还得工作,还得正常生活呀!我们不干,谁干?谁能救我们?你我只能横下一条心,自己救自己啊!”王永康听得两眼有些湿溜溜的,默默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还是赌气地说:“大道理小道理什么的我都懂,但我已铁了心不干了!人活一口气,我不想再老受厂里的窝囊气啦!至于工作,你们也别劝我了,针织厂的夏厂长那边已向我发出邀请,我准备调到他厂里去。虽然我去那边还是在一线干,但夏厂长他器重我,干起活来心顺气爽啊!”季春荣还是拿窝生不如窝熟之类的话劝他,王永康却是一个劲地摇头。他愤愤地说:“当然,我走是不情不愿的,这是他们逼的呀!我从铁器社的几十个人干起,一直发展到如今几百号人的铸钢厂,这都是我们这批人用血汗拼出来的。铸钢厂的一砖一瓦都是浸透着我们辛勤的血汗啊!所以,我临走要是拿不走其它什么东西,但哪怕是用手掰也定要掰走厂里的一块砖,让他们明白,没有我们几十年的努力打拼,哪会有今天这场面!”说罢,他咬牙切齿地把拳头捏得“咯咯”响。季春荣见他去意已决,多说也没用,就不再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也好!士为知己者死,既然你决定调单位了,我们也不再勉强。希望你去了新单位后,有空常来看看我们这班老同事、老朋友,我们会想你的!自己多保重,保重!”</h3><h3> 走出王永康的家,季春荣感叹道:“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啊!连铸钢厂的铁杆元老都要走了,真是……”他问唐云汉下一步该去家访谁?唐云汉想了想,掰着指头说:“前道造型制壳车间的老姚,叫姚法宝,资格较老,也是元老级的。五十来岁,瘦高个,核桃脸,技术全面,精明能干,管理有办法,只是为人唯唯诺诺,对领导不敢说半个‘不’字。中道电炉车间嘛,五大三粗的炉前工卢金根说话较有号召力,就是文化水平差点,说话直来直去无顾忌,人称‘卢大炮’。后道整理车间的程胜龙四十开外,威望较高,人也比较稳重……”季春荣听罢介绍,沉吟片刻,决然一挥手,说:“走,咱先去拜访一下元老姚法宝师傅,听听他有什么想法。”</h3><h3><br></h3><h1> (9)</h1> <h3> 姚法宝一家老少正围着八仙桌在吃中饭。姚法宝则拿个小酒盅在独自咪酒,见季春荣和唐云汉来访,他忙起身让座,招呼他俩也一块来咪两口。季春荣谎说他俩已吃过了,不用客气,你们只管自己慢用。姚法宝又客套了一番,见他俩真不想吃,便让内人撒了饭菜,让她们拿到厨房去吃。自己则泡了几杯绿茶,三人围桌一边呷茶,一边慢慢聊开了天。</h3><h3> 季春荣问姚法宝怎样才能调动职工积极性,迅速恢复正常生产,把产质量搞上去。姚法宝马上接口说:“一切听你季主任的按排,我保证无条件配合执行!”季春荣“呵呵”笑道:“老姚啊,你是我厂的元老,生产上你是行家里手,比我懂得多,你应该多帮出出主意啊!”“是,是,季主任,有你掌舵,再多再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姚法宝频频点头应诺道。季春荣摆摆手,说:“见外了,见外了!别叫我什么季主任季主任的!我岁数比你小近十来岁,以后你就叫我小季得了,咱兄弟相称才最合适……”“不敢,不敢!”姚法宝说。唐云汉在旁敲边鼓道:“姚师傅,季主任和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说话不必客套。大家开诚公佈,畅所欲言即可。我们大都不是厂里举足轻重的人,这次季主任临危受命,你我都只是为自己的生计前途而战。只有大家上下一条心,群策群力,共渡难关,才能转危为安,甚至开出一片新天地来!”姚法宝闻言不觉眼睛一亮,忙俯身问:“开出一片新天地这话怎么讲?”唐云汉不好意思地笑笑,和季春荣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刚才在来你家的路上,我和季主任初步探讨了一下,觉得或许还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就是我们把生产搞红火了,而焊管分厂那边又转产不顺,那就很有可能倒逼厂部改变思路,调正改革路子,把生产重心再次转移到铸造业上来,大力拓展铸造业务。到那时,咱这草头班子可就挑大梁唱大戏啦!姚师傅,你说有这可能不?”姚法宝慢慢呷了口茶,想了想,说:“转产不顺?现在说这丧气话还太早,人家正在热头上哩!不过,我们厂吃铸造饭吃了几十年了,轻车熟路,一下子甩掉转行实在是太可惜了!再说,产品降价,我们铸造间利润薄是薄了点,但它就好比咱居家过日子的一道家常咸菜,虽比不上大鱼大肉可口,却也是家家过日子少不了的一道鲜美常菜。所以,我想厂部也不大可能彻底甩掉铸造业务的!”“就是嘛!”季春荣接口道,“当然,小云子说的那是后话。对于我们来说,目前要下决心守住旧业,守好旧业。我们要充分发挥我厂的优势,调动职工的积极性,力争短期内扭亏转盈,让大家觉得有奔头,有想头,有劲头!”姚法宝有点心动了,迫切地问:“那你有什么好措施?”季春荣拍拍姚法宝的肩膀,说:“我这不正找你商量来了吗?”唐云汉也助兴说:“你姚师傅有技术懂管理,你一定能想方设法,帮助大家走出现在的困境的!”姚法宝若有所思地点了根烟,呷了几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车间生产不是一两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一个前道造型制壳间的事,得前后中三道流水线互相配合,协同作战,才能见效。我看是否可以先找三道流水线上尚存的几位生产骨干碰个头,商量一下,统一步伐如何?”季春荣顿时高兴地拍腿叫好,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好,咱现在一块去找电炉车间的卢金根、后道整理车间的程胜龙等人碰个头,再作定夺!”</h3><h3><br></h3><h3> 三人说走就走,马上跳上自行车挨家挨户跑。至日暮时分,七八个人一起齐聚在了西门外的程胜龙家中。程胜龙是个大气客,忙吩咐老婆买菜烧饭,说今晚大伙儿就在我家喝个痛快,一醉方休。</h3><h3> 季春荣平时烟酒不沾,但是为了和这班生产一线的师傅们打成一片,他破例叼起了烟,喝起了酒。大伙儿见新来的主任如此豪爽接地气,不禁一个个称兄道弟地开怀爽饮,气氛一下子自由活跃起来。谈到厂里当前的局势,大家直抒心胸,牢骚满腹。人称“卢大炮”的卢金根怨气冲冲地说:“厂里那几个心腹红人、有关系有门路的生产骨干全被他们拉到焊管分厂去了,对我们这批留下来的人却连半句安抚的好听话也没有,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现在要我们挑起全厂扭亏转盈的重担,来养活他们这么多人,呸,谁干呢!”程胜龙也说:“确实,现在厂里把焊管分厂说得象朵花,成了人人羡慕争着想去的金凤凰,而我们这里就象煞格人嫌人弃的乱鸡窝,你季主任可成了名副其实的鸡(季)头啦!”季春荣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自我解嘲道:“鸡头好啊!你没听说过有句老古话叫作‘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只要咱鸡窩能生蛋,照样能鸡毛飞上天!”姚法宝一边“是是是”地应和着,一边不无忧虑地说:“季主任……”“哎,别别别,”季春荣马上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别叫我季主任,还是叫我鸡头得了,听着耳顺!”“好!”姚法宝当即改口道:“季头,刚才卢大炮讲得也不无道理,靠我们一个铸造车间养活全厂那么多人,光科室人员就有大几十个,扭亏转盈确实有点难,能否跟厂部协调一下……”卢大炮立刻接口道:“老姚的意思我懂,就是不管厂部亏损不亏损,我们完成任务就得发定额奖,超产发超产奖。我们只认钞票不认人,你季头如果这一点办不到,那我们照样不干!大家说,是吗?”季春荣稍作考虑,便说:“这个我想问题可能不大,厂部应该会有所考虑的。现在是什么年代?全国都在试搞经济责任制,海盐衬衫厂的步鑫生已走到了前头,他有句响当当的名言,叫作‘你砸我的牌子,我就砸你的饭碗’!……”“放他的狗屁!”不等季春荣讲完,卢大炮就立马跳了起来,“谁给他这权力?工人的饭碗是你想砸就好随便砸的吗?我们是大集体单位,厂里所有的资产都是集体的,也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份的,所以才叫工人当家作主呀!再说,还有个土地使用权问题。我老婆是农村里的,对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了,农村的田地是国家的,实行土地承包制后,使用权就是个人的。我们工厂也是这样,土地是国家的,使用权却是集体的,也就是我们人人都有份的,不是厂长的私有财产……”在座的工友们都被卢大炮那一席话怔住了,想不到一个看似大老粗的心底却藏着这么一本工人基本权益账。虽然这账算得不一定完全对,但至少说明一线工人也是相当具有自我权益意识的,厂长还真没权随随便便砸人饭碗,起码你首先得考虑工人应有的权益你是否已给了他们,工人才是工厂的真正主人嘛!唐云汉见话题似乎有点偏,便一边给大家分发香烟,一边插话道:“金根师傅,这话题似乎说得有点大了。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有些问题不是我们所能考虑探讨的,这叫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还是谈点实际问题,看怎样才能迅速恢复正常生产吧!”程胜龙似乎也有点想法,他说:“存心砸工厂牌子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把工人放在对立面,这立场本身就有问题!产质量上不去往往有多种原因,譬如技术、设备等等,操作者的责任性仅占一小部份。用威吓性的行政命令可能短时间内有效,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太专制,太简单粗暴了!”季春荣有点讚同地点点头,因势利导地说:“其实,这就是近期社会上议论最多的‘铁饭碗’问题,实质是‘人治还是法治’,也就是‘权大还是法大’的问题。用个人权力治厂本身就是不合理不合法的,也不能真正调动广大职工的生产积极性。还得用法治,即用各种规章制度及生产奖惩条例来规范生产,这才能真正持久地调动起职工的积极性!让每一个职工都切切实实感到自己是在为‘我’干,而不是为‘厂长’干!还有关于‘大锅饭’问题,车间生产本身就是一锅大锅饭,不比农村可以搞单干。企业就象一台机器,每个螺丝有每个螺丝的作用,只有齐心合力,才能正常运转。企业是不充许个人胡乱单兵突进的,否则,各自盲目生产就乱了套。单个产量多了不需要,少了也不行,得整体配套才协调。企业生产还得靠团队协作,上下前后配合,整体推进,这才能真正实现锅里有饭吃!吃好这锅大锅饭!”姚法宝闻言频频点头,随声附和道:“是是,季头说得太对了,必须建立合理的奖惩条例,才能真正唤起人心,鼓起人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有用经济刺激,大伙儿才有劲。我们是否可先请小云子起草一份车间奖惩条例,试行一下怎么样?”大家顿时说姚师傅这主意好极了,希望有关规章制度出台得越早越好。季春荣即刻趁热打铁,说我们一边起草奖惩条例,一边向厂部递送报告,请求厂部发定额奖、超产獎等,同时希望……未等季春荣讲完,卢金根就迫不及待地磨拳擦掌捋袖展臂,笑着关照唐云汉:“我们电炉车间的活儿是最苦最累的,你在制订条例时可要考虑多多奖赏我们啊!”程胜龙等人笑道:“卢大炮啊,这你就小鸡肚肠了,小云子对车间生产又不是不熟悉,相信他一定会摆正前后中三道流水线的关系的!”季春荣接着大家的话说:“草案出来后,会跟大家再详细讨论的。希望大家今晚回去后马上分头做做周围人的工作,争取明天就点火开炉,浇出第一批产品来!”</h3><h3> “好!”大伙儿情绪高涨,立马鼓掌称快。</h3><h3><br></h3><h3><br></h3><h1> (10)</h1> <h3> 红彤彤的钢水终于再次映红了整个铸造车间,冷冷清清的流水线顿时重新热气腾腾地运转了起来。可是,季春荣並没因此而轻松地舒口气。他清醒地意识到,现在仅仅是暂时稳住了阵脚,在经济责任制没有真正落实之前,这火还是虚的,只不过是广大职工受朦胧利好刺激所致而已。因此,他佈置唐云汉抓紧制订包括奖惩条例之内的各项规章制度,力争几天内拿出较为完备的草案。同时,他自己则尽力与厂部沟通、协商,主要解决如何合理地给车间计奖问题。</h3><h3> 唐云汉面对厂内的困境,和工友们的殷切期望,前两天因社会上所见所闻而躁动起的个人发家致富“万元户梦”随即被抛至脑后,开始满腔热忱地全身心扑在了车间生产上,脚踏实地为促进生产而日夜赶制各种经济责任制度。奖惩制必须建立在完善的岗位规范操作制上,这就首先需要制订各岗位的规范操作程序,杜绝偷工减料等情况发生。在计奖方面,计件制显然还不合适,车间生产不需要也不充许某个流水环节无限制地盲目多产。这就需要给各岗位制订切实可行的定额,再留有一定的超产空间。至于奖金的分配也要动番脑筋,关键是要能调动起各条流水线的积极性。厂部拨到车间的奖金好比一块大蛋糕,车间怎样把这块大蛋糕分成若干块小蛋糕,最终分发到每个人手里,又不至于互相产生纠纷、怨气等,这是个管理艺术。唐云汉想到当年下放农村时,生产队里的工分制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可以按照车间各岗位的技术难度、劳动强度等,先列出一个基本分值,满分十分,其余九分八分不等,再依据出勤、产量等因素得出一个总分,尔后再乘上质量系数等,整个计算过程虽然繁复,但估计据此基本能摆平各道工序间可能出现的矛盾、纷争。车间层面主要把蛋糕先切成三大块,分发到下面三个分支车间,由分支车间再细分到各班组及个人,车间管理人员拿平均奖。唐云汉把这想法跟季春荣一说,季春荣立刻表示计奖就是要精细化,不仅要奖罚分明,而且要奖罚得当,这样才能真正调动起各道工序的积极性。他让唐云汉抓紧写出条例草案来,供大家讨论、修改。</h3><h3> 唐云汉赶紧一个人趴在办公桌上,专心致致地起草方案。快完稿时,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叫着:“季主任,季主任!”一头闯进办公室来,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一看,不禁惊讶地失声叫道:“明莉!出什么事啦?”来人正是电炉车间的配电员艾明莉。仔细算起来,除了几天前在新华书店巧遇过一次,俩人在车间单独相遇还是几年前的事了,其间唐云汉被调到冷作车间,后又工伤在家休养了近一年,所以一直没碰过面。这会儿,艾明莉见办公室只有唐云汉一个人,稍稍退疑了一下,马上又急不可待地问:“季主任在哪?”唐云汉说季主任到厂部商量事情去了,找他有啥急事?艾明莉着急地跺了下脚,说:“不好了,中频配电设备坏了,得赶紧找电工修!炉子才开了一半呢,这炉钢水算是报废啦,卢大炮正在带领炉前工处理……”唐云汉一听,马上扔下手中的笔,拉起艾明莉的手,心急火燎地直奔厂技术科。</h3><h3> 在这爿铸钢厂里,真正能修理这套中频配电设备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焦长子,高中毕业的,现在被抽调到焊管分厂。另一位是技术科长施大鹏,初中学历。这两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实践经验丰富,会动脑子肯钻研,读过的专业技术书也不比一般的大学生少,关键是能手到病除,解决实际问题。而技术科其它几名大学毕业生,都只是些夸夸其谈的秀才,纸上谈兵活出,遇到实际问题则搔头挖屁股,完全派不上一点用场。唐云汉和艾明莉跑到厂技术科,技术员孙建新见他俩手牵着手一块进来,顷刻面露异色,听说是来找施科长修设备,他不悦地对唐云汉使了个斜白眼,说:“这跟你有啥搭界?”说罢,他径自拉起艾明莉的手,说:“走!施科长刚去其它车间巡查了,我带你去找!”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唐云汉呆如木鸡地站在原地,心里还在嚼味着刚才孙建新对他说的那句话,不解地搖了摇头。在场的其它几位技术员见此不禁“嘿嘿”笑了起来,伸起两只手,两拇指弯弯碰了几下。唐云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俩正在处对象,怪不得有点嫉妒小气了!”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前几天巧遇艾明莉,无意中跟她谈起孙建新当众奚落自己是“当代孔乙己”那回事,艾明莉会一下子心神不宁,象变了个人似的了。</h3><h3> 在回车间的路上,不知为什么,唐云汉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仿佛身上失掉了什么似的。他来不及细细体味,赶紧回办公室先完成那份奖惩条例草案再说。</h3><h3> 季春荣闻知中频配电设备发生故障,也急忙从厂部赶回电炉车间,坚持守在设备旁,一直等到晚上施科长将设备修好了,才长舒一口气,安心指挥炉前工补炉、清理废钢水等善后工作。唐云汉完成了草案,见季主任正忙于镇守车间,也暂且按下不报,准备等第二天有空时再向他汇报。</h3><h3><br></h3><h3> 回到家里,唐云汉陪爸抿了两口老酒,细细回味白天的场景,这才发觉自己心里其实是挺在乎艾明莉这个人的!她虽不象某些女子那般娇艳柔媚,又没那些时髦女子般的风流洒脱,但她那特有的文静温娴、端庄秀丽气质却深深地吸引住了自己,早在几年前就已驻进了他心底,只是没有遇到情感突发的因素激发喷涌而已。如今,当他得知那心中的女神已名花有主,不禁颇感失落。唉,真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或许,人只有当机会失去时,才倍感她在你心目中地位的珍贵!这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眠,内心懊恼不已。</h3><h3> 第二天,唐云汉调正情绪,振作精神继续照常上班。他把条例草案交给了季春荣,季春荣审查了一遍,觉得基本可行,就召集起各道流水线负责人讨论。会上,卢大炮等人对质量指标的确定提出了部份修改意见,即大铸件与小铸件应设立不同的质量指标。因为石油管道三通阀门及榔头等大铸件本身正品率较高,即使有点小瑕疵,也可用电焊等措施修补,而象拖拉机小配件等正品率低,而且有了瑕疵无法补救。要是设定同样的质量指标,就会产生各班争抢浇大铸件,而把小铸件留给其它班浇的局面。唐云汉依据众人的意见,对草案作出了部份修改,进一步细化了质量等指标,然后大家一致通过,正式开始在全车间试行。</h3><h3> 那边,季春荣跟厂部就对车间如何计奖的问题经过反复磋商,也初步达成了共识:厂部承诺一切向一线工人倾斜,即使全厂亏损,也依然照发铸造车间的产质量奖,宁可科室等人员缓一缓。有了厂部的鲜明态度,全车间顿时群情振奋,生龙活虎地大干了起来。当一叠叠真金白银的产质量奖分发到职工手里时,大伙儿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都说季头说话算数,跟着他干没错!实践证明,没有谁会自己砸自己厂的牌子,跟自己过不去的!你把工人当主人,工人才会一心一意跟着你干!在季主任的带领下,铸造车间生产逐步回升,一个季度下来,基本恢复了原有的生产水平,且略有提高。全车间由箫条渐趋复苏,纳入了正轨,一个新的转机已在胎腹中萌动。这是全车间一大批优秀生产骨干起带头作用的结果,也是广大职工发挥了潜在积极性的结果。据此,半年后,季春荣和三条流水线上的负责人碰头,商议是否评一次先进,将生产进一步推向高潮。卢大炮直截了当地说:“评先进好啊!但发个红彤彤的奖状有啥意思,要来就来真格的,发大团结才既实惠又刺激!”姚法宝、程胜龙等人也随声附和,都说:“对,对,现在就得按经济规律办事,空讲思想觉悟顶屁用啊!”季春荣面露难色,说发钱他现在还没这个权力,得跟厂部协商再说。但是,鉴于目前客观上“亏损企业是否同样有先进人物,亏损企业是否能同样评先进”等一系列理论问题在社会上尚未明确,以及厂部暂时实难再拨钱奖励等实际情况,这步工作便暂时搁置了下来。</h3><h3> 铸造车间的生产刚进入小高潮,厂部又传来一个消息,说焊管分厂初步上马了,要再从铸造车间抽调一批得力干将,无条件输送过去。这一下,整个车间又开始人心浮动起来,季春荣的眉头不禁又打起了结。</h3><h3><br></h3><h3><br></h3><h1> (11)</h1> <h3> 焊管分厂的上马本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好事,很可能短期内迅速扭转全厂的亏损局面,跳出穷窘的困境,但是对铸造车间的冲击、震动还是很大的。一方面,再抽调出一大批生产经验丰富、工作勤恳踏实的骨干,势必削弱了铸造车间的中坚力量;其次,留下来的人又开始思想混乱,人心惶惶,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往焊管分厂跑,盲目认为那边是个金窝窝,工作前途有着落,奖金也比这儿多……铸造车间的生产再度陷入难于开展的困境。</h3><h3> 雪上加霜的是,偏偏在这困难时刻王永康又来搅局了。这个直来直去的炮筒子粗汉骑着自行车来到厂里,拿起出清火用的大榔头,欲真的朝车间大门边上的墙脚砸去。“王大头来砸墙脚啦!王大头来砸墙脚啦!”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车间整爿厂。唐云汉马上跟着季春荣赶到现场,只见王大头脱光上衣,光着肌肉暴突的身子,朝两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来回搓了搓,抡起铁锤就“嗨,嗨,嗨”地砸起墙来。季春荣见他动了真格,忙上前拦住他,劝说道:“王师傅,别冲动!冷静点,火气不要这么大,有话好好说嘛!”王大头猛地一把推开季春荣,火气冲天地说:“你最好现在就去叫厂部的人来!我王大头虽然是个粗汉,但道理还是懂的,这厂里的每一块砖掰开来全都是我们铸钢人的血啊!我在这爿厂里从开天劈地创建厂的第一天干起,到现在干了不下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我要索取的就是我在这干了几十年应得的份额,一块砖总不止的吧?!”说罢,他弓下身子,用手使劲掰下一块松动的墙砖,然后举砖冲众工友挥挥手,破喉高喊道:“铸钢兄弟姐妹们,我王大头要走了,是被他们逼走的!诸位各自好自为之吧!”说完,他将上衣搭在赤膊的肩膀上,举着那块墙砖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h3><h3> 王大头砸墙脚事件在全车间仍至全厂闹得沸沸扬扬,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厂部对此事却是缄口不言。唐云汉觉得王大头倔是倔了点,但他的话跟卢大炮的话如同一辙,都是涉及工人基本权益问题,而且也是不无道理。当然,假如厂部能将政治思想工作及时跟上去,做细做实点,恐怕就不会发生王大头砸墙脚这样的事。看来政工辅政还是很有必要的!季春荣觉得小云子分析得有道理,于是,他提议当天傍晚召集车间里几个大小头头,一块去程胜龙家吃拼东(即AA制),稳定一下大家的情绪,把留守车间的职工劲头再次鼓起来。</h3><h3> 酒席间,围绕王大头砸墙脚事件,大家议论最多的还是工人的基本权益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工人地位问题。众人乘着酒兴畅所欲言,连一向胆小谨慎的姚法宝居然也开腔了:“过去资本家当道,你不干或干不好,他可马上辞退你,因为这爿厂本身就全是他个人的。而现在是企业家管理,这企业是国家的、集体的,谁都有份,工人才是企业的真正主人。这就是资本家与企业家的本质区别!工人干得好不好,为什么干得好或不好,首先要问管理者你把工人当主人了没有?工作做到家没有?各项规章制度、措施是否健全合理?是否到位……”卢大炮立马拍手讚同:“老姚说得太对了!咱工人权益没保障,谈什么‘爱厂如家’?只有让咱工人真正感到是在为自己干,才会使大劲出大力啊!”程胜龙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把效益完全与职工掛勾,那咱还有啥不干的道理?你说是吗,季头?”季春荣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慢慢把话题转到眼下抽调人员去焊管分厂的实际问题:“现在厂部要我们车间向焊管分厂无条件输送优秀职工,我觉得此事值得商议。依我看,现有的各道流水线主要生产骨干一个都不能抽,否则这生产就实在没法搞了!”卢大炮拍了下大腿,气呼呼地说:“对!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除非把咱车间干脆撤了!还真把我们当皮滑卵子,不当人啦!”季春荣趁势叫大家草拟一份坚决不能调走的各车间班组主要生产骨干名单,让小云子记一下,准备明天去和厂部协商。同时鼓动大家继续保持前一阵子的那股干劲,回去好好安抚好各班组员工,让他们安心留在车间,搞好生产,要让大家相信铸造业这口饭还是有得吃,吃得好的,不会没前途!众人顿时高兴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说:“为了铸造业的美好明天,干杯!”</h3><h3><br></h3><h3> 第二天,季春荣拿着那份名单去厂部协商。厂部几位领导仔细斟酌了一番,决定尊重基层的意见,除在个别人员的按排上有所变动外,其余班子基本不动。铸造车间终于再次站稳了阵脚,重新点火开炉,逐渐恢复了前阵子的火热局面。唐云汉也开始有闲思考起怎样把电大学到的统计学知识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进一步做好统计工作。除了现有的统计图表外,他想再作一份辅料与产量的相关图,这样一看图的动态变化,就能从辅料量基本估算出开炉数及理论产量,从而推算出成品率、正品率等,便于核算出是否有虚报瞒报谎报等情况,以及是否存在浪费现象等等。因为他熟悉生产的各个环节,不排除某些人为了追求正品率达标超标,投机取巧骗到质量奖,而在开炉数及产量等数据上做手脚。绘制这么一份相关图,需要搜集大量的历史数据,数据越多越正确。于是,他调出几年来所有的进出库账单,埋头统计计算起来。</h3><h3> 正当他趴在办公桌上,专心致致地统计数据时,忽然,有人敲门走了进来。唐云汉抬头一看,见是半年多未曾见面的余俊杰,不禁快活地搁下笔,叫道:“呀,小杰,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余俊杰身着笔挺的西装,一手拎着个黑色牛皮公文包,肩上却背着个布包衭,看上去洋不洋乡不乡的。余俊杰也快活地说:“刚从外地回来,得知你已上班了,就跑到你厂里来看你了呀!”唐云汉马上让座,沏了杯茶给他,俩人叽叽呱呱闲聊起来。唐云汉问他照像生意做得怎样?余俊杰摇一摇头,说:“早不做了!我这回就是专门来还你书的。”一边从包里掏出书,放在了唐云汉桌上。唐云汉有点惊讶地问:“计划好好的,为啥突然不做了?”余俊杰笑着吁了口气,说:“当初是我想得太单纯了。给战友拍照生意是不错,可军营里管理条例太多,什么东西不好拍,哪个地方不能进,等等,等等,反正麻烦事儿挺多的,想拍也拍不了啊!”“那你现在……”“改行啦!”余俊杰递给唐云汉一根“恒大牌”香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几口,然后眉飞色舞地谈起了他这几个月的经历——</h3><h3> 余俊杰放弃了拍照谋生发展的梦想,便决定脚踏实地地跟着村里那些万元户做绣花枕套生意,自产自销,到城里沿街摆地摊叫卖。他是土生土长的农村汉子,天生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摆地摊风餐露宿予他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他又是在军营里锻炼过的,多少见过点世面,加上他头脑活络,比一般庄稼汉会多动点脑筋。摆摊闲暇,他时常去大商场逛逛,这一逛还真被他看出一点名堂来。他发现商场里摆放的那些床上用品,其实跟他们地摊上卖的货色差不多,花式甚至还没他们漂亮,种类也没他们多,只不过仅仅多了一个商标而已,价格却要比地摊上贵好多倍,这下他惊呆了!回来后,他下决心独辟蹊径,给自己的家庭作坊取了个响当当的名称,叫——“梦媛娇床上用品有限公司”,产品全部打上“梦媛娇”商标,刻了公章,买好了西装公文包,准备将他的产品打进大商场,大干一场。不过,现在他还属初创阶段,所以地摊照旧认苦摆,商场也千方百计活络钻。他给自己准备了两套行头,一套摆地摊穿,一套跑商场谈生意穿,所以肩头就背了个大布包衭。到大商场找头儿洽谈生意,他就假装一付大企业老板派头,西装革履,公文包一夹,里面全是样品册,公章合同纸随身带,谈成了马上签约盖章。唐云汉问他是怎样打进大商场的?余俊杰神秘地“呵呵”一笑,说:“那当然得给好处费啦,就是回扣,还得先期现金支付,不然人家怎会要你的货?”余俊杰说他现在已在好几个城市的大商场里有了专柜,可村里那些比他先出道的本份生意人还在苦苦地摆地摊呢!“咱这是晚出道先上轿,将村里那批呆头鸭拉下一大截啦!”说到这里,余俊杰不禁自鸣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h3><h3> 未了,余俊杰说他还要去批点布,就准备告辞。唐云汉问他准备到哪里去批?余俊杰说这菰城里布生意最牢靠的还数坛前街口那半老头,别看他门面小,其实生意可大着哩!唐云汉说那是我爸的老朋友荣庆伯伯,他可是个老做生意的。余俊杰一听说有这层关系,顿时拍手叫好,说:“小云子啊,你快帮我去引荐一下,好让他以最便宜的价格批给我!我的量可大着哩!”“那没问题!”唐云汉说罢,便跟季头请了个事假,拉起余俊杰就骑车朝坛前街口奔去。</h3><h3><br></h3><h1> (<span style="font-size: 20px;">1</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2</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h1><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h3> <h3> 荣庆伯伯是个重义气的爽快人,见是小云子领来的主客,且量又大,便以几近出厂价的价格批给了余俊杰几大匹布,余俊杰还想讨价还价再便宜点,荣庆伯伯说:“余老板,实在不能再压价啦!我这里几乎已无利可图,只是看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才做得这笔生意。以后请多光顾,请多光顾!”余俊杰其实也知道这是实打实的地板价了,只是出于生意人的狡猾本能,想再探探底,见确实没法再松动了,便笑着拍板成交,满心欢喜地叫了辆三轮车,拉着布匹告别而去。</h3><h3> 余俊杰一走,唐云汉也随即推起自行车,想立刻返回厂里上班,却被荣庆伯伯一把拉进屋里。他从账桌里拿出一沓钞票,硬往唐云汉口袋里一塞,说:“这是给你的介绍费,以后有生意再多多介绍过来!”唐云汉推让了一番,说:“荣庆伯,你不是说已无利润了吗?咋还给我这么多介绍费?”荣庆伯伯笑着解释道:“是的,是的,确实利润不多了。但厂里还会按销售量给我们返几个点利的!至于介绍费,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好赚十分利,只取三分钱’吗?你这份介绍费就是余下七份里的其中一份,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这份钱我都是必须给的。否则,小云子啊,我的心会不安的哪!我们老法生意人最注重情谊,讲义气,守信用,不然就没法再在场面上混啦!”唐云汉见推让不掉,只好说了声:“那就谢啦!”转身返回厂去继续作他的相关图。</h3><h3> 季春荣见唐云汉这么快就回来了,就有口无心地随便问了声:“你刚才作啥去了?”唐云汉怕他知道自己刚出去帮达成了一笔生意,心虚地掩起胀鼓鼓的衣袋,连连说是去送送朋友,送送朋友。季春荣“噢”了一声,接着告诉他,厂团支部准备过两天搞个活动,组织厂里的团员和青年职工去无锡旅游,问唐云汉想不想去?唐云汉是个大龄青年,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回说容我考虑考虑,明天再决定吧!</h3><h3> 到了晚上,唐云汉倒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好久没去外地旅游了,他真想出去散散心,领略一下无锡的美好风光。无锡他以前去过,可那是在文革初期大串连时去的,那时的风景跟现在肯定没法比。但一想到自己一个三十出头的大龄青年夹在一群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姑娘中,怎么着也觉得不大自在。再说,艾明莉跟孙建新俩人肯定会同去的,看着他俩那一路卿卿我我的亲密相,自己心里定归不是个滋味。然而,一想到艾明莉,他不禁心神荡漾,浮想联翩。恍恍惚惚中,他仿佛看到艾明莉就是那蓝天上诱人的白云,圣洁,柔美,轻盈,而自己则仿佛是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鹰,一路欢快地追逐着飘浮游移的洁白云团,从菰城到无锡……他不禁浑身热血沸腾,心潮起伏,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一下子跳下床,伏案奋笔疾书——</h3><h3> 蓝天上飘浮的白云,</h3><h3> 那是你轻盈的倩影;</h3><h3> 天空中翱翔的雄鹰,</h3><h3> 那是我火热的魂灵。</h3><h3> 我欲一路欢逐着你呀,</h3><h3> 从故土到锡景。</h3><h3> 惠山上怒放的花蕊,</h3><h3> 那是你妩媚的笑靥;</h3><h3> 骄阳下醉人的春风,</h3><h3> 那是我柔情的手巾。</h3><h3> 我欲一路喜挽着你呀,</h3><h3> 游遍胜迹园林。</h3><h3> 大道旁婆娑的树枝呀,</h3><h3> 一路疯歌,一路狂舞,</h3><h3> 喃喃的情语</h3><h3> 捎在沙沙的树声吟……</h3><h3> 写完后,唐云汉酣畅淋漓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给它写了个题目——《魂逐白云》。他不知道这算不算首诗,反正是表达了他一个单相思者的真情实感。趁着情思奔涌,他接着又一口气写下了《我是惠山我是湖 》,把自己想象成无锡的惠山和太湖,怎样和化身云雾花草的艾明莉调情嬉戏,而太湖上远远的帆船则是情爱的舟。诗写好了,下一步该……突然,他脑海中闪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他要让艾明莉知道他暗恋的心!他自己也被这胆大妄为的念头吓了一跳——要知道人家现在已是名花有主了,这不是横插一杠的第三者吗?何况还是实实足足的单相思!唐云汉这个人平时看看还蛮冷静谨慎的,但其实他内心却还隐藏着一般人看不到的那一面,那就是狂野奔放!一旦巧逢契机爆发出来,那他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十根套马杆也套它不住。他想不管别人知道了怎么看,也不管艾明莉接受不接受他的情,他都要尝试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有爱而不敢说出来那不活活憋死人吗?这事假如放在三四年前,他或许还有不小的希望,现在这局面显然晚了点,但也不能说没有个万一啊!勇士不怕失败,就怕不敢挑战。他不想自己成为一个懦夫,枉自暗暗悲叹。主意一定,第二天上班时,唐云汉揣着那二首小诗,鼓足勇气来到电炉车间配电室。不巧的是,那天艾明莉家中有事,跟夜班换了个班,唐云汉没见到她。他心有不甘,想了想,怕自己回去后决心动摇了,于是干脆把诗塞进了艾明莉的工具箱里,这才落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回办公室抽烟喝茶,忙他的相关图。</h3><h3> 艾明莉晚上看到那二首诗,心绪顿时有点混乱起来,说不清是惊是喜是烦是恼。说实在,她对唐云汉原本不是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只不过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发觉唐云汉虽然只是车间里一位毫不起眼的搬运工,但他身上却处处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质。他是个车夫,整天跟尘灰打交道,但他的头发却始终梳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少见他蓬头垢面的,给人的感觉是精神面貌特好。平时上班,他穿的是普普通通的工装,却很注重细节的整洁和别出心载:夏天衬衫束在裤子里,而衬衫前后的两条褶裥却始终对得整整齐齐;冬天一件蓝军便装罩棉袄,棉袄领子装了个大翻领的毛领头,翻在军便装领子外面,既暖和又别致好看……尤其是在全厂“大干一百天”的誓师大会上,他一个毫不起眼的车夫居然代表铸造车间发言本就令人惊讶,而他脱稿而讲的铿锵誓言更是在这爿厂部车间各级领导、骨干大都是铁匠出身的铸钢厂内石破天惊,令人刮目相看,全厂所有的职工和领导都被他那掷地有声、文采飞扬的话语所折服,惊叹此人演讲水平本厂上下无人可及矣。藉此,唐云汉从众多青工中脱颖而出,引起了厂领导的关注和青睐……事后,艾明莉私下找到唐云汉,委婉地说想向他借本小说书看看,其实那只不过是找个接近他的藉口,可惜那呆木头没接令子!那总不能让她这么一个姑娘家先表露吧?后来,随着唐云汉调到冷作车间,由于工作时间的错开,俩人的关系便渐渐疏远了,情感也逐渐淡漠了下来。与此同时,技术科年轻帅气的大学生孙建新向她发起了火热的攻势,不断追求她,她也禁不住坠入了情网,而将唐云汉渐渐忘之九霄云外了。两颗本来可能在茫茫宇环神奇交汇的小行星,却因种种原因阴错阳差地改变了运行轨迹,各自消失在了渺茫无际的繁星之海,再也无缘交合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一旦错失良机,就很少有机会重现。如今,这呆木头不知咋地心血来潮,竟然在这个时候冒冒失失地来叩响她的心扉,令她陈情泛滥,心绪难平,可惜……这真是——“小云子啊小云子,你来迟了——,来迟了!”艾明莉藏起那两首诗,打算有机会劝劝他还是另择佳偶吧!</h3><h3> 旅游车队满载欢声笑语出发了,唐云汉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艾明莉看到他的诗后有何反应,心里忐忐忑忑的,微微有点后怕起来,一整天定不下神。快下班时,厂部突然来通知,让铸造车间的主要负责人全部到厂会议室开会,说有重要事情商议。唐云汉问季主任知道开什么会吗?季主任摇一摇头,说:“不知道,估计有什么重大事项要佈置吧!走,去听听再说!”</h3><h3><br></h3><h1> (13)</h1> <h3> 厂部转产並没有意想的那么一帆风顺,场面一摊开,那磕磕绊绊的事儿可多着哩。首先,带钢供货方是远在北疆的北方钢铁厂,这是一家超大型国有企业,每月的供货量是由国家计划指标调拨的。除非你有通天的门路,否则,这指标可不是那么好到手的,不可能你要多少就给多少,你要什么时候拨货就什么时候拨货。其次,货有了还要落实运输车皮,这得跟铁老大打交道。谁都知道,铁老大也是超大型国有企业,调度车皮还得千方百计托人找关系,也不是你想什么时候发车皮就什么时候发得出的。至于焊管销售,原先建厂立项时供货方和设备供应商都承诺帮落实一部份,其余的还需自己找客户,自己寻下游门路……厂部调动了一切可能调动的关系,挖掘了一切潜力,人搞得精疲力尽,可收效甚微。焊管生产看似热火朝天,效益却不尽如人意。反观铸造车间,这季春荣一去,设备没添,人员减半,生产却蒸蒸日上,月月超产,搞得红红火火,群情振奋。厂部领导开始意识到,铸钢业这口饭或许还是有得吃的。利用原有设备,在原有基础上求发展,几乎不要多花什么成本,积极开拓新的铸钢业务,或许这也是脱困的一种不错选择。于是,厂部改变部份思路,想方设法拓展新的铸钢业务。目前,厂部联系到一单磁钢业务,若是试产成功,就可建立长期供销关系,这无疑是给铸钢厂插上了一双腾飞的翅膀。</h3><h3> 对于坚守在铸造车间的广大职工来说,这无疑是鼓舞人心的特大喜讯。季春荣也终于扬眉吐气,脸上绽开了笑颜,两眼笑成了一条缝——这大半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啊!从厂部回到车间,他对大家说:“我们前阶段的阻击战打得漂亮极了,即保障了厂部大部队的战略性大转移,又牢牢地坚守住了自己的阵地,打出了咱铸造工人的气势,打出了值得夸耀的胜利成果。现在,阻击战已圆满完成,可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我们将接受新的挑战,打它一个漂亮的反击战——试产磁钢。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家有没有信心?”在场的各道流水线众小头目情绪激奋,齐声振臂高呼:“有!”“好!”季春荣满意地挥了下手,接着说:“下阶段,我们务必戒骄戒躁,继续保持旺盛的斗志,全力以赴试浇好磁钢,争取早日投入量产!这个反击战役打好了,我们铸造车间才算真正站稳了阵脚,才能张开双臂迎接铸造业辉煌的明天!现在大家商讨一下,看看试产磁钢还有没有什么实际困难?”姚法宝和程胜龙等人表示,前后道基本没问题,只是中道电炉车间可能担子较重些,有一个试验掌握的过程。卢大炮则信心实足地说:“试浇没问题,我们以前浇普碳钢,现在要上新品种磁钢,只是对炉料的要求、辅料的配比不同点而已,相信我们能在短期内掌握好。就只是……”“只是什么?”季春荣俯过身子急切地问。卢大炮捋起衣袖,两手掌来回搓了几下,伸出手指沓沓,说:“就是这个——钱!试浇期间,我们的产量跟质量可能一时达不了标,我想厂部能否给我们一点试产补贴,奖金照发!否则,大家试产的积极性就可能会有影响的!”大家觉得卢大炮说得不无道理,试产期间是应该适当给一点补贴。季春荣综合大家的意见,表示这个问题由他去和厂部协商,马上拿出一个可行性方案来。</h3><h3> 季春荣和厂部的协商比较顺利,最终决定厂部拿出一部份资金作为试产补贴,再由车间奖金池调剂一点,以提高试产人员的积极性,确保试产一举成功。车间各道流水线人员对此也无异议,一致通过。会上决定,以卢金根所在班组人员为骨干,再从其它班组抽调部份人员,组成技术攻关小组,全力试产磁钢。其余班组则开足马力生产普碳钢,力争全车间总产量不降,保障全车间奖金总额度不减,以支援攻关小组顺利攻关。</h3><h3> 佈局一定,大家就劲头实足地分头大干起来。唐云汉则集中精力仔细考虑起怎样调剂部份奖金给攻关小组,又不挫伤其它职工的积极性。他盘算了一下,鉴于目前车间生产已趋于稳定,觉得是否可在原有较低生产水平的基础上,借此次机会,适当调整各分支车间及各个班组部份生产定额,另外再适当调高几个点质量指标,这样既进一步提高了生产水平,促进生产更上一层楼,又可挤出少量奖金调剂给磁钢线。他把自己这想法跟季春荣谈了一下,季春荣又召集其它几个小头头商议了一番,大家觉得前阶段的部份指标确实宽松点了,有上调的余地。只要厂部的指标不变,车间层面内部调整大家还是支持的。于是,唐云汉开始细细调整起车间各项指标来。</h3><h3><br></h3><h3> 调整好指标,完工了相关图,闲暇之余,唐云汉不觉又思念起艾明莉来。他想直接去配电间会会她,可配电间平时是厂里那些年轻人经常打堆聊天的地方,几乎天天总少不了有那么几个毛头小伙子在那儿瞎吹牛皮。再则,最近为了保障磁钢试产顺利,车间刚刚出台严格的规定,工作时间谁也不准随便串岗聊天,违者罚扣奖金,卢大炮对这一点看得很紧。而且,这规定是他唐云汉亲手制定的,总不能自己打破它吧!他又想下班时在路上会会她,可那孙建新天天下班之前就把自行车停在了厂门口,候艾明莉一出来,就载着她飞驶而去。看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想大胆去艾明家探望一下,看看情形再说。</h3><h3> 星期天,唐云汉找到行政科的大学生小李,让他陪自己一块去艾明莉家,好壮壮胆。小李一听惊讶万分,瞪大眼不敢相信地说:“艾明莉可是我厂数得上的才女哎,你竟想追她?”唐云汉解释道:“正因为是才女,所以才值得一追啊!虽然人家现在已有了对象,可还没有结婚,我就有公平竟争的机会!爱情是自私的,排它的,我搏一下那个万一何尚不可?”小李连连摇头说:“看不懂,真看不懂!象你这么一个内向的人,怎会冒出如此荒唐大胆的念头?当然,我陪你去一下倒没什么问题,就怕人家连面子也不给,直接把你轰出门,那就尴尬啰!”“那不会!”唐云汉自信地说。</h3><h3> 俩人骑车来到艾明莉家。或许是命中注定无缘一见,艾明莉正巧出去了,她母亲得知他俩是单位里的同事,忙沏了两杯茶,热情地招呼他俩坐一会。艾明莉的小弟明敏正在廊檐下起劲地练吊环,唐云汉见了手痒痒的,也上前练了一把。他飞身上环,转了几个圈,随后摆了个直角。“好!”小李和明敏拍手叫道。唐云汉微微一笑,接着一个后翻,刹地挺直身子,摆了个飞机。小李和明敏不禁举起大拇指,齐声喝彩道:“崭!”唐云汉又做了几个动作,这才满意地翻身跳下环,稳稳地立停在地面上。明敏不无敬佩地说:“这位大哥,看看你人精瘦刮啦哒的,想不到还有这么两下子,结棍!”唐云汉谦虚地笑笑,说:“没什么,我们老三届人在学校里大多玩过这玩意儿,后来下放当知青了,也不忘因陋就简地在知青屋里装上两个铁环,供劳动闲余活动活动筋骨。”明敏兴致浓浓地缠住唐云汉,让他教自己几个动作。唐云汉就简单地讲解了几个技术要领,辅导他玩了几下,见艾明莉久久不归,只好落兴告辞而去。明敏和他妈送他们到门口,还不忘满心欢喜地对唐云汉说:“唐大哥,以后有空再来教我几下!”</h3><h3> 唐云汉此行一无所获,他很不甘心,打算下个星期天干脆再来了单刀赴会,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哪!却不料到了那天,唐云汉刚准备去艾明莉家,突然有人“笃笃笃”地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不禁意外惊喜地跳了起来:“呀!明莉——,你怎么……”</h3><h3><br></h3><h1> (14)</h1> <h3> 艾明莉觉得是该找唐云汉好好谈一谈了。她找到唐云汉的家,一走进他那间小阁楼,只见屋内一贫如洗,床上桌子上凌乱地摊满了书藉杂志,唯一的家电便是一台海鸥牌落地电扇,崭新的,似乎刚买来不久,床上的被子也不叠,乱七八糟的,她不觉皱了下眉。唐云汉拉过屋内唯一的那把滕椅,让艾明莉坐了,自己则随便坐在了床沿,和她聊起天来。艾明莉边聊边四顾寒室,脑海中同时想象着他平时那清苦的生活。不经意间,她忽然瞥见一只书架的底层搁着一团未结完的绒线衣,一个单身男子的屋内怎会有这个东西?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肯定有名堂!</h3><h3> 唐云汉见她盯着那团绒线衣出神,猜出她正为此好奇,便自讪地笑笑,主动和盘托出,说:“不错,这里面确实有个小故事!那是当年我下放时……”他边说边从写字台小橱子里拿出一叠方格稿纸,“这是我写的自传体小说,讲的就是两个没希望上调的知青男女,在穷乡僻壤相依为命的故事!”艾明莉接过稿子,展纸一看,题目是《在僻静的异乡 》。小说的男主角曾是某中学的一位红卫兵头头,因为所谓的红卫兵运动时期打砸抢问题,而多次失去了上调、参军、上大学的机会。女主角则是一位大投机倒把份子的女儿,她父亲在文革中被枪毙了,她也因此受牵连,失去了上调的希望。他俩下放在同一个小队里,因命运殊途同归,互相同情、怜悯,相依为命。男的帮女的碾米、锄耕自留地等,女的则帮男的洗衣做饭,缝补衣裤等,在旁人眼里,他俩恰似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恩爱,但其实俩人间什么也没发生。每当夜深人静时,尤其是断电的晚上,他俩倍感孤寂,便一起聚首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抽着劣质的“经济牌”香烟,一边轻轻地哼唱着“南京之歌”、“重庆之歌”、“囚歌”等知青小调,心中思念着故乡和那里的亲人。寂静的乡村之夜暗黑又漫长,那女的常常借着微弱的灯光,一边结着绒线,一边央求男的讲个故事或笑话,消磨一下清冷寂寞的时光。眼见得一同下放的知青们一个个上调进工厂的进工厂了,参军入伍的参军入伍了,上工农兵大学的上工农兵大学了,他俩跳出农田的希望却似乎越来越渺茫,越来越遥远。他俩就象两只行将沉没的小船,互相紧傍在一起,渴望用对方的船板托住自己,从而减缓下沉的速度。多少年来,那绒线衣结了又拆,拆了又结,好象永远也结不完似的,陪伴他俩度过了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新时期初,那女主角终于先他上调了。临走前,她把那件似乎永远也结不完的绒线衣送给了他,留做纪念他俩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度过的那段永难忘却的蹉跎岁月……</h3><h3> 艾明莉看完那篇看似平平淡淡,其实却处处满含辛酸泪水的小说,深受感动,只是有点奇怪:“那你们为什么没……”唐云汉明白她的意思,一摊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没感觉吧。感情这东西真的很微妙,我们的情谊更象是兄妹,或者是异性知己。”艾明莉摇着头,说:“不可理解,不可理解!我想是你,不,是你俩太书呆子气了!其实,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就那么简简单单,爱情就那么实实在在,不一定非要波澜起伏、缠缠绵绵充满诗意的两性交往才叫爱情,那只是小说电影里写写罢了!况且,事实上我也没你想象的那般好——我其实是挺注重现实的一个人!你知道现在我已有了对象,你我已是不可能的了!”唐云汉一听急了,上前拉着她的手,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我可以努力保证你的幸福的呀……”艾明莉抽出手,依旧一个劲地摇着头,说:“小云子啊,你太理想化了,现实生活可不是小说不是诗!而且,我和建新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他知道你这个时候横插一杠,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说不定你我的饭碗都可能……”唐云汉知道,孙建新的老爸是电力公司的头头,而铸钢厂则是用电大户,也就是说孙的老爸掌控着厂里的供电命脉,凭这层关系,他要敲掉某个人的饭碗,那真是易如反掌。唐云汉低头稍作沉思,似乎下定了决心,便迅速拿出纸笔写道——</h3><h3> 搏浪应学巾帼侠,舟危愈须放眼量。</h3><h3> 浪迹人生天地宽,醉步世界皆故乡。</h3><h3> 唐云汉痴心妄想着,只要艾明莉同意,他哪怕是被开除出厂也毫不在乎。他愿和她一起闯荡天下,四处流浪打工,过着吉普赛人式自由奔放的生活。艾明莉看完这首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唐云汉说:“所以说我们不合适呀——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也没有那么狂野的浪漫,我不想过也没能力去过那种巅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没着落的生活的!还是你太不了解我了,我这个人其实是十分因循守旧,贪图安逸的,本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美好,那般浪漫。可能我有点小资情结,但生活能力其实是挺差的!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真情!可我真的没你想象的那般美好,不值得你为我而疯狂。忘了我吧!”唐云汉还想竭力争取,艾明莉却态度坚决地摆手回绝了他,她说她和唐云汉生活经历不同,人生追求不同,思想境界不同,劝他还是找找同样有过下放经历之类的姑娘,或许她们跟你才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这也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希望他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她了。说完,她便告别而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唐云汉怅然若失,整个儿寒彻了心!</h3><h3> 此后不久,艾明莉就与孙建新登记结婚了。当然,喜糖还是忘不了送给唐云汉一份。唐云汉这回可真的反反复复地唱起了“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穷酸车夫的心儿碎了……碎了……碎了……”他痛心品尝着单相思的酸水,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无端自寻烦恼,一会儿又自慰尽管结局不如人意,但终究是让心爱的人儿知道了自己真挚的心,值了!唯一深感遗憾的是——他们的剧情可惜没有发展到普希金之死那般轰轰烈烈的地步!否则,来一场普希金式的绅士决斗,然后象普希金那样在决斗场荣光地死去,这才是他人生最痛快的归宿!叹只叹现实並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能暂时苟且地活在这个世上,平庸地过着他的小市民生活。</h3><h3><br></h3><h3> 唐云汉的私生活糟糕透顶,车间里的生产却是热火朝天,日新月异。卢金根带领的攻关小组成功浇出了磁钢,不久便开始批量生产了。厂部见生产形势一派大好,便决定扩大铸造车间,将原先的大电炉车间也拼了过来。考虑到大电炉车间的领导班子平均年龄偏大,都是初创期的老同志,车间韩主任已五十开外,快近退休了,当副职就相当于降职,显然不合适。于是,厂部决定两套班子磨合期间,集中在铸造车间办公室一起办公,分头管理。</h3><h3> 大电炉车间的统计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是厂里最吃得开的女人,加上她男人是厂设备科副科长,自然不把车夫出身的唐云汉放在眼里。她一上来就颐指气使地冲唐云汉说:“你搭我好哇?好么随便啥东西都有。不好么,哼哼,那就叫你随便啥东西都没有!”这显然是威胁他,给他个下马威。唐云汉这阵子心情本来就不好,加上天性耿直,偏不吃她这一套,就把这事儿向厂部作了汇报。不料,这一下他可捅了个大娄子,事情最终竟然演变发展到令他难于想象的地步……</h3><h3><br></h3><h1> (15)</h1> <h3> 大电炉车间的女统计员是何等人物,居然一上来就敢给唐云汉颜色看?唐云汉还真不知道,她叫仇杏珍,在厂里的女工中也算得个吃得开的脚色,人脉广,路道粗,跟厂里厂外的头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厂里的红人。唐云汉刚将她的话向厂部作了汇报,一转身,人事科长沈艳琴就已向她透了底。这一下,唐云汉可有苦果子吃了。那仇杏珍恼羞成怒,气势讻讻地跑到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责问道:“你到厂部告我的状是吗?哼,敢和我叫板,有你好看的!”唐云汉毕竟不是个耐得住性子涵养功夫很深的高人,加之追艾明莉不成,心情本就郁闷烦燥,这会儿见这娘们象煞要把他吃得落似的,出于条件反射本能,他扬手就将她指在鼻前的手掸了开去,大声吼叫道:“告你的状又咋啦?还真欺我是个好吃顾主?”不料,那娘们立马使出女人的杀手锏,污屎垛烂泥地耍起无赖来,她故意顺势摔倒在椅子上,嘴里拼命狂呼乱叫道:“小云子打人啦!小云子打人啦!”底下正在干活的工友们闻声赶来,见这般场景,纷纷指责起唐云汉来:“你怎好打女人呢?是个男子汉吗?”唐云汉连忙争辩自己没动手打她,可那仇杏珍见有人相助,干脆赖倒在地,演足了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闹起来,其演技连刘晓庆之辈也望尘莫及。面对这拍电影似的表演场景,唐云汉措手不及,有口难辩,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季春荣赶过来问:“倒底是怎么回事?”大电炉车间的韩主任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说:“这还用问?不会看场头势啊?”说完甩袖而去,直接向厂部汇报了。</h3><h3> 仇杏珍的男人、设备科副科长老钮随即叫上厂部的人赶到现场,将唐云汉传到厂办公室。唐云汉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详细说了,辩解他真的没打人。厂长书记皱起了眉:这小云子是经厂部反复考虑,才派去当季春荣助手的,前阵子工作也不负众望,帮助车间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和奖惩条例,车间的经济责任制搞得有声有色。然那仇杏珍却又是大电炉车间的骨干,在老职工中影响力很大。现在一个说被打,一个说没打,又没有人证物证,倒底该信谁的?几个厂领导虽然估计小云子不大可能真的动粗,但考虑到两大车间正处磨合期,此事牵一发而动千钧,权衡再三,决定先冷处理一下再说。于是,诸书记和沈科长等人耳语一番,然后对唐云汉说:“这样吧,你现在若马上回到车间,俩人肯定还要再吵起来,还是先回避一下,暂时留在厂部作批评与自我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等平静一下再回去。”同时,又派沈科长去好言安抚好大电炉车间领导班子。</h3><h3> 唐云汉坐在厂部办公室低头思过,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冤屈,但他毕竟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如此这般处理他尚可接受。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仇杏珍夫妇有意扩大事态,将他往死里整:第二天,竟然公安局的一张传票送达唐云汉手中。他一个楞怔,问诸书记:“这算咋回事?”诸书记笑着拍拍他肩膀,说:“没什么,估计就过个程序而已,没事!”可是,唐云汉一到公安局却是另一番景象,民警就象审犯人似的,桌子一拍,厉声喝令他老实交代行凶打人的事实经过。唐云汉顿时急出了冤屈的泪,大呼:“冤枉啊!冤枉!”他把那天的经过反反复复详细解说了几遍,也许民警们见他这么一付憨厚样,实在不象什么打人凶手,因此交头接耳一番,连笔录都不做,很快就放了他出来。</h3><h3> 走出公安局,唐云汉一路上心里还在为那事鸣冤叫屈,恨不得真格扇那无赖女人几巴掌。正这么想着,忽然见市府大礼堂内潮水似地涌出一大帮人来,一队刑警正押着几名罪犯,往刑车上赶。唐云汉上前一打听,原来在大礼堂内刚开完严打公判大会,现正要将这几名严打罪犯押往刑场,执行枪决。唐云汉隐约看见罪犯中有一人的身影似乎很熟悉,又见路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女子抱着周岁左右的婴儿,一边跌跌撞撞地追赶着行刑队伍,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阿林——,阿林——”显然是那罪犯的老婆孩子。那罪犯闻声挣扎着强扭回头望了一眼,马上被刑警推走了。唐云汉看到那张脸不禁一怔:是戴老板戴志林!他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犯命案了?旁人说,这戴老板命案倒没有,只是以前有过打群架的老账,吃过官司,出来后又俨然成了庙前街一带的霸主,别人吵嘴打架什么的少不了他出面摆平,唉!名气太大了,因此成了此次严打的对象。唐云汉听后心惊肉跳地想,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这么想着,他忽然有点阿Q精神起来,觉得自己那点冤屈也实在算不了什么,不就是龟孙子诈老子吗?他“呵呵”傻笑了起来。</h3><h3> 回到厂里,唐云汉自以为太平无事了,可谁知老钮夫妇伙同他那班在铁器社时期结拜的、号称厂内“铁杆十弟兄”的人乘机混肴视听,把两大车间磨合期产生的个人小磨擦,无限上纲上线,说成是新老职工的对立矛盾。十弟兄中排行老三的机修车间主任罗眯眼跳得最凶,他眯缝起本就极细的细眼,脸上挂着一丝阴险的奸笑,煽动一批不明真相的老职工吵到厂长书记那儿,大声嚷叫道:“批斗,批斗!厂里一定要开个批斗会,狠狠斗他一下,让这批毛小子知道一下自己的斤两!嘿嘿,看他们还敢再头老哇?”那些不明真相的老职工也随声附和道:“对对,就是要好好批斗一下,太不把我们老职工放眼里了!”那阵势似乎文革那一套又改头换面,重泛江湖。</h3><h3> 唐云汉见他们步步紧逼,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事情就僵了起来。眼见得电大期未考试一天天临近,他央求厂部先让自己复习一下功课,参加完考试再说。厂部对这般局势也是始料不及,他们知道这爿厂里的“铁杆十弟兄”势力不可小觑,除了铸造车间目前是新人新班子,其余几大车间及所有科室都是十弟兄的市面,他们的呼声不能不听。虽然明明知道这批人是在借题发挥,显示自己实力,但为了息事宁人,诸书记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唐云汉,他向唐云汉摊底道:“小云子啊,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你没见那班老职工的势头?你不写个检讨什么的就去参加考试,叫我们怎么摆平关系?”这是揿牢牛头吃草!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虚与委蛇,从长计宜?唐云汉左右权衡轻重缓急,心想当年韩信如此大丈夫,却也能忍胯下之辱,自己一介草民,何不也暂且钻一下裤裆,参加完考试才是当务之急哪!当然,也还有另一条路好走,那就是跟王大头一样,调个单位,一了百了。他有几位知己同学分别在市里、企业里当头头,况且,自己的远房亲戚也在市里担任主要领导,只要他上门央求他们帮忙,也不是不易解决的难事。但是,他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经历复杂,此事还是不去惊动、劳驾他们为好!自己的路自己走,委屈点就委屈点吧,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让她三分又何妨!主意一定,在临考前一天,他违心写了份不痛不痒的检讨,而十弟兄等人要的就是“检讨书”三个大字,无非是为了镇镇嫩伢子,显示一下他们在这爿厂的实力。唐云汉这才得于脱身,顺利参加完期未考试,並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市优秀学员奖。消息传到厂里,那仇杏珍翻了下白眼,说:“哼,这有啥了不起?考一百分的人多着呢!”唐云汉闻之,不禁耸了耸肩,嗤笑道:“这娘们把它当中小学考试了!真是……”</h3><h3> 两偏将交锋,对方略施小伎,不到一个回合,便将毫无防范的唐云汉挑落马下,稀里糊涂地彻底败下阵来。毕竟他脚子太嫩,或者说太忠厚善良了,不知世事狡诈凶险,不会也使阴招损招。按照十弟兄的意愿,厂部无奈地将他发配到城郊的辅料杂货仓库。如此凄惨结局不仅唐云汉没想到,铸造车间的其它工友们也万万没想到。两大车间合拼的事也就此搁置下来,暂时不提了,虽然还在一起办公,但已毫无实际意义。季头痛失一臂,爱莫能助,不禁喟然长叹,欲施展拳脚尚须时日矣!</h3><h3><br></h3><h3> 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唐云汉心中自是郁闷异常。然从另一方面想,也真是“祸兮福所倚”,其实,看仓库倒是个挺清闲的工作,没有复杂的人事关系,没有小人作梗琐事打扰,尽可独自整天悠闲地喝茶抽烟看书读报,倒也蛮合唐云汉的胃口,身居闲职一身轻嘛!而且,仓库外就是那广阔的田野,稻浪滚滚,蔬果累累,满眼绿色农家风光,就连仓库的围墙上也爬满了各种果藤蔓枝,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凭窗眺望,沁心悦目。进厂这多年来,他头一回尽情享受着这种清谧闲逸的工作,颇有一股採菊东篱下的怡然自得滋味!</h3><h3> 和唐云汉一起看仓库的也就二三个人,其中有位人称“温大师”的书画爱好者。此人不仅略懂书画,经历也不凡,早年曾当过海军,见过世面,只是始终忧忧不得志,脾性怪异,不大合群,喜欢独来独往。他占据了仓库里的一间小房间,把它当作自己的画室,整天在那挥墨塗鸦,自得其乐,厂部大礼堂掛的那些巨画,全是他的杰作。他见唐云汉落魄至此,就把他视作同病相怜的知己,安慰道:“小云子啊,到了此地,就好比被打入了冷宫,你我在这爿厂里是永无出头之日矣!还是想穿点,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寻点乐趣混混是也!”他整天和唐云汉谈古论今,说书道画,大有一付逍遥世外之气度。唐云汉和他略有不同,虽则自身远离厂部,有时尚难免牵挂厂内外三分大事,有同事来提货,就顺便聊上几句,打听一下季头他们的生产情况。闲暇之余,还兼任起《全国信息汇编 》的记者,帮助搜集各类经济信息。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了一年半载,唐云汉忽然听说焊管分厂最终还是转产不顺,下马了!惋惜之余,他对季春荣的先见之明佩服不已,心想:季头啊季头,你苦苦坚守的阵地或许渐露曙光,快熬出头啦!</h3><h3><br></h3><h1> (16)</h1> <h3> 焊管分厂一下马,除了几位分厂负责人按排到厂部各科室外,其余工人则全部回到原车间原岗位。这一来,当年吵着闹着要去焊管分厂而又没去成的那些职工,这会儿又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起来,纷纷庆幸自己没去成,否则,也会象当初神气活现调走的那班宠儿一样,如今又灰溜溜地回到原岗位,好没面子!</h3><h3> 焊管分厂的客观原因很多,厂里的工人窃窃私议,最主要还是上新项目不敢大胆启用新人新思维新方法。为什么乡办企业私人企业创办新项目,能办一个成功一个,而轮到国营的集体的企业往往会失败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象焊管分厂,不管是供销还是生产,都过份倚重所谓信得过的老职工。确实,老同志经验丰富,办事稳重,但精力有限,思维陈旧,缺乏大胆的进取精神,即稳健有余,旋盆子活出,开拓创新不足,导致始终打不开新局面。厂部在调兵遣将方面犯了过于保守的错误,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也有人背地里怨怪老厂长只会旋花头,把厂里的老本都旋光了,看他怎么向职工交代。面对这种窘况,老厂长忧心仲仲,寝食难安,暗自下决心要把这困难局面扭转过来。他痛定思痛,突然心血来潮,在厂部的生产会议上断然拿出办公室内所有的香烟往地上一掷,用脚碾得粉碎,公开宣布从此戒烟,以示决意拼搏进取之精神,颇有一股悬梁刺骨的励志之豪气。然而,当天晚上他就突患心肌梗塞,暴病而亡。噩耗传来,一向不问闲事的温大师摇头叹息道:“惜哉惜哉!戒烟而亡,实属罕闻。两者之间是否有内在联系,尚不得而之。然吸烟固然有害健康,戒烟却也宜谨慎。行船人皆知,板梢不可太猛,过犹不及。人生亦复如此,一切皆应顺其自然,顺势而为,切不可硬扳生物钟矣!”唐云汉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觉得温大师说得也有三分道理,就象现在自己的处境,也顺其自然发展吧!</h3><h3> 之后,局里任命原生产副厂长钱德发继任铸钢厂新厂长。钱德发也属厂里的元老,是从开天劈地的铁器社干到现在,年纪只比老厂长年轻几岁,满脸麻子,人称“钱大麻子”。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钱大麻子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第一把火就是整肃厂纪厂规,落实到具体事项上就是任何人不得随便迟到早退。这套法子老厂长手里也惯用,不过那往往都是新开马桶三日香,过一段辰光就松懈了下来。但这回钱大麻子似乎是动了真格,他专门派强永兴亲自天天站在传达室门口值班看守。</h3><h3> 强永兴是位转业军人,曾在中越反击战时上过战场,蹲过“猫儿洞”,因此人们呼他绰号为“猫儿洞”。猫儿洞在部队里曾任连长,转业到地方按排进铸钢厂,厂里暂时按排他任人事科副科厂。此人一股军人作风,做事一丝不苟,原则性很强。他看传达室就象值守监狱大门,手里拿着个秒表,铁板着脸儿铁板着腰,脸上一笑也不笑,威势倒挺足,却很不受人欢迎,尤其是铸造车间的人对他意见更大。</h3><h3> 铸造车间在季春荣的领导下,已基本按照唐云汉当初拟订的车间各项规章制度和奖惩条例,初步实行了经济责任制,消除了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状况。现在,因为厂部开拓市场没跟上,车间生产任务不足,大家干完活后,就在车间里东一堆西一群的,打牌的打牌,扯山海经的扯山海经,文学青年则聚在旮旯里看书研诗,全车间活象个娱乐休闲会所。卢大炮等人既不会打牌,又不想度死人闲扯,就发起了牢骚,抱怨道:“活干完了在这闲混作啥?又不是咱不想干不愿干,而是厂里没活给咱们干,与其在车间里呷白谈干耗时间等下班,还不如放大家早点回家休息,干点家务。”季头听说大家要求实行弹性工作制,只是缄口不言,工人的要求有一定的道理,但遵守厂纪厂规也没错,不然就乱了套。其实,钱大麻子强调厂纪厂规也无非是造造声势,並不想真为难大家。不料猫儿洞是个军人楷模,军令如山倒,执行命令素来不折不扣,绝不会睁只眼闭只眼,马虎了事。他拿厂长的话当圣旨,整天有板有眼地站在厂门口,谁也休想迟到早退,差一分也不行。卢大炮仗着自己牛高马大,带着一班炉前包子工还跟他大吵了一场,一个挡住自行车龙头不让早退,一个推推撞撞地死命硬要往外冲,两人几乎要打起来。卢大炮大声吼叫道:“有本事你让厂部多派点任务下来,老子加班加点干死也情愿,叫我走我还不走呢!否则,老子就是要早点回去睏觉!”钱厂长站在三楼办公室,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一幕,却很尴尬:是下去劝呢还是不劝?怎么劝?最后,还是季头把这班粗汉慢慢劝回了车间。</h3><h3> 钱厂长的第二把火是按照上面的精神,全厂实行全员承包制,即集体承包。他要求全厂每个职工交纳风险抵押金到厂部,说这样一来就把职工的利益和本厂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让大家更关心厂里的发展。不知能获什么利,却先要自个掏钱担风险,又不知这钱将花到什么地方,这下全厂上上下下炸开了锅,纷纷议论开了。季头他们一起吃拼东时,卢大炮又带头嚷叫起来:“承包承包,倒底承包点啥呢?有没有明确目标?譬如今年要达到多少产值?多少利润?咱工人的工资奖金将提高到怎样一个水平?铸钢厂将向哪个方向发展?等等……”程胜龙接口道:“要说工人利益和全厂命运绑在一起,其实我车间试行经济责任制后,早把产质量跟自身的利益绑在了一起,钱大麻子这招好象多此一举,毫无新意。”卢大炮一拍大腿,说:“就是嘛,他钱大麻子有本事就自己拿钱出来承包得了,让职代会给他定个产值利润指标,做得到奖,做不到就罚。咱工人又不懂经营,只管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了,工人与领导各司其职,何必让我们作垫背?”姚法宝也有点疑惑不解,怯怯地问季头:“这承包了大家究竟有什么好处?承包了怎样?不承包又怎样?两者究竟有什么实质区别?我们这钱可不能交得不明不白呀!”季头其实也是领会不透,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承包既然是上面的精神,是个大趋势,那承包了总归大家都会有好处的,听领导的按排没错!”没弄清到底要大家承包点啥,却先要大家交所谓的风险抵押金,实在是有点不情不愿,可大家还是听从季头的话,把钱按时交了上去。要在这爿厂继续工作下去,没办法呗!</h3><h3> 紧接着,钱厂长又放了第三把火,只是並没有象人们所愿望的那样,将生产重心重新转回铸造业务上来,却不知从哪弄来了个新项目——生产微型手动缝纫机。他的想法倒也无可非议,只可惜思维还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铁器社时代,缺乏英雄气概的大手笔。与老厂长相比,他则更显得婆婆妈妈小家子气。老厂长上的毕竟还是有可能改变全厂命运的大项目,虽败犹荣。钱大麻子上的微型手动缝纫器,车间里一拿到生产单子就犯晕,这东西太小,正品率不高,关键是即便一帆风顺,量产也达不到吨位。而且,估计该产品的市场也不大,发展前景不大乐观,这产品只适合小微企业,对铸钢厂这样的大集体企业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任何作用。果然,试产不久,该项目就暗然收场,废弃的成品整整堆满一房间。</h3><h3> 厂里这边在起劲地折腾,唐云汉则坐在那偏僻的仓库里看书读报,品茶抽烟,静观其变。另一方面,他在《全国信息汇编 》上发佈的经济信息,却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常有人来信来电联系,求他帮牵线搭桥。一天下午,厂食堂里的採办吴仲良突然领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来仓库找他,说有聚丙烯、聚乙烯等石化原料供应,求他联系买家。这是批俏货,许多人想买也买不到,一则这是计划物资,指标不大好搞;再则即使指标搞出来了,价格往往谈不拢,中间转手层层加码的人太多。吴仲良说,他表姐可是上海石化第一手的关系,只要买家诚心要,肯定谈得成。唐云汉闻言觉得有戏,忙将他们迎进库房办公室内,沏了两杯茶,慢慢详细商谈起来。</h3><h3><br></h3><h1> (17)</h1> <h3> 来人是吴仲良的上海表姐吴凤美,三十出头,模样清秀,亭亭玉立,但並不十分俏丽,嘴巴倒蛮灵番。稍作寒喧,她便直截了当地说:“阿拉能直接联系到上海石化有关部门的货源,产品种类木佬佬,不仅有聚乙烯等原料,还包括滌纶丝等什么的啥都有!”她拿出一本彩照样品簿和部份实物样品,边翻边向唐云汉介绍起各产品的详细规格、标准、价格、供货量等。唐云汉边看边把它们全记在了心里。看完样品,吳凤美坦率地说:“货阿拉保证能落实妥当,价钿肯定会比市面上便宜许多,只是事成之后侬要按百分比提成给阿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免谈!”唐云汉知道这是时下道上做生意的规矩,便一口应诺下来,说一旦落实好买家,就去上海找她。</h3><h3> 唐云汉手头就有不少买家,只因那吴凤美胃口不小,几番信电联系下来,真正表示能满足她那提成要求的,本地暂时还只有两家:一个是砚山校办工厂的潘厂长,另一个是弁西社办企业的黄厂长。唐云汉先就近来到砚山,和潘厂长在他们砚山中学校长的酒桌上谈妥,只要货真价实,其它一切都不是问题。于是,唐云汉就陪潘厂长去了几趟上海斜土路吴凤美家洽谈,后又去浦东石化公司谈判、验货。可是,别看潘厂长是教师出身,手脚该大方时也挺大方,吃喝住行都是他买单,但门槛却挺精,及至拍板成交的最后关头却一下子跳单,撇开唐云汉,径自一人悄悄去找吴凤美提货了。事后,唐云汉自己反省了一下:确实,在真刀实枪的商业谈判中,他因为不是内行,辨不清货色吃不准价,所以始终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也没与潘厂长事先约定好具体的报酬,和吴女士又不是铁杆老交情。商人是唯利是图的,被跳单实属不足为奇。</h3><h3> 之后,唐云汉和黄厂长取得联系。接受上次的教训,唐云汉让黄厂长预支付前期活动费用,自己先单枪匹马去上海落实货源。吴女士有了上次潘厂长跳单的先例,她也格外谨慎起来,不再让唐云汉参加具体的商业谈判,只留他在她家等消息,自己和她男人一块去浦东石化公司商谈。</h3><h3> 吳女士家就她和她妹妹吴凤丽俩人居住。吴凤丽是国棉二十三厂的一名青年女工,二十四五岁。和她姐不同,吴凤丽身材高挑,活泼俏皮,靓丽迷人,浑身洋溢着一股青春健康美。她见唐云汉近期常和她姐谈生意,便以为他是个大主客,百般奉承讨好。上海姑娘发起嗲来真扛叫人骨头酥嗳,娇中带嗔,责之含嬉,左一句唐老板,右一句云哥哥,喚得唐云汉神魂巅倒,身子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仿佛自己真格是什么大老板似的。直到天黑,她姐吴女士才风尘扑扑地从浦东赶回,说一切已谈妥,次日即可验货发货。</h3><h3> 第二天,黄厂长派跑外勤的小潘押车到上海,在吴女士家会合后,就驱车摆轮渡到浦东。货款一交,大家便七手八脚一块自己动手装车,唐云汉和吴女士夫妇等人也汗流浃背地当起了搬运工。装好货,车子驶离浦东,小潘就叫驾驶员一踩油门,欲撇下众人逃驶而去。岂知上海人何等精明,吴女士的男人办事老挡,早防着这一着——逃单。他扬了扬手中的出境单,说没这个单子侬休想跑出上海滩!小潘只好乖乖地将应得的提成款如数交给吴女士夫妇,至于唐云汉的好处费,小潘说身上实在没钱了,待回到菰城再后补吧,一定!一定!</h3><h3> 回到吴女士家里,她长叹一声,对唐云汉说:“那格菰城乡屋人做事就是不讲信用,格老潘小潘的老想耍花枪,看来格毛是不好长相处的啦!”唐云汉也在心里感叹:象荣庆伯伯那样重情谊、守信用的商人真是太少啦!离沪时,吴凤丽情意绵绵地送他到十六浦码头,再三叮嘱他下次来沪千万记得要来看她噢!唐云汉心里却明白:此去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毕竟自己不是真正的商人哪!</h3><h3> 告别了上海滩,唐云汉不日抽空去弁西找黄厂长,想让他兑现辛苦费。黄厂长见他一到,立马豪爽地叫上一桌酒菜,在厂里盛情款待他。然一说到钱,黄厂长就皱起眉头叹起了苦经,说自己这家企业刚起步,资金实在周转不转,只能先给他点烟酒钱消遣消遣,还望见谅!至于小潘的做法,实在有点不上路,他已批评过他了。唐云汉看看他那简陋的厂房,望望蓬头垢面辛勤劳作的生产工人,不觉也动了侧隐之心,真不好意思再敲他一笔。于是,他把那笔烟酒钱也推还给了黄厂长,跟黄厂长推心置腹地说:“黄厂长啊,我小云子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你现在刚开始创业也不容易,钱咱就不谈了。以后你若还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还是会尽力帮牵线搭桥的。”俩人一边喝酒,一边称兄道弟地开怀畅谈,直到太阳落山,唐云汉方才大醉而归。</h3><h3> 接下来的日子,唐云汉不断往返沪杭等地,看似忙忙碌碌,风风光光,一会儿电话,一会儿电报,其实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因他只不过仅是个业余牵线人,被跳单是常事,防不胜防,真正赚大钱的是能吃得下吐得出的真商贾。然而,中间介绍人吃力不讨好的事又时有发生,供求双方一旦产生经济纠纷却又少不了他出面协调解决。</h3><h3> 唐云汉有个亲戚在乔溪办了个领带厂,托他将产品推销到全国各地。其中江西南昌有家商贸公司货款却迟迟不打过来,拖了半年有余,多次催缴无果,无奈之下,唐云汉只好帮他们打起了跨省经济官司。幸好当时合同是在菰城签的,法院将一张传票送达南昌,把他们传喚到菰城。也幸亏那年月市面上“老赖”还不多见。在法院的调解下,事情总算得到圆满解决。几番下来,唐云汉觉得自己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本领,既不够狡猾,又不会耍手段,无奸不商嘛,想要人家凭良心给钱,那简直是白日做梦!</h3><h3><br></h3><h3> 正这么想着,忽然又有一队人马找上门来。唐云汉抬头一看,只见为首的是一位英俊潇洒的中年男子,正是当年唐云汉下放西林村时的大队团支部书记、人称“金虎猫”的宋瑞祥,身后跟着七八个中年妇女,但见他们个个肩背手提着一个个大大的包衭,象煞一班逃难的盲流。这金虎猫当年又是大队的宣传队长,曾扮演过《红灯记 》里的李玉和。这会儿,唐云汉跟他开玩笑道:“咋啦,李玉和改当洪常青啦?带着这班娘子军准备上哪打游击?”金虎猫“哈哈”大笑起来,说这班娘子军非吵着要跟他跑生意,只好出来带她们一程了。那班娘们七嘴八舌地说,他金虎猫自己早就发财了,办了个床上用品公司,产品主要销往南通批发市场。村上人都知道他是个顶尖的能干脚色,上大场面与大队书记金明法毫不逊色,金明法一死,大队书记一职理应他继任……</h3><h3> 听到这里,唐云汉大吃一惊,忙问:“怎么,金明法死了?怎么死的?”金虎猫说,金明法是前阵子帮朋友联系钢材生意时,在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村里人闻讯赶到现场,他眼乌子还弹得老大,死不暝目哪!浑身血淋淋的,那场景真扛叫惨得罪过哎!金明法之死,在菰城地区也算得上是折损了一员改革悍将。他在文革期间就开始创办乡村企业,大队里办了一个棉织厂,一个砖瓦厂,解决了许多人的吃饭住房等问题,也富裕了村里。新时期又带头做生意,家中率先盖起了庄园式洋房,当别人还在奔“万元户”时,他资产已达几十万,可惜……众娘们说,金明法死后,上面按排他的哥哥金明权继任大队书记。这金明权跟宋瑞祥相比,无论是知识还是能力,乃至个人在群众中的威望,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知上面是怎么考虑的?</h3><h3> 金虎猫此番一落选,当年曾和他在一个宣传队里共过事的女人们说,你还是带领我们这班娘们跑跑单帮算了。金虎猫倒也挺热心爽气,就说:“好,那我就带你们闯荡闯荡江湖,咱还是先从摆地摊开始吧!”于是,他搁下自家的生意,带着这班从未跑过远码头的娘子军开始南征北战了。这次来找唐云汉,就是得知他和坛前街口的荣庆伯伯的特殊关系,故想托他先跟荣庆伯伯打个招呼,他们准备统一进布料,量特别大,让荣庆伯提早作好准备,价格特别优惠点。唐云汉说,这没问题。只是荣庆伯伯做生意喜欢清打缕丝,下次去谈,只消金虎猫一二个人去即可,否则,人多嘴杂,反倒谈不好生意。</h3><h3> 送走娘子军,唐云汉来到厂里。见这天仓库里无领货单子,便跟另一个仓库管理员打了个招呼,约上温大师,俩人一块溜出去逛起大街来。</h3><h3><br></h3><h1> (18)</h1> <h3> 唐云汉拎着个小公文包,温大师提着个大水杯,俩人悠悠荡荡地来到市中心。一路上,温大师留心的是各家商店的金字招牌,尤其是名人题的字牌,总要驻足细细欣赏一番,品头品足的,讲出许许多多名堂来,哪个字特气势,哪笔稍欠火候等等,听得唐云汉云里雾里不知凡几。唐云汉关心的是旅馆和邮电局等,那里进出的大多是商贾,偷听他们的交谈,有时也能偶尔捕捉到一些有用的经济信息。特别是邮电局,那年月手机还没诞生,电话也还没普及,大多数厂商还不通长话,要上邮电局打。而邮电局也仅只有区区几部长话机,还得排队候在门外等叫号。里面的人因为通讯质量不好大声嚷嚷地通话,外面的人都能听得个大概,保密性很差。拍电报则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填单,有心人一瞄就知底细。想採集产品、价格等敏感信息,比酒店茶馆更便捷,更具分析价值。</h3><h3> 行至庙前街附近,忽听得街内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俩赶紧跑过去一探究竟。只见原先戴老板那两间店面已装潢一新,变成了“华联科技经济开发公司”。原来今天是公司新开张,由王市长率各级领导亲自剪彩,格调之高非同寻常,菰城各报刋电台电视台记者都争相赶来报导。一打听,该公司经理原先是市中心医院的章医生,人脉很广,现在响应党的号召,率先辞职下海,自谋生路。唐云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有这么多高级别的大人物来捧场!”剪彩后,众人簇拥着王市长一行到二楼小会议室座谈。唐云汉扯扯温大师的衣袖,怂恿他道:“走,咱何不也进去瞧瞧!”温大师笑呵呵地摇一摇头,说:“我等闲客大可不必轧这闹猛。要去,你一人进去便可矣!”唐云汉不想放弃这深入信息源的好机会,便整整衣衫,夹起小公文包径自走上前去。</h3><h3> 刚到门口,两位迎宾小姐就拦住了他,让他出示请柬。唐云汉两手一摊,说没带请柬。两迎宾小姐随即将他挡在了门外,说:“没请柬你来干什么?”唐云汉心想:是啊,我是来干什么的?总不能说是来搜集信息的吧?他稍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包内正好有几份技术转让的资料,便脱口说道:“噢,我是来洽谈技术转让的!”两迎宾一听说有生意上门,立马通报给章经理。章经理闻讯大喜过望,连连说:“楼上请,楼上请!开张第一天就来了个科技转让项目,真是开门大吉,开门大吉啊!”于是,两迎宾小姐引领唐云汉至签到处签好到,着实把他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夸赞了一番,将他迎上了楼。</h3><h3> 楼上宾朋满座,王市长正在发表重要讲话,听说来了位谈科技转让生意的,马上招手示意唐云汉坐到他近旁。一时间,摄影机摄像机齐刷刷转向王市长和唐云汉那里,近镜头,远镜头,特写镜头……唐云汉一不小心成了当天的焦点人物。他自己也被那一道道闪光灯弄得晕头转向的,全没看清场面上来的倒底有哪些人物。只发觉坐在王市长身旁的那位菰城日报记者是他的一位老同学,两人互相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h3><h3> 座谈会后,众人齐聚江南春大酒店,举行盛大的庆开张喜宴。唐云汉落座后,这才缓口气细细观察起到会的宾客。在座的都是菰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唐云汉大多不认识,不过穿梭于酒桌间最活跃迷人的那位靓女子,他却不陌生,正是菰城有名的交际花、素有“菰城小凤仙”之称的柳莺莺。她一会儿娇滴滴地跟这个经理老总敬酒,一会儿又醉眼迷离地跟那个局长书记碰杯,整个宴会厅尽飘荡着她那“咯咯咯”的娇笑声,男人们都醉意朦胧地围着她屁股转。陪在她身旁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高个子壮汉,从举致神态上看,似乎是位精明的暴发户,大概是她的新欢。这柳莺莺原先也是个知青,但很早就嫁给了一位老实巴交的搬运工,不去农村干活,长期呆在城里陪男人玩。不过她不是那种站在街头飘荡的“赖山”,她常年在家接客,只卖艺不卖身,除非真遇上了难得的知音,才偶尔委身相许,故享有“菰城小凤仙”之称。唐云汉当年也和几个同伴慕名而去,听她吹拉弹唱细说过几回琴棋书画。想不到如今“菰城小凤仙”也随波逐流,傍起了土豪大款。唐云汉不由感叹道:这世界真格是变化太快!这会儿,柳莺莺飘荡移行至唐云汉他们那一桌,向他抛了个媚眼,然后举杯示意他仰脖共饮,饮罢,冲他亮了下空酒杯会心地一笑,便“咯咯”笑着移步邻桌,继续周旋于其它男宾女眷间。</h3><h3> 红二代贵公子叶伟民也来了,是座上的贵宾,跟局领导一桌。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发福了,挺着个啤酒肚皮,俨然一付大老板派头。身上穿的也不再是对港货旧西装,而是换上了崭新的的的呱呱的国际真名牌西装。唐云汉俯身上前问候,叶伟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自己早已跟原单位脱钩,彻底撇清了关系,真正下海啦!唐云汉不经意随便问起他原单位出的那笔30万启动资金,叶伟民不屑地打了个响指,轻描淡写地说早如数奉还啦,就是价值30万块钱的商品货物,盘点下来只多不少。他是清清白白走人,没贪公家一分钱,坐得正立得直,完全是赤手空拳闯商海,白手起家走上致富路的!唐云汉虽然不是真正的生意人,但钱与货的关系还是厘得清的。当然,闲事少管闲话少说为妙,因此,他只在旁一个劲地点头打哈哈。叶伟民有点好奇地问他:“你这书呆子咋也思想解放,做起生意来了?”唐云汉只含糊其词地说:“轧轧闹猛,轧轧闹猛!”</h3><h3> 敬过叶伟民等人的酒,唐云汉一转身忽然看见二轻局副局长马宇轩挽着一位美女在各酒桌间巡游干杯。这马副局长原是唐云汉所在的铸钢厂的书记,新时期升迁为二轻局领导,现在任二轻局驻深圳办事处主任,一只脚踩在海里,一只脚踏在岸边,帮局里做生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不威风。他刚升迁就跟发妻离了婚,另找了一位年轻漂亮的越剧团戏子。那天,他身着格子裤子花衬衫,浑身嗅不到一丝严肃的革命老干部气息,活脱一位商海弄潮的花花公子。唐云汉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老歪着头板着脸呲牙咧嘴大声训斥人的马书记马局长。只见他趾高气扬地手挽着新欢,频频往返于各酒桌间,咧开大嘴笑哈哈地与众人致意干杯,好象这是在庆贺他的婚礼一般。众宾客啧啧赞叹新媳妇模样俏丽,羡慕这马主任真是老牛吃嫩草,艳福不浅哪!</h3><h3> 唐云汉误打误撞混迹菰城商界精英圈,却並没有抓住机遇,借此假戏真做,乘机广攀高朋更上一层楼,关键是他身上本就缺乏商人气质,没有随机应变,圆滑处世的本领。只是享足了口福,长了点见识,管中窥豹,生意场真谛略见一斑。只觉得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各式人等都走了样,显了底!他隐隐觉得象荣庆伯伯那样的民间老法生意人似乎背时了,没有吃吃喝喝的官场照应,是注定发不了大财的!宴会结束,章经理还为在座的每位宾客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一只电暖杯。别看这玩意儿似乎有点不起眼,那可是当时刚面市的小家电,图个新鲜时尚,礼轻情意重啊!</h3><h3> 古人云:“福兮祸所伏”。当天晚上,菰城电视台在当地新闻联播中重点播放了“华联公司”开张的盛况,其中有王市长和唐云汉在一起的多个镜头。第二天,这消息一下子在铸钢厂里炸开了锅,唐云汉顿时成了厂里的新闻人物,大家议论纷纷,猜测他倒底有啥背景,竟跟市里这班大人物坐在了一起?厂部也一下子犯了难,上班时间溜出去参加宴会,这肯定是违反厂纪厂规的,但他又是和市领导在一起,这就有点棘手了!联想到前段时间,厂传达室不时收到寄给唐云汉的大量信件、电报,以及不时外出东奔西走的,诸书记钱厂长们估摸这小子莫非真有点什么门路、背景,但一时又摸不清他的底细,只好暂时张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看看后面动静再说吧!</h3><h3> 观察了一段时间,厂部见唐云汉依旧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安安静静地呆在城郊仓库里看书读报。厂部琢磨来琢磨去,始终弄不清唐云汉究竟是啥来头,但总觉得这小子好象不是个什么安耽人,不让人省心。既然这样,倒不如施计把他逼走得了,省得厂里麻烦!诸书记和钱厂长沈科长等人商量了一下,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小招。几天后,人事科沈科长将一纸调令送到唐云汉手中,他展纸一看,顿时呆傻了……</h3><h3><br></h3><h1> (19)</h1><h3><br></h3> <h3> 调令是让唐云汉去市公安局报到,至于具体去干什么工作並没有写明。唐云汉心想,这公安局的工作跟自己八杆子搭不上边,去哪干啥?沈科长说:“具体分派你干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你去报到了就知道啦!反正是市里调你去的,工作需要嘛,好事!”唐云汉疑惑不解地朝沈科长斜白一眼,心想这肯定是厂部搞的鬼,排挤我到厂外,去了决计没好差事。然而唐云汉毕竟是个传统规矩人,组织上的按排不得不执行,既然调令已到,只好硬着头皮先去报到再说。</h3><h3> 不出所料,唐云汉来到公安局,局里按排他去市联防中队庙前街分队,协助民警搞治安。这唐云汉从未涉足过警务,如今却要他干起了全武行,连他自己都觉得好滑稽。而且,工作时间主要在夜里,逛逛大街小巷,转转舞厅茶室,隔一二个小时四处巡逻一圈。联防队的成员大都是各单位令领导头痛的老油条,可到了这里却象煞有介事的管教训斥起人来。尤其是那位带队的陈队长,五十上下的老同志,据说在联防队抓贼还立过几次功,可他见了女盲流那种色迷迷的猥琐相,唐云汉一看就恶心。与这批看似象模象样一板正经,其实却是低俗油滑的下三滥家伙混在一起,还真不及跟卢大炮那班淳朴的大老粗工友们呆在一起舒心爽快!唐云汉不禁思念起铸造车间的工友们,不知他们在季头的领导下,车间生产是否如火如荼?工友们的钱袋是否有所鼓胀?……他好想好想再和季头他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吃拼东喝喝酒,侃侃大山吹吹牛。同时,他又思念起“冷宫”中那逍遥自在的日子,和温大师一起泡一壶热茶,说说隋唐英雄匡正义,七侠五义平冤屈……联防队的工作对他毫无吸引力,只干了没几天,他就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这正如诸书记沈科长等人所料,想他唐云汉接下来必定会千方百计找门路,换个单位干干,这样就皆大欢喜,厂里也就把这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可是,唐云汉虽说是个正宗传统人,然因处境不同,路子却有点野,偏偏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见厂里把他逼上了如此绝境,而自己又不想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走门路调单位。于是,一气之下,不管三七廿一,他摘下联防队胸章往桌上一摔,径自回家拎起公文箱,星夜骑车离家出走了。</h3><h3><br></h3><h3> 唐云汉只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心中的都闷,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该到哪里去,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向东门外驶去。黎明时分,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他曾经下放过六七年的第二故乡——西林村。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最念念不忘的还是知青那段蹉跎岁月,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忘怀。小队长余根财夫妇见他这么一大早赶到这里,甚感惊讶,忙问他有何急事?唐云汉也不跟他们说实情,只说自己太想他们了,特地来看看村里的乡亲们。根财伯赶紧将他迎进屋,沏了杯粗茶,招呼他坐下慢慢细聊,同时吩咐根财阿姆宰鸡杀鱼的,准备起酒菜来。</h3><h3> 酒席间,聊起根财伯家的生意,根财伯哈哈大笑得合不拢嘴,说:“咱家这大伢子小杰他呀,现在可成了个大忙人啰,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大码头,谈大生意。家里的小作坊早已停工不做了,只管收集起村里其他人家的成品,然后再由他媳妇等人贴上自家的‘梦媛娇’商标,销往全国各地。有时候订单多,时间紧,村里自产的量不够,就干脆从南通批发市场提货,让他们贴上我家的商标直接发出去。说土点咱就是成了贴牌的倒爷,再也不用自家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地干啦!人又惬意,钞票又多。咱家格大伢子真扛叫聪明来煞哎!哈哈哈——”</h3><h3> 酒后,根财伯领着唐云汉在村里走了一圈。当年的穷乡僻壤,如今大部份人家都盖起了新楼房。唐云汉感叹之余,心头不禁涌起一丝悲凉:咱工人啥时也能赶上潮头,尽享改革成果呢?啥时工人也干出个万元户呢?农民农闲时能外出打工、做生意,工人呢?总不能全都一下班就去打工做生意吧?农民有承包田,有宅基地,工人又有什么?无产阶级,彻底的无产阶级!……城市改革注定不可能跟农村一样,工人还得以工为主,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h3><h3> 唐云汉了却了重访第二故乡的本能心愿,依依惜别余队长一家,重又心事重重地上路,向东驶去。路过小莲镇时,他想去看望一下当年下放在一个大队的最知心的挚友,然转念一想,又怕他破费,便打消了念头。看看天色已晚,他便直接跳上夜沪班轮船,决定重踏上海滩。</h3><h3> 他无心领略上海滩风光,也不是去找吴凤美谈生意,更不是去幽会吴凤丽,他只是想去看望一下他的上海阿姨,让他们捎个信给家中父母,劝父母自个多保重,别管他了!姨妈家住武昌路,从十六埔码头沿外滩一直骑过去,过了外白渡桥就到了。姨妈姨父听说他欲浪迹天涯,好言劝慰他百事孝为先,父母在,不远游,免得家中常牵肠掛肚的,始终放不下心来。见他执意要走,只好塞给他一笔钱,劝他出去散散心后早点回菰城,父母是不可能不挂念他的。</h3><h3> 告别姨妈一家后,唐云汉似乎觉得尘愿已了,便神情恍惚地一路飘荡,乘车来到了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九华山。面对那满目秀丽的青山秀水,他内心却是一片怆然。在百岁宫,望着应身菩萨数百年不腐的肉身,看了有关他的事运记,见未了提到一九七七年,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来访时所作的指示,心头倏然泛起一丝疑惑。显然,他还没达到超尘脱俗的虔诚境界!供奉完地藏菩萨,一转念,他复又折身返回庙殿,拔起供香,扔在了地上。这一不恭之举,实属罕见罕闻,令众僧惊愕之余,甚感愤怒——真是亵渎菩萨啊!罪过,罪过!他自己也猛然醒悟:佛门其实並不是他真正的归宿之地,他的尘缘还远没了结!在九华山遊荡了几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既无诗情,又无画意,只是见到了一位已经退位的神秘大人物。于是,他便拜别九华峰,冥冥之中在神灵的指引下,乘车直奔素有“天下第一奇山”美称的道教圣地——黄山。</h3><h3><br></h3><h1> (20)</h1> <h3> 崔嵬雄浑,灵秀多姿的黄山,与长江、长城、黄河並称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之一。千百年来,有多少名人高士为它的奇美所折服,留下了无数讚美的题字和诗篇。唐云汉一踏入这鬼斧神工般的圣地,便觉神清气爽,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览遍前山之险,阅尽后山之秀,往返于峻岭峭壁间,一会儿听泉,一会儿观云,一会儿赏松,一会儿望石,尽情地扑在这巧夺天工的大自然怀抱里嬉戏玩耍,流连忘返,享尽这如梦仙境的薰陶和爱抚。那段时间,电视里正在热播《 再向虎山行 》,而他心中的虎山就是黄山,他欲再行,再行,再再行!</h3><h3>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那天,唐云汉在温泉泡好浴,欲再观百丈泉,便独自从温泉沿径而上,至观瀑亭。然天晴未见瀑,但见亭内胡志明手书,笔峰苍劲有力。坛上亭周,翠柏青松环绕。他想象着当年胡志明带伤上山养病的情景,追昔抚今,忆家思国,不禁感喟万分,按胸摩腿,昂天三呼,乃得诗一首。他迅速拿出笔,在自己的一张名片背后题上这首诗,尔后随手往地上一抛,随即扬长而去。却不知他身后有两位窈窕淑女也前来观瀑亭观瀑,忽见地上掉着一张名片,捡起来一看,正面印着的是——《全国信息汇编 》记者唐云汉,翻过来一看,只见背后题着一首诗——</h3><h3> 孤军奋战卫家园,瘸腿柱枪奔黄山。</h3><h3> 待等伤愈重挥戈,山青水澈谢圣泉。</h3><h3> 两女子心想是谁不小心落下了这首诗?举目四顾,唯见远远的有一男子正向醉石方向走去,一女子想高声喊他,却被另一年龄稍长的女子止住了,说:“看这诗似是借题发挥,话中有话,我们不仿尾随其后,看看他还有何举动再说。”那男子行至醉石附近,只见他卧在醉石间,久久不见他起身,似乎真的醉迷了一般。半晌,才见他缓缓坐起,在醉石附近转悠。及至虎头岩前,但见他沉吟片刻,又提笔写了点什么,然后昂天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纸片随手一扔,便背着手,恰似闲庭信步地向汤岭关走去。跟在身后的两女子赶紧上前,捡起纸片一看,又是写在名片背后的一首诗——</h3><h3> 啸声惊百兽,爪踪护轩辕。</h3><h3> 千里扑腾过,归穴枕桃源。</h3><h3> 及至汤岭关,只见他爬上城墙,坐在那儿纵目远眺,凝神思忖。少顷,忽见他又提笔写着什么。两女子见他写好后将纸片往墙缝里一塞,这才醒悟——原来那诗不是他不小心遗落的,而是他有意弃之。可塞在墙缝里,被雨水一淋不就全毁了吗?于是,她俩赶紧喊道:“这位大哥请留步,纸条可不能塞在墙缝里的呀!”孤身云游的唐云汉闻声一惊,心想:这僻山静谷之中,怎突然冒出两女子声音?他扭回头一看,只见两位戴着遮阳帽蛤蟆镜,身着白底碎花连衣裙的女子,似仙女下凡般地飘然而至,似曾相识,却一时又想不起倒底在哪见过。莫非这是在梦里?两女子忙从墙缝里抢出那纸片,也是一张名片,只见背后写道——</h3><h3> 兵戈铿锵云门山,冷月清风汤岭寒。</h3><h3> 古墙扬灰掩忠骨,荒草萎萎和风酸。</h3><h3> 两女子不解其意,欲问详情,抬头一看那男子,忽然吃惊地失声叫道:“啊呀,憨兄!怎又是你?”一声“憨兄”唤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唐云汉一怔,这声音好熟悉!他揉晴细瞧眼前这两位如梦似幻而至的仙女,不禁也意外惊喜地跳了起来:“啊呀呀,怎又遇上你俩啦?哈哈哈,千里遇同乡,两眼泪汪汪。奇缘,奇缘!”唐云汉想起来了,眼下这两仙女就是当年他在菰城坛前街口碰到过的两摩登女郎,后又在新华书店为他打抱不平过。两女子也甚感惊奇,觉得异地不期而遇,确乎有缘。有这憨兄作伴同遊,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唐云汉也觉得浪荡天涯之际有这两位仙女陪遊一程,也可谓人生一大美事,平添几份生趣。于是,三人结伴而行,边走边聊,绕回桃源。</h3><h3> 两女子据说是师徒俩。年稍长的那位是师傅,姓姚,名娟娟,三十多岁,不过长得极嫩,极象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另一位是徒弟,姓林,名馨莲,二十三岁。俩人皮肤白哲,脸形也差不多,都是鹅蛋脸,柳叶眉,花骚眼,酷似一对孪生姐妹。她俩都是善琏人,在善琏湖笔厂工作,不过现在都已辞职单干了,在家自制湖笔。唐云汉这下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手工业跟他们这类厂不同,确实也可象农村一样单打独斗的!两女子问唐云汉,那次替你解围拉你走的那位女子是你什么人?唐云汉笑说道,那是他同厂的同事。林馨莲耸了耸鼻子,不信地说:“没那么简单吧!看上去挺亲近,挺关心你的,不会是你女朋友吧?”说完,自个掩嘴“咯咯”笑了起来。唐云汉面露尴尬之色,摊了下双手,说:“是女朋友倒好啰,可惜没这个福份!”“那她还替你那么着急干吗?”姚娟娟追问道。唐云汉喟然长叹:“她就是这么个好心人呗!叹只叹咱有缘无份哪!”两女子一闻此言,心中已知个大概,便不再追问其详。</h3><h3> 回到揽胜桥附近,唐云汉问她俩带相机了吗?两女子说不会摆弄那玩意儿,所以没带。唐云汉叹息道:“到了这神奇仙境之地,没留个影岂不抱憾终生!我是没钱买相机,你们是有钱却不会使相机。可惜啊,可惜!明天到了山上可是没有照像点的,这儿倒还有几个一次成像点,何不在此留一影,稍解憾缺?”两女子顿时拍手称好。于是,姚娟娟就将林馨莲拉到唐云汉身边,娇姿媚笑的,三人一起在揽胜桥留了个影。</h3><h3> 日暮时分,仨人在桃源宾馆吃好晚饭,唐云汉就叮嘱她俩,今晚早点安睡,明天山路陡峭崎岖,要爬好几个高峰,一直要登到北海大本营才有住宿点,所以一定要蓄足精神,方能登顶一揽。</h3><h3><br></h3><h3> 前山之险,最峻险莫过于天都峰。那百丈云梯其坡度之陡,近乎垂直而上,既不能伸手相援,又无息脚之地,稍不留神就有跌入深谷之危。唐云汉一路叮嘱她俩不要往下往旁看,只管埋头一口气沿石阶努力而上。“坚持,坚持!”他不断为她俩鼓劲加油。待攀至峰顶,仨人方才长舒一口气,相拥而庆。站在天都峰顶,望着四下波澜壮阔连绵起伏的群峰,不禁令人心旷神怡,如堕琅苑仙宫一般。少顷,两女子对唐云汉说,何不在此也赋诗一首,抒情挥意?唐云汉哈哈笑道:“此话正合我意!可惜……”林馨莲忙问:“可惜什么?”唐云汉感叹道:“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然此情此景唯气势磅礴之巨匠大手笔方能与其相媲美,吾等凡夫俗子的涂鸦之作是万不能及矣!岂敢妄作?还是景藏心中,留待日后细细品味吧!”“那你昨天在山下作的那几首诗又是什么意思?”林馨莲又不失时机地追问道。唐云汉稍顿了一下,解释道:“呵呵,那都是些胡言乱语的狂妄之作!当然也确有点触景寄情,借题发挥的因素在里面,但不值得一看!所以,我写好后就把它们扔了,不再去想它们。”</h3><h3> 从天都峰下来,中午时分,仨人在玉屏楼一边用餐,一边观松。之后,两女子欲登顶观卧佛,唐云汉摆摆手说,卧佛宜远观,近看则索然无味了。而且,还能节省点体力,好遍览其它胜景。</h3><h3> 登莲花峰虽说是黄山第一高峰,但因没有天都峰那般峻险陡峭,所以不必全神贯注地爬山,可以边走边聊。两女子见唐云汉说是遊山,却一直提着个公文箱,而他那张名片上又印着什么《 全国信息汇编 》的记者,便好奇地问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唐云汉见两天来仨人已混熟,便坦诚相告,说他其实只不过是个落魄江湖的浪子。他把自己被迫流浪的经过原委粗略讲了一遍,却不料这反倒惹起了林馨莲的兴趣。或许这林小姐天生喜欢浪漫,喜欢有个性有故事的传奇式人物,不觉春心萌动,暗暗喜欢上了眼下这位浪荡江湖的既憨又野的落魄小子,觉得与这浪子千里之外邂逅共遊,更为此黄山之行抹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快哉美哉!</h3><h3> 到了莲花峰顶,览尽巍峨七十二群峰秀景之余,但见峰顶周围的铁索上锁满了各式各样的连心锁。姚娟娟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这次没跟爱人一起来,否则,也好在此挂一连心锁,宣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唐云汉逗趣道:“那你和馨莲也好一起锁一把的呀,师徒同心嘛!”一句话提醒了姚娟娟,她调皮地望望唐云汉,又看看林馨莲,忽然扑噗一下笑弯了腰。她拉起他俩的手,戏言道:“我看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一个未婚,一个待嫁,情投意合,何不在此结一同心奇缘!”唐云汉慌忙摆手说:“不可,不可!此玩笑开大了,我一浪子,今日不知明日身居何处,哪敢牵制笔能工馨莲纤纤玉手?”那林馨莲也是羞得满脸通红,两手不停地绞着小手绢。姚娟娟见此觉得有戏,便极力撮合他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来来来,人生如戏,机遇难逢。世有《庐山恋 》,咱何不来出‘黄山恋’?权当演戏,也不枉负此黄山一行哪!”唐云汉犹犹豫豫地说:“可我们仨人身上就只有我公文箱上一把密码锁,密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对馨莲可不公平的呀!”姚娟娟笑道:“说你憨兄还真是个憨兄!密码重设一下不就可以了吗?傻瓜!”她让唐云汉取下锁,打乱重设了一下,然后拉着他俩的手,一起将锁锁在了铁索上。未了,她张开手心往身前的深壑幽谷一抛,说:“好了,那密码我也已抛至深谷忘了,你俩的心算是永结在一起啦!”馨莲羞嗒嗒地掩脸偷觑小云子一眼,扭扭秧秧地挽起他的手,缓缓走下莲花峰,继续向光明顶进发。</h3><h3><br></h3><h1> (21)</h1> <h3> 接下来的游程显得格外轻松快活,有了爱神的力量,什么峻峰峭壁都不在话下。日暮时分,仨人来到了大本营北海宾馆。唐云汉饭后又关照她俩早点睡,准备明天凌晨赶去观黄山日出。馨莲问:“到哪观日出最好?”小云子介绍道:“最佳景点有好几处,但最有意义的,我看还是去始信峰吧!古人到了此峰,才开始相信黄山确实是奇美无比,天下第一,故才有‘始信峰’之称!”于是,仨人商定,明天凌晨三点左右起床,直奔始信峰。</h3><h3> 那天的日出似乎姗姗来迟,直等了约一个多时辰,才渐露晨曦。不一会,一轮红日终于从山峦背后冉冉升起,腾上天空,映照得满目青山一片彤红。三人不禁一阵惊呼,拍手雀跃,兴奋无比。始信峰顶有一块石碑,是李一氓手记寒江子题字碑,上书——</h3><h3> “寒江子独坐,国破山河在。”</h3><h3> 唐云汉不觉又驻足沉吟起来。娟娟和馨莲见此问道:“小云子,你又在想啥诗句?”唐云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已草拟了一句对句,可那纯属文字游戏,不含一点实意的噢!”师徒俩顿时说:“行,但说无妨!”唐云汉便脱口吟道——</h3><h3> “酸车夫鼎立,家亡莲瓣传。”</h3><h3> “妙!妙!妙极了!”师徒俩连连拍手欢叫道,让他赶紧拿笔将它记下来。这时,忽听得唐云汉“哎呀”一声,拍着脑袋说今晨急着赶路,不料竟将公文箱遗忘在宾馆内了。馨莲着急地说:“那咱赶紧一块回去找!”唐云汉懊恼地说:“咱出来已有好几个小时了,赶回去又得费个把时辰,不知那箱子还在否?算了,还是你们径自走吧!让我一个人回去找,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搁在我床上呢!”“可是……”馨莲苦愁着脸,不知如何是好。娟娟毕竟成熟沉稳一些,她想了想,说:“箱子是否能找到的确还是个问题,我看就让小云子一个人去追寻吧。我和馨莲就从后山下黄山,咱就此一别,来日菰城再见如何?”唐云汉无奈地点点头,说:“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于是,馨莲她们将家庭地址告诉了小云子,仨人依依惜别,一步三回头地分道而去。</h3><h3><br></h3><h3> 唐云汉回到北海宾馆已是午饭时分,他询问服务总台是否有人捡到过一只公文箱,服务员说的确有一只小箱子,已交到经理办公室了。唐云汉闻言一喜,忙赶到经理室。经理是位干练的女同志,听说是来找箱子的,“嗳呀”一声,说:“不巧!是有那么一只小公文箱,不过我们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寻,便以为失主早已下山,因此我就差人把它送到了山下的黄山宾馆,方便以后失主来取。同时,我们冒昧地打开你的箱子时,发现了你单位的地址,已打长话通知了他们。真是好心办坏事,要你来回折腾了,对不起啦!”唐云汉拔腿就想赶下山去,那女经理却一把拦住了他,说:“甭急!箱子肯定不会丢,我打个电话给山下就是了。你还是吃了饭再下山吧!”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在背后签了几个字,递给了唐云汉,让他先去餐厅吃个饭。並告诉他,凭她这张卡片,他可在黄山任何一家宾馆免费住宿用餐。说完,冲他意味深长地颔首一笑。唐云汉忙躬身作揖,感激不尽。</h3><h3> 公文箱有了着落,唐云汉的心也就放坦了,便一路悠悠荡荡地下山,边走边欣赏起云海雾松,奇峰怪石。同时,心底又在细细体味着这个阶段他内心发生的微妙变化。他豁然开朗,领悟到:社会意志是一股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强大力量。它在不断改造重塑着每个社会个体,使之不断趋于同化溶合,任何不协同社会意志的个体随时都可能被社会所摒弃。联想到上次在九华山见到的那位已退位的神秘大人物,想当初他也可谓是权倾一时,可结果还不是落得个解甲归隐的下场?大人物尚且如此,自己区区一介小市民又能怎样?世事从来是顺者昌,逆者亡。社会意志不会容忍另类异类的存在,除非你另类异类到极致,才可能部份默认你。唐云汉从最初的社会改革观察者到参与基层改革的实践者,再一步步发展演化,最终沦落为一个落魄江湖的浪子,那是他个性过份张扬的结果。此次他离家出走,原本是想从此浪迹天涯,不再回菰城了,然而,爱神的降临突然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他有点想家了!维纳斯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她有力量改变一切!他准备和现实妥协!或许,这有点庸俗。可他本就是一棵自生自长无人关注的野草,原本就谈不上极至的另类异类那般伟大!唐云汉边走边想着,及至黄山宾馆,已是傍晚时分。刚踏入宾馆大门,他便吃了一惊,只见他的四弟云翔和厂里的工会主席方国强早已在那里等他。据他们说,自从他离家出走后,家里和厂领导都很着急,派人四处寻找,今早从电话里得知他在黄山,便立即乘车赶来,找他回家。方主席说:“小云子,你若不喜欢联防工作,可以回厂再商量嘛!何必……”当天夜里,因为想到自己似乎还有些事没放下,所以半夜乘小弟和方主席酣睡之际,唐云汉又偷偷潜逃至素享“徽墨之都”、“歙砚之乡”美誉的歙县数日。直至他重返黄山,再次与小弟及厂领导人员相遇,才陪他们遊了趟前山,夜宿北海。</h3><h3> 第二天凌晨,去狮子峰观日出途中,厂里的人跟丢了。唐云汉和小弟俩人一起越清凉台,至狮子峰顶,候观日出奇景。然至卯时,仍不见日出,唯见东南天际忽忽悠悠飘来一大块烟云,状似肥豖,及至眼前,忽又化为一头健丑。唐云汉见此罕景怪状,惊叹之余,细思三番,方才大悟,不禁脱口吟道——<br></h3><h3> 千峰浮沉雾海遮,万壑空寂闻露花。</h3><h3> 忽见豖丑披彩过,烟霭深处日已华。</h3><h3> 吟罢,唐云汉与小弟云翔俩人缓步下山,遊览松谷景区。一路上,小弟向他诉说家中父母对他的牵挂思念之情,说到动情处,俩人不觉泪水盈眶,加快了下山的步伐。小弟是个画迷,两天来,他一边观景,一边拿着画板速写,积累了一大批画稿素材。唐云汉则沉醉在山峦间,对人生社会也有了新的体会和感悟。他无法用笔描绘这壮美奇丽的黄山,胸中的郁闷却已消除殆尽。此刻,面对后山之秀景,在去芙蓉洞途中,他不禁敞开心扉,纵情笑吟——《下黄山》</h3><h3> 背负书箱过叠巅,回笑飞龙辞五仙。</h3><h3> 兄弟信步清凉界,笔墨戏耍乌龙泉。</h3><h3> 当年卧虎枉相思,今朝旧郭竞开莲。</h3><h3> 翡翠池水清波漾,芙蓉洞庭芦笙旋。</h3><h3> 可怜天下父母心。回到菰城,父母並没有半句责备他,只觉得他这段时间精神过度紧张,心理方面可能出了点问题,让他去接受心理精神治疗。而厂里又接回了他这个烫手山芋,在没有其它合适的工作之前,暂时按排他依旧回仓库工作一段时间再说。</h3><h3> 唐云汉又捧着茶杯,悠闲地和温大师一起谈古论今,品画说书起来。这期间,他听说钱厂长不久前又拓展了一个新项目,让冷作车间生产尼龙绳铁框床。这似乎又是一个馊主意,该产品根本没啥发展前途,固然,没多久就下马了。厂里的一个生产工人却因绷尼龙绳时,不小心一个勾子弹回来,弹瞎了一只眼晴,真是得不偿失。看来,这钱大麻子折腾来折腾去,招数使尽,就是跳不出亏损的窘境,上面也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该换个更具开拓性的新人选?</h3><h3> 至于唐云汉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旧是闲坐仓库,静观其变。工作暇余,他不免思念起黄山艳遇的师徒俩。林馨莲那天仙般飘逸柔美的身姿,不时浮现在他眼前,撩人醉迷,浮想联翩。于是,在一个厂休日,他乘船来到善琏,去追寻这位令他朝思暮想神魂巅倒的湖笔女神。</h3><h3><br></h3><h3> 林馨莲家住善琏镇外的林家坝,下了船码头,骑车过去大概半个多小时。那天,馨莲正在家独个儿做笔头,见唐云汉如约而至,不禁惊喜地把他迎进闺房,俩人迫不及待地相拥长吻,互诉别后思恋衷肠。</h3><h3> 林馨莲的家是一幢三开间二进深的二层楼洋房,在村里也算是户条件较好的富裕人家。她的闺房在楼上东厢间,房内除了一般女子的装饰外,多了一只制笔工作台。激情过后,馨莲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娴熟地在水盆中梳理羊毛做笔头,一边听唐云汉讲别后的故事。制笔有十几道工序,做水盆则是最苦的活,世称“水盆娘娘”,馨莲最擅长的就是水盆。唐云汉在旁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姑娘,脑海中不断变幻着她的各种形象:在外,她是一位光鲜靓丽的摩登女郎和飘幻灵动的窈窕女仙;而在这,他看到的则又是一位勤劳朴实的“水盆娘娘”。这两者奇妙地结合在她身上,他不知道哪个是虚,哪个是实,哪个是他的最爱。当晚,他俩尤如新婚燕尔一般,缠缠绵绵,柔情万钟地沉醉在爱海中嬉戏畅玩。两天后,唐云汉才恋恋不捨地告别馨莲一家,回厂继续上班。</h3><h3> 热恋中的情人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分别一刻也觉无比漫长。此后,每逢周未,唐云汉便兴冲冲地赶到馨莲那儿,在她家待上一天两宵,直至周一才赶回厂里。</h3><h3> 几个月后,关于唐云汉的工作,厂里又有了新的按排。根据上级的有关指示,各单位都开始搞住房改革。这时,厂部又想起了唐云汉这个人,觉得他能写会算,工作认真仔细,对厂里的情况又熟悉,由他来搞最合适。于是,厂部派沈科长找唐云汉谈了次话,将他调到厂工会,主要负责搞房改,同时兼管厂报厂图书室等工作。厂领导私下里的另一个想法是,他们都行将退休了,在这之前把唐云汉这个人才调上来,也可稍微弥补一下他以前所受委屈的缺憾。于是,唐云汉走马上任,重新回到阔别几年的厂本部,贴近了季头他们这班淳朴的好兄弟。</h3><h3> 世事难料,命运多变。唐云汉跳出了他的“爱丁堡暗牢”,堕入红尘,随波浮沉。如今,几经磨难,绝地重生,他的工作他的生活都似乎出现了新的转机,不知他的命运之舟今后又将驶向何方?</h3><h3> 一天,馨莲无意之中挪动了一下唐云汉随身所带的公文包,突然,从包内掉下一份黑封皮证件,她捡起来一看,见上面烫印着一行金色大字——《中国社会调查事务所(SSIC)》调查员证。翻开里面一看,有照片,有钢印,编号0065。她当即脸色一变,厉声问道:“你倒底是什么人?”唐云汉慌忙解释道:“别紧张,别紧张!你听我说嘛……”</h3><h3><br></h3><h1> (三)秋之韵</h1><h3><br></h3><h1> (22)</h1> <h3> 唐云汉正想急着解释,那馨莲却忽然转嗔为嬉,掩嘴嫣然一笑,用手指戳了下他脑门,说:“看把你急得,逗你玩哩!”唐云汉这才舒了口气,傻笑着说:“嘿嘿,我还以为你看侦探小说看多了,把我当成特工之类的人了呢!呵呵,看我想多了!”“我还真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不过看你那憨厚样又不象!说真的,它倒底是个什么机构?”馨莲有点好奇地问道。唐云汉告诉她,一般的特工机构确实大多冠予“调查所”之名,但他所参加的调查所並不是正宗的国家机构,而只是一个全国性的民间组织,主要从事经济方面的调查分析。至于他按照总部的指令所完成的调查分析任务,他们最后要派什么用场,那他就不清楚了。反正调查分析各种信息和数据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强项,乐此不疲。馨莲“噢”了一声,说:“可这总还是让人有种神秘兮兮的感觉,象煞什么经济侦探似的。不过这样挺好!假如你真是搞侦探之类的,我还给你加分哩!嘻嘻!”唐云汉惊奇地问:“噢?这话怎么说?”</h3><h3> 馨莲说她平时最喜欢看侦探破案类的小说和影视作品,觉得它们神秘、惊险,扣人心弦,够刺激!主人翁推理严密,勘察细微,结局往往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特聪明!象《尼罗河上的惨案 》、《东方快车谋杀案 》等影片一上映,她就一连看了好几场,还觉得不过瘾哩!唐云汉说这两部片子是侦探小说之母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杰作,他也挺喜欢的。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侦探小说之父阿瑟•柯南道尔的作品,他塑造的福尔摩斯形象深入人心,几乎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人们形容黄山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他觉得这两作者的作品就象黄山,技盖群雄,在推理小说中笑傲江湖,独领风骚。</h3><h3> 馨莲频频点头赞同,说:“福尔摩斯选集我也看过,象《血字的研究 》、《四签名》等,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好想看完他的全集,只可惜搞不到哇!”唐云汉马上说:“这我好帮你访访看。我现在兼管厂图书室,只要市面上有,我就可以进货的!另外,我还可到市图书馆去找找看。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有点疑惑不解地问馨莲:“这侦探推理小说一般是男性的最爱,而女性最锺情的似乎是言情小说,象最近很火的琼瑶小说等,你怎么……”馨莲宛尔一笑,脱口说道:“这恐怕是我太想有位大侦探来帮我……”话刚说了一半,她忽然发觉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忙用手捂住了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绯红脸“咯咯”笑了起来。</h3><h3> 唐云汉见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急切地追问道:“帮你什么?莫非你……”馨莲止住了笑声,稍微舒了口气,然后娇情地锤了他一拳,趴在他肩头,贴着他耳朵悄悄地说:“实在也没什么,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不是我娘亲生的!真的,我是爸妈捡来的弃儿……”“噢?是这么回事?”唐云汉吃惊地扭过头,将信将疑地望着眼前这位看似单纯的姑娘,见她肯定地眨了眨眼,不禁恍然大悟地长嘘一口气:怪不得她那么喜欢大侦探,原来她是希望有人帮她解开身世之谜啊!这么说来,她至今还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如今又住在哪里?……</h3><h3><br></h3><h3> 晚饭后,唐云汉主动去厨房帮馨莲妈一起洗涮碗筷。之后,他和馨莲父母围坐在八仙桌旁,和他们东拉西扯地聊起了家常。馨莲妈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不一会就扯入了正题,她笑吟吟地对唐云汉说:“小云子啊,你大概也从馨莲那儿听说过她的身世了吧?不错,馨莲的确不是我们亲生的女儿……”</h3><h3> 那是一九六三年的秋天,正值“四清运动”初。一天,馨莲爸和队里的人一起赶早摇船,到双林镇上偷糞,在一间公共厕所里捡到了一位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身上除了包着一张出生日期生辰八字的红纸条外,别无它物。馨莲父母当时结婚多年了,却还是膝下无子,于是就抱养了这个可怜的女婴。几年后,馨莲父母又生了个男孩,大家都说这是女婴引来的弟弟。馨莲父母对馨莲更是厚爱有加,视如天赐己出,比亲生儿子还疼爱。他们一直对馨莲隐瞒着她的身世,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待馨莲成年后,那时“四清”、“文革”也结束了,他们就将实情告诉了她。馨莲虽然早有所闻,但当父母亲口说出这一真相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恨父母,恨他们太狠心,刚出生不久就把她抛弃了,怨恨他们一定是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在作怪,嫌她是个没把子、不能担当的女孩!馨莲父母劝慰她,说那也不一定,或许另有苦衷,譬如多子女无力抚养,或者是私生子什么的等等……</h3><h3> 之后,馨莲一家千方百计四处打听,想寻找一点十几年前是否有人家遗弃过女婴的线索,帮馨莲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了却她的心愿。可是,毕竟已事隔这么多年,人们的记忆早已谈忘,寻亲的希望实在很渺茫。他们把寻亲的重点放在双林及周边的乡村,其间,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传闻线索不少,却都是满心欢喜而去,垂头失望而归。</h3><h3> 然而,就在几年前,事情好象终于有了点眉目,他们偶然听说就在十多里外的善琏皇坟村,有户姚姓人家“四清运动”时曾丢弃过一位女婴,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从时间上推算,跟馨莲被遗弃时的年份差不多。你说巧不巧?那户人家就父女俩,父亲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姑娘却很能干,是队里的妇女队长兼经济保管员,可是未婚先孕,但谁也不知道她的相好究竟是谁。在一次查“四清”批斗会后,她早产了。接生的是位赤脚医生,保住了孩子,却没保住大人。她父亲无力抚养婴儿,便在一天夜里偷偷把她丢弃了。几年后,她父亲也因经不住丧女之痛,得了一场大病死了。因此,之后谁也不知道他把那女婴遗弃在了哪儿,也始终不知那女婴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条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不过,又有消息说,就在同一时间段里,邻队有个“四类份子”徐银星突然离奇潜逃失踪了。有人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引发了种种猜测和怀疑,却又都觉得那仿佛是天方夜谭,那人不大可能是女婴的亲生父亲,因为俩人的身份相差实在太悬殊了,一个是红色先进的女队长,一个却是黑色反动的阶级敌人“四类份子”……</h3><h3> “那徐银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唐云汉听到这里追问道。馨莲妈说,馨莲听说后自己也去皇坟那边打听过,据村里人说那徐银星原是上海一所什么大学的大学生,后来不知为啥竟挺而走险,一个人偷越国境,被抓回来后吃了几年官司,出来后就戴上坏份子帽子,下到善琏皇坟村管制劳动。</h3><h3> “那他失踪之后再没回来过?”唐云汉又关切地追问道,他觉得这人或许有戏。馨莲妈说:“二十多年啦,一直没音讯,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啰!村里把他的户口也都注销了,田地也分光啦!除了这条没头没尾的线索,再没有比它更有希望的消息了,馨莲的身世也就成了永远的谜。她除了我们,再没有更亲的亲人啦!所以,小云子啊,你要格外疼爱咱馨莲,可千万别让她受半点委屈啊!”唐云汉理解地轻轻点着头,满口答应道:“好的,好的!伯母,你放心,我一定会加倍珍爱馨莲的!”</h3><h3> “这就好!”馨莲妈笑眯了眼,转而又关心地问唐云汉:“听馨莲说你家的房子只有十来个平方的小阁楼,那你往后怎么结婚呀?”唐云汉解释说城里人房子挺紧张的,一时还真的没啥好办法,只能先凑合着住吧!馨莲妈一听急了,忙连连摆手,说:“那怎么行?小云子啊,结婚可是人生最大的喜事,怎能凑合凑合呢?这不太委屈咱馨莲啦!你不是在厂里搞房改的吗?向厂里申请分一套新房子不就得了?”唐云汉呵呵苦笑道:“伯母,我在搞房改没错。可我是做具体工作的,白壳弯仔(指虾)没有钳(权)啊!分房那是厂职代会分房小组的事,我只能跟普通职工一样,向他们提提申请。当然,这事我回去后一定努力申请,尽量做到让馨莲滿意吧!”</h3><h3> “那你可要上心思扎力啊!”馨莲妈再三叮嘱道。</h3><h3> “好,我一定扎力办!”唐云汉应诺道。</h3><h3> </h3><h1> (23)</h1> <h3> 福利分房是厂内的头等大事,为此厂部曾专门成立了一个分房小组。因为职工住房全都十分困难,所以一听得有住房分配,吵的闹的哭的骂的,什么烦心事儿都有,厂部就将大电炉车间的韩主任推到前头,让他担任分房小组组长,厂长书记则退居幕后遥控指挥。这韩主任一当上分房小组长自觉很神气,说起话来底气足了,走起路来胸脯也挺得格外直了,象煞有介事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无非是掮掮木梢,作为厂部的一个挡箭牌,应付应付吵闹的职工罢了,因此背地里大伙都叫他“咸(韩)猪头”。</h3><h3> 福利分房毕竟是机会极其难得的事,厂里也就前两年分过一次,平时日常工作则主要还是由分房小组副组长、厂行政科计科长在受理。这计科长平时跟唐云汉还比较合得拢,唐云汉把公房申请书递上去时,计科长就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云子啊,你家的住房情况你不说我们也清楚,弟兄多,住房紧。上次分房时,铸造车间就有人向我反映过,我也在分房会议上提起过你。诸书记其实也挺器重你的,之前把你调到仓库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后来分房时也和我讨论过你,但最后为啥没分给你,原因一是上次主要照顾老职工,原因二也不用我明说,你自己明白就是了。不过,下次厂里若再有分房的机会,只要我在位,一定把你作为重点解决对象!况且你现在在厂部搞房改,估计阻力会相应小一点!”唐云汉听完计科长这么一番话,甚感宽慰,也不管他是随口敷衍还是真格放在了心上,忙躬身点首,连连说:“谢谢!谢谢!”</h3><h3> 从行政科出来,路上正碰到季春荣急匆匆去厂部开会。唐云汉问他开什么会?季春荣搭着他肩膀,一边走一边说:“是例行的生产会议。不过,据说局里派来了一位年轻的新厂长,今天是他首次亮相。人还是我们有点认识的,就是几年前从外厂调来我厂搞工作组的组员,叫汤锦峰。”“为啥要从外厂派一个来?本厂提拔一个不是更熟悉我厂的生产情况吗?”唐云汉略有反感地说。季春荣“嘿嘿”一笑,附着他耳朵小声说:“可不能这么想!组织上自有组织上的考虑。都说外来和尚好念经嘛!”说完,俩人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h3><h3> 新厂长汤锦峰是个红二代,四十上下,长得挺清秀,国字脸,冷剑眉,流星眼,皮肤较白,象个白面书生,跟铸钢厂那班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的壮汉呆在一起,反差极大,惹人显眼。他刚上任这段时间,生产上一时还没啥新的进展,但在行政上却充分施展了他的领导才能。厂里许多老职工都已到了或即将到了退休年龄,急需补充新鲜血液。褚书记沈科长等一批厂领导退了,咸猪头罗眯眼等车间领导也退了。钱大麻子即将达退休年龄,也暂时退居二线,继续当他早先的生产副厂长之职,扶助新厂长走一程。于是,汤锦峰开始大权独揽,党政一把抓,书记厂长一肩挑,对各科室各车间大刀阔斧地进行大改组大换班。行政科计科长跟钱大麻子年龄差不多,故也暂时未退,只是在这大换班的关键时刻,一场离奇的车祸撞断了他一条腿,不得不呆在家长期养伤了。汤厂长随即任命刚调到行政科不久的普通科员、退伍军人郑福生为行政科长。郑福生在厂资历较浅,大家对他的情况也都不太了解,不大熟悉,但总觉得此任命似乎有点蹊跷。当年陪唐云汉一块去艾明莉家的行政科科员、大学生小李则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找关系调到市委党校当教师去了。人事科的沈科长一退休,副科长猫儿洞以他在部队曾任连长的资历,继任科长一职似乎是顺理成章,板上钉丁的事,汤厂长却选了一位大字不识几个、铁匠出身的忠厚人姜铁根继任人事科长,这又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不过后来不知经过怎么“培养”,姜铁根居然领到了一张“政工师”的护身符,当科长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啦!这又成了厂里的一桩奇谈。除了这两个关键科室的位置,其它各部门的头头也都作了相应的调整,只有铸造车间因已是新班子,故基本保持原封不动,季春荣继续担任车间主任。唐云汉负责的房改工作因为大局原因,暂时停滞不前。房改从八十年代后期铺开工作,直到九十年代前期才全面落实,其间搞搞停停,停停搞搞的,拖了约有六七年之久,这是后话。唐云汉做完房改的前期工作后,日常主要协助工会主席方国强工作,出出厂报,管管图书等等,有时也帮其它科室办点杂务,帮制制表格,誊誊资料等一些文案工作,厂里人戏称他为“万金油”,哪里需要就帮哪里上。而在汤厂长眼里,他唐云汉只不过就是个“打酱油”的小不点,全没褚书记那般青睐器重他。</h3><h3><br></h3><h3> 汤厂长也是个有点事业心的人,改组完各部门的领导班子后,就开始把工作重点逐渐转移到生产上。不久,厂部就在菰城饭店举办了一次盛大的订货会,唐云汉也由钱大麻子推荐,被按排进会务组,协助钱大麻子等人负责登记、接待来往嘉宾,及其它杂务。</h3><h3> 接待工作看似轻轻松松,其实是个辛苦活。由于各地赶来参会的人员时间有先有后,有早有晚,甚至有深更半夜才赶到的,你都得随时准备给他们按排房间,还得按嘉宾身份的不同,按排相应的厂领导陪酒就餐,接风洗尘。嘉宾来了一拨又一拨,唐云汉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笑脸连轴转,只能乘空隙稍微打个盹。当然,最辛苦的还数汤厂长,这是他头一次以厂长身份接待各地来宾,自然得打起十二份精神,以充满活力的少壮形象呈现在客户面前。</h3><h3> 开会前一天后半夜,来了位石油部门的重量级人物,唐云汉马上直接通报汤厂长。汤厂长正躺在沙发上假寝,闻讯立马跃起身,匆匆擦了把脸,整整衣衫,抖擞精神亲自去接风洗尘。他要上满满一圆桌酒菜,撇下钱大麻子等人,单独与这位贵宾畅饮叙谈起来。唐云汉他们累了一天,这时候早就肚子饿得咕咕叫了,钱大麻子说厂里经济困难,会务费紧张,自己人就不用客气,不开新桌了。于是,大家就围着其他嘉宾吃剩的饭桌,狼吞虎咽地吃起了剩菜剩饭,一边啧吧着嘴连连说:“好香,好香!”</h3><h3> 整个订货会期间,唐云汉这班会务人员常以剩菜剩饭当正餐,会后去游玩瑶琳仙境,也仅是钱大麻子等少数销售骨干陪同前往。大家私下里议论,看来这汤厂长也深知厂里家底薄,日子不大好过,能省则省,倒是个会精打细算的精明当家人哪!</h3><h3> 不过,这汤厂长精明得有些地方似乎过了头。订货会上有些订单时间要求比较紧,车间里就加班加点赶任务,完事后,汤厂长却推说厂里目前困难,加班费什么的一概不发。这一下,铸造车间的工友们可就怨声载道,纷纷表示不满起来。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大环境下,光讲思想觉悟不讲钱,似乎谁也想不通。铸造车间前道制壳组有位叫黄跃进的小青年,仗着他老子大小也是其它单位的一个头儿,说话毫不禁忌,当《菰城日报 》记者来厂里採访时,他把厂里加班不发加班费等情况捅了出去。这一来,他可有苦头吃了!汤厂长得知后哼哼一笑,第二天就借口生产任务不饱,让这小刺头及跟着叫嚷的那几个楞青头下岗,回家待业去了。你不是要加班费吗?那好,你就连班也不用上了,耍嘴皮子混饭去吧!汤厂长这一着杀鸡儆猴,顿时吓得大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妄议厂部。同事间互相说话也是战战兢兢的,不敢说厂事闲话,生怕万一有人向上打个小报告,一下子敲掉自己的饭碗。工人可真的没有铁饭碗啦!以前搞运动时人们只怕政治上说错话,现在却连工作、生活都怕说漏嘴,厂长可是随时随地都能敲掉你铁饭碗的啰!</h3><h3> 唐云汉在工会办公室接触的一线工人比较多,经常能听到一些粗汉的抱怨话,他就装聋作哑,径自看书读报,尽量不掺和其间。只有私下里和季头等一班知心工友在一起时,才稍微放松一下精神,闲扯点厂内外民生大事。姚法宝原本就是个唯唯喏喏胆小怕事的人,这次他手下的黄跃进因言下岗,吓得他要死,他见新厂长这般架势比步鑫生还步鑫生,便渐萌退意。好在一线工人满五十五岁就可申请退休了,于是,姚法宝就递上退休报告,及时告老还乡了。厂里其他人也一一效仿,先后打起了退休报告。还没到退休年龄的,想方设法调单位的调单位,离职的离职,请长病假的请长病假……大电炉车间甚至有一个班集体离职,跳槽到经济效益更好、气氛更自由的乡镇企业。一个几百名员工的铸钢厂,短时间内一下子变得只剩下一百多号在编正式工。见此情景,季春荣等人对厂里的前途忧心仲仲,却又很无奈。他对唐云汉说:“厂里的前景不容乐观,看来这口饭吃得长吃不长还是个问题,你还是趁现在工作还算安稳,先抓紧解决掉你的个人问题。若拖到厂里情形不妙,大家下岗时,那就难办啰!”唐云汉见季头说得在理,便频频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正抓紧办哩!”</h3><h3><br></h3><h1> (24)</h1> <h3> 秋风送爽,果蔬滿园,正是收获的好季节。唐云汉和林馨莲的恋情也瓜熟蒂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于是,在中秋前夕,唐云汉带着好烟好酒蹄膀滋补品等重礼,正式上林家提亲。馨莲爸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汉,见唐云汉也是个朴实后生,自然满心欢喜。馨莲妈却是个能干脚色,虽然人她是看中了,可开出的条件却不少,最关键还是要求唐云汉有套象样的婚房,这可难煞了他。</h3><h3> 馨莲妈说:“小云子啊,你这鸡窩似的小房子怎么做新房?若馨莲是我亲生女儿,那将就点就将就点,可正因为她是抱养来的,所以才不能马虎了事。否则,人家是要讲闲话的呀!再说,将来我儿子还要办事情,若是那场面比馨莲大,那人家不就会怪话连篇,说我们偏心,不把馨莲的终身大事放心上,毕竟不是亲骨肉,所以才亏待了她?”唐云汉跟她百般解释,说住房困难是暂时的,今后厂里一有分房机会,他就有可能改善住房条件,保证不让馨莲受委屈。他费尽口舌,磨破嘴皮,可馨莲妈就是死活不松口。无奈,他只好垂头丧气地上楼与馨莲商量,让她做做妈的工作。</h3><h3> 馨莲其实早已知道妈的心思,无非是怕旁人说闲话,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导妈。于是,她请来师傅娟娟帮出出主意。娟娟昂天翻了翻眼珠子,想了一下说:“要不这样,你们两家都做间新房,把馨莲的闺房也佈置成新房,对外就称你们是‘不进不出’……”“什么叫‘不进不出’?”小云子和馨莲听得很新奇,便异口同声地问道。娟娟解释道:“这是时下刚兴起的新婚俗,还比较少见,一般是男女双方均为独生子女时才采用的。意思是既不是闺女出嫁到男方,也不是男方被招婿进女家,而是双方互相平等的新关系,今后小孩出生后的姓就随两家的姓合拼用进去,所以这新婚俗就叫‘不进不出’!”小云子和馨莲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地拍手叫道:“好哇!好哇!这办法好,双方都迎亲,两家都正席。就这么定了!”</h3><h3> 馨莲和小云子赶紧把这意思跟父母谈了,馨莲妈也即刻绽开了笑颜,说:“咱馨莲在家成亲,中!也亏得现代人能想得出这么个新名堂,总算能不亏待咱馨莲啦!不过,小云子的房子终究还是小了点,村里人难免会说三道四的!”娟娟在旁插话道:“伯母,咱对外就说小云子单位的住房正在建造,过一两年就能搬新房的。他本身就是搞房改的嘛!现在的老房子只是过渡一下而已。这样面子上也还是说得过去的,是吗?”馨莲妈笑咪咪地用手指头点了点娟娟的额头,说:“呵呵,就你这鬼丫头点子多!”</h3><h3> 谈完婚房这件头等大事,馨莲妈又开了一些具体的小条件,象金戒指金项链什么的等等。唐云汉是个穷工人,要办齐确实有点力不从心。馨莲见他吱吱唔唔的,不能爽快答应下来,便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唐云汉倒也蛮接令子,立马满口应诺了馨莲妈的所有条件。</h3><h3> 回到馨莲房内,唐云汉为难地向馨莲摊了底,说他一个月就几十块钱工资,实在没多少积蓄,手头确实紧……馨莲却满不在乎地一笑,说:“这我知道!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钱!比你有钱的追求我的人多得是,可惹不起我的爱!你虽然穷,但让我看到你始终在思索,在追求,虽然路子有点野,但仍然很阳光,给人希望和力量!钱算得了什么?我有些私房钱,拿出来足够给你置办一场象样的婚事了。不过,这可不能让我妈知道嗳!”娟娟在旁啧啧赞叹道:“馨莲可真是个好姑娘喔——光一个‘双抢’期间,她做笔头就挣了五千多块钱呢!着实比你们工人几年的工资还多。所以,日后你可真要好好珍爱她呀!她可是棵摇钱树嗳!”“嗯!嗯!”唐云汉不停地点头应诺着。少顷,他又吞吞吐吐地说:“家俱我已在菰城木器厂订了一套,是时下最流行的组合家俱。只是黄货现在市面上很少,店里又没有卖……不过,上次银行里凭存款可配售一只金戒指,我就存了点钱,花八百多块钱买了一只大大的婚戒。其它金项链什么的,还真不知上哪去买呢。”馨莲一挥手,说:“这没问题,去黑市买呗!过两天我和你一块去庙前街附近黑市上访访看,就怕你书呆子一个,到时候还不好价!”</h3><h3> 婚礼定在农历九月十六笔祖娘娘生日那天。那年月,善琏还没通公路,只有水路,唐云汉就托人租了条小轮船接亲。结婚那天,各地赶往善琏皇坟祭祀笔祖蒙恬将军的人络绎不绝,善琏街头挤得水泄不通。接亲队伍敲锣打鼓地穿行其间,煞是热闹非凡,引得无数人围观。馨莲父母笑了,馨莲的心醉了!</h3><h3> 唐云汉婚房内所有的家电都是馨莲作嫁妆嫁过来的。唐云汉的同事朋友都说他好福气,人到中年了,不仅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还娶来个小财女,真不知上辈子修的哪份福。唐云汉自是心知肚明,倍加珍爱馨莲。他想唯有倍加努力工作,争取厂内分房时能分得一套象样的新套房,也不辜负了馨莲的一片真情厚爱。</h3><h3><br></h3><h3> 唐云汉想和新厂长搞好关系,希冀将来分房时多考虑他一点。然这汤厂长的业余癖好据说是打牌,並且手气特别好,牌技特别棒,十赌九赢。陪他打牌的大都是厂内班组长以上的中层干部,几乎天天聚在厂内一个党员家里打,最后的大赢家总不外乎是汤厂长。唐云汉听听都吓坏了,别说他本不会打牌,就是会打,自己那点几十块钱的赤膊工资也输不起呀!只得作罢。幸好不久有个节假日,厂部按排他和汤厂长俩人共同值夜班,唐云汉心想这可是个私下接近汤厂长的极好机会,俩人好细细聊聊,拉近点关系。却不料到了那天,汤厂长对他说:“小云子,咱还是一人值半夜吧!你刚结婚不久,就值前半夜,让我一个人来值后半夜吧!”唐云汉还想争取,汤厂长却用厂止住了他,说:“就这么定了!”唐云汉不知汤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便细问,早就准备好的好烟好茶糖果瓜子等,只好一个人在厂值班室慢慢享用了。</h3><h3> 唐云汉正在值班室独自品茶抽烟,良久,一位醉汉突然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嘴里口齿不清地大声嚷叫道:“铸、铸钢厂、铸钢厂这班畜、畜生,畜生!白、白眼狼,白眼、狼,几十年的老、老交情、情了……”唐云汉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倒底要说什么,粗粗一听好象是在骂跟自己厂有关的人和事,便安顿他坐下,沏了杯浓茶,给他醒醒酒,然后让他好好说,倒底咋回事这么生气?那醉汉大口大口喝了几口茶,狠狠抽了几口烟,然后一抺嘴,慢慢说开了——</h3><h3> 原来那人是小浦星光机械厂的业务员,因为最近厂里急需一批铸件,所以节假日也急着赶来菰城,想请铸钢厂帮加紧浇铸加工。他知道节假日厂里无人,于是直接找到有几十年老关系的钱大麻子家里。不曾想这钱大麻子一听说他是来谈业务的,竟一把将他推到门外,厌烦地说:“去去去!你不知道我今天休息吗?谈什么屁业务?不谈,不谈!”然后径自抱起小孙子,“吚吚哑哑”地逗玩起来,把他凉在了门外。那业务员吃了个冷门栓,左右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钱大麻子,憋足了一肚子气,独自上街喝起了闷酒。喝着喝着,越喝越气,总觉得不泄不爽,因此到厂值班室骂起朝天山门来……唐云汉听后好言劝慰了他一番,说要不过一会新上任的汤厂长会来值班,你再直接找他谈谈如何?那人火气未消,气咻咻地说:“不用了!几十年的老关系还靠不住,还指望个屁啊!我自会找其它单位做的。这菰城又不是仅你们这爿厂会浇,揽活儿的地方多着呢!”临走,他又愤愤地撂下一句狠话:“铸钢厂重用这种人,早晚得垮台!”</h3><h3> 那人走后,唐云汉心想:这钱大麻子明里大力扶助新厂长,暗地里却在频频使绊子,断绝老客户,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还真是……太复杂!这情况要不要反映给汤厂长呢?唐云汉一时拿不定主意。然回想起当年两大车间合拼磨合期时吃得仇杏珍那番亏,心想这回可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千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还是暂时压下不汇报为妙,一切顺其自然吧!</h3><h3><br></h3><h1> (25)</h1> <h3> 唐云汉采取明哲保身的做法,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回家跟馨莲说了,馨莲听说后却非常赞同,说钱大麻子这批人反正快退休了,犯不着这个时候得罪他们,把自己的前途命运搭进去,还是自己管好自己那二亩三分地吧!她拉过唐云汉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说:“来,你听听!”唐云汉莫明其妙地望着她,问:“听什么呀?”馨莲“咯咯”笑出声来,轻轻捶了他一拳,娇羞地柔声说道:“有啦!”“有啦?啥有啦?”唐云汉依然茫然不解地望着馨莲,见她只是一个劲地掩脸窃窃喜笑,忽然“哦”地恍然大悟,不禁欣喜若狂地跳起来,抱着馨莲放声大笑:“哦!有啦,有啦——,我要做爸爸啰!哈哈哈,做爸爸啰!”</h3><h3> 中年得子,倍感欣喜。为了确保平安,夫妻俩去北门外请位老中医配了几帖保胎药。馨莲的湖笔也暂时不做了,同时加强营养和适当的锻炼,以确保胎儿的健康成长。唐云汉上起班来劲头也更足了,整天乐哈哈地笑咧着嘴,一起办公的方主席一看就猜了个正着:“老婆有喜了吧?恭喜恭喜!”季春茶闻讯,也前来给他道喜。唐云汉忙笑说道:“上次我结婚没请你们喝酒,算我欠你们的。这回等我老婆生了孩子,统统给补上,咱好好干一杯,不醉不归!”季春荣哈哈大笑道:“好啊!到时可别把卢大炮他们落下了!”“那当然,那当然!”唐云汉爽快地应道,“老姚师傅虽然退休了,但我也一定不忘把他请来,咱哥们儿一起热闹热闹!”三人正谈得兴起,厂部张秘书忽然来请季春荣方国强俩人去厂小会议室开会,说钱副厂长等人行将办理好退休手续退休了,厂长将宣布副厂长继任人选的最后决定。</h3><h3> 关于副厂长的继任人选,唐云汉将厂内各级领导人员逐一排了下队,觉得无论从资历上来说,还是从工作能力、群众威信等方面来说,季春荣似乎都是不二的人选,几无悬念。果然不出所料,季春荣众望所归地被任命为副厂长,主抓生产。唐云汉知道季春荣是个有志气有抱负的实干家,心想这下季头总算是熬出头了,可以协助汤厂长大展宏图,铸钢厂的前景或许也将乘风被浪,一帆风顺啦!</h3><h3> 季春荣踌躇满志地上任后,确实想把他在铸造车间的那套经济责任制的管理经验迅速推广到全厂,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只是觉得缺少一名得力的助手,他马上想到了他的老搭档唐云汉。正巧不久,厂部独立经营的经济开发公司总经理,即仇杏珍的男人、原设备科副科长老钮突然宣布脱公立私,自己下海办起了私营公司,其手法跟叶伟民如出一辙,也是留下一房子死货,拍拍屁股走了。厂部把这些死货作为死账红字冲掉后,厂办主任卓钢钢联手猫儿洞等人,自荐承包了这家烂公司,厂办因此就少了一位处理日常具体事务的人手。于是,季春荣就瞄准时机,试探性地跟汤厂长商量,厂办杂务多,是否从其它科室抽调一个人过来,到厂部打打杂?汤厂长斜白他一眼,想都不想就挺干脆地一口回绝了:“不用!日常杂务暂由张秘书一人兼管就是了!”季春荣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暗暗叫苦:自己单枪匹马一个人应对厂内那一大摊具体事务,真是孤掌难鸣,想要施展拳脚搞改革,难啊!</h3><h3> 汤厂长自有他自己的如意算盘,他喜欢大权独揽,对谁都留一手,防一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似一个政治家,而不象个企业家。他知道季春荣各方面都比他强,而且也是个红二代,有人认为任命季春荣为副厂长是着险棋,随时有可能被他取而代之。汤厂长却不以为然,他熟谙政治之道,知道这季春荣有个致命死穴,那就是曾被“说清楚”过!单凭这一点,他季春荣就永远不可能被上级委以重任,独挡一面!所以,汤厂长下的这着看似危机四伏的险棋,其实是最稳妥最保险的好棋!古语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汤厂长用季春荣无非是借助其在职工中无人可比的亲和力、凝聚力,以及出色的管理能力,暂时稳定一下厂内日渐萎缩的局面。当然,谨慎无大错,防还是多少要防一点的,猛虎添翼的事是万万不容许出现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至于今后怎样,汤厂长自有其深远的考虑。</h3><h3><br></h3><h3> 汤厂长其实也是个胸怀大志,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只是稍微有点浮躁。那年头,哪个厂长不想求大求洋,做大做强?做出口外贸生意,中外合资等那是最吃香最时髦的事,汤厂长也想赶赶潮流,往这个方向发展。不久,经人介绍,他结识了一位台湾中间商,借此跳板,他和美国一客户谈起了铸造生意。</h3><h3> 第一单业务是为美方生产集装箱搭扣。这铸件本不是什么高精度高难度的活儿,美方本土就能生产,其它任何国度也都能生产,至所以舍近就远,到中方来下订单,无非就是看中了大陸的廉价劳动力。大陸的出口大都以低价取胜,而价格低的基础是工人的低工资,至于老板的利润却不受影响。假如提高工人工资到国际水准,也就提高了产品成本,而老板仍要保持其原有的高利润,就势必要提高产品价格,那产品在国际上就失去了竞争力,所以低工资是相当长一个阶段内唯一保证出口优势的不二选择。汤厂长清楚这一点,而他看中的就是美方的外资身份,这正符合他求大求洋的时尚心理。因此,双方一拍即合,美方还大方地先期预付了一笔定金。汤厂长拿到定金喜出望外,一边让季春荣立即按排生产,确保如期按约交货;另一方面,他差郑福生四处寻找房源,准备乘订单饱满,工厂行将腾飞的大好时机,解决一下职工住房困难的问题。</h3><h3> 这次福利分房没有大张旗鼓,而是交由神秘继任行政科长的郑福生等人一手处理,从选房源,买房子,到落实分房名单,全都由郑福生他们一手暗箱操作,连季春荣也是在分房名单最后确定的前夕,才勉强知道个大概。结果,汤厂长本人分到了一个层次、朝向都最好的大套,其他各科室各车间的大小头头,也各自大小不一的分得了一套,大都是汤厂长的牌友。当然,也有个别住房特别困难、人特别难对付的青工也沾了点边。象大电炉车间的赖皮阿龙,他一听说厂内要分福利房,就卷起铺盖,往厂长办公室一扔,在那打起了地铺,吃喝拉撒一天二十四小时死赖在厂长办公室,不给他分房死不罢休。最后,经不起他的死缠乱打,住房也确实比唐云汉那间“爱丁堡暗牢”之类的房子还小的可怜,因此也不得不分给了他一个小套。唐云汉既不会打牌跑关系,又不会胡吵乱闹,只按正常程序打报告申请,自然没分到房。他不禁大失所望,倍觉沮丧,却又不敢跟馨莲说,怕她伤心气愤,动了胎气,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生闷气。</h3><h3> 馨莲的预产期快到了,可还是没有临盆的症状,且胎儿偏小。于是,打了几管营养针,促进胎儿健康成长。临近预产日,胎儿入盆了,见红了,却迟迟未生产,医生又给打了两天催生针,小宝宝终于顺产降生了,是个女孩!夫妻俩欣喜若狂,合着两家的姓,给她取名为唐琳。那年正好是北京开亚运会,因此小名就起了个跟亚运会吉祥物相同的名字,叫盼盼!</h3><h3> 一转眼,盼盼快满月了。唐云汉跟馨莲商量起办满月酒的事,说打算把厂里的那些知心同事工友也请来,大家一起乐乐。馨莲满心欢喜地说:“好啊!只要是你的朋友,我都欢迎!”“不过……”唐云汉忽然想到了什么,有点迟疑地望着馨莲,吱吱唔唔的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馨莲见状不禁着急地问:“不过什么呀?是钱?钱没问题……”“不不不,不是钱!”唐云汉急忙连连罢手道。他想自己在厂里没分到房,这事儿工友们一来肯定会提起,馨莲早晚会知道,还不如自己现在就主动告诉她,要埋怨就让她早早埋怨几句吧!却不料馨莲听说后一点也没怪罪他,反“咯咯”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憨厚人,占便宜的事是轮不到你的!不过没关系,咱老百姓穷也要穷得硬气。分不到福利房,咱就以后自己攒钱买一套呗!气死他们!”“好!”唐云汉听馨莲这么一说,顿觉精神气爽,便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满月酒来。</h3><h3><br></h3><h1> (26)</h1> <h3> 满月酒摆在唐云汉家隔壁的居委会大厅内,季头带着一班铸造车间的知心工友也全都赶来祝贺。席间,无意中自然而然地谈起这次分房,大家议论纷纷,借着酒兴,把平时在厂敢怒不敢言的怨气话全都倒了出来。大伙儿都觉得这次分房似乎不是解困为主,而是以改善型为主,厂里住房困难的人大都没分到,而那些本就有较宽敞住房条件的人却因与厂长关系密切,大都分到了新套房,进一步改善了住房条件。说到唐云汉的住房问题,姚法宝说他前两天去探望计科长时,计科长一听说唐云汉问题没给解决,甚至连讨论都没讨论,不禁痛心疾首地用拐杖敲着地面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工作没做到家啊!诸书记他们临走时千叮万嘱过我,要我把小云子的事放在心上,放在心上!可我……”他又谈起自己那场车祸,总觉得十分蹊跷:一来是车祸发生的时点很巧,正好是在厂內新老交替的节骨点上;二来是发生的地点又很巧,是在他上下班必经的一条偏僻小巷,而这小巷平时又很少有汽车通行,偏偏这天凑巧来了辆农用车,撞人后又飞速逃离了……姚法宝他们劝计科长好好在家养伤,不要胡思乱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犯不着费脑子瞎想稀奇古怪的念头,还是随遇而安吧!季头他们听后也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说久卧病床的人难免东想西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尽往死角里钻。不过,这也正常,只是不要太顶真就是啦!</h3><h3> 那天,唐云汉给大伙喝的是52度的茅台和汾酒。烈酒浇身,难免话多。大家谈着谈着,不觉扯到了季头的工作上。卢大炮直来直去地问:“季头,你上任副厂长也有一阵子了,咋不见你有啥大动作呀?”季春荣酒量本不大,酒过三巡也有了几份醉意,他苦笑一声,在这班同甘共苦了好多年的下属面前不禁说起了实话:“啥副厂长不副厂长的,其实我至多算个生产科长,而且还是光杆‘鸡头’一个!厂里其它事根本轮不上我插嘴……”他说供销科是谈业务的,直属厂长领导,而且主要业务还是汤厂长一人谈,供销科也形同摆设,充当陪客而已。基建这一块这年头是最肥最吃香的,由行政科郑福生管,他跟汤厂长是傍得最近的,其它人根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全由他一人说了算。而且,现在他的手已伸进财务科、人事科等部门,报销发票还得他签字才行。照此发展趋势,不久的将来,这人很可能成为铸钢厂的大内总管,不是副厂长的副厂长!“至于我这掛名差使……”季春荣摇了摇头,苦恼地长叹一声,不说了。众人见说到了季头的烦心处,忙掉转话头,说起不伤脾胃的文体娱乐奇闻趣事来,缓和了酒席的气氛。于是,大家频频举杯,畅怀痛饮,大醉而归。季头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当晚是用三轮车送他回家的。事后,季春荣似乎觉得自己在酒桌上有所失言,便问大家:“我那天说了什么?没什么?那就好!那就好!酒话切不可当真嗳……”</h3><h3> 送走厂内那班工友,馨莲跟唐云汉说:“你们厂人事还挺复杂的嘛!”唐云汉耸了耸肩,苦恼地笑说道:“哪爿厂不复杂?全都一样的!咱还是照你说得那样,先管好自家那二亩三分地吧!”于是,他上楼又和馨莲商量起女儿报户口的事来。盼盼满月了,可户口却还迟迟未报。按现有的计划生育政策,孩子的户口只能随母,不能跟父。馨莲的意思这样也好,户口一落实马上会有田地分的,吃喝粮食蔬菜就不愁啦!可唐云汉却坚决不同意,说自己下放这多年吃尽了苦,最后费尽周折才好不容易上调到城里,如今怎能让自己女儿去受二茬罪呢?馨莲见他说得也有点道理,因此,俩人商定盼盼的户口暂时不报,就作为袋袋户口搁着,黑人就黑人吧,看看以后形势再说。</h3><h3> 虽说小盼盼眼下还是个没户口的黑人,但看着她那胖嘟嘟的笑脸,夫妻俩的生活充满了欢乐,全家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尤其是身为人母的馨莲,愈加深切地感受到了母女间那种骨肉情深的爱。因此,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思念起自己的亲生父母来,心想要是能找到他们那该多好啊!我朝思暮想的亲生父母呀,你们如今在何方?小女热切的呼喚你们是否听到?……</h3><h3> 唐云汉安慰她道:“只要你父母还活在这个世上,相信他们定会千方百计来寻找的,一定能团聚!”他觉得皇坟这条线索最有价值,最有可能是真的,只是那徐银星失踪后一直杳无音信,莫非他真的也死了?馨莲也觉得皇坟那户人家的可能性很大,但关于徐银星的下落,她说:“凭第六感觉,我觉得他不会死!我仔细打听过他平时的生活习惯,据说他平时最喜欢啍唱‘……到处流浪,到处流浪……’这首歌,估计他真的到处流浪去了!”唐云汉一听此歌旋律,若有所悟地说:“噢,是《拉兹之歌 》!那他……”据此,唐云汉作出一个大胆的推测——印度电影是在五五年左右开始在我国首映的,后来中印发生边境冲突,断绝了两国关系。徐银星很可能在大学里爱上了一位印度女留学生,她回国后,徐银星为了疯狂地追求跨国恋,而不惜铤而走险偷越国境……因此,他肯定是一条生命力特强、追求特执着的汉子,一定不会死!假如当年他真的是那位女队长暗地里的情人,那太罗曼帝克,太富有传奇色彩了……“但愿如此吧!”馨莲怀着美好希望,哄着怀里的小宝宝,渐渐堕入了甜美的梦乡。</h3><h3><br></h3><h3> 冬去春来,盼盼很快两岁了。各级人大又到了换届选举的时候,厂部成立了一个选举领导小组,唐云汉照例也被按排进小组成员。上届选举,唐云汉就是厂里选举班子的成员,由于工作出色,深得上级领导的青睐。这次厂内的班子还刚开始组建,二轻局邱书记就一个电话下来,向汤厂长要借唐云汉到局里选办。汤厂长很奇怪,问邱书记:“局里没他不行吗?”邱书记十分肯定地说:“不行!这个人我们借定了!汤厂长,你就割爱吧!”邱书记的话没有丝毫商量回旋的余地。在汤厂长眼里,这唐云汉在厂里只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可现在不知他究竟系什么来头,居然局里邱书记亲自出面非要他这个人不可,怪了!带着满腹狐疑,汤厂长不情不愿地通知唐云汉,让他去局里选举办公室报到。</h3><h3> 局里选委全是基层单位的书记或工会主席组成,唐云汉和另一位基层科室来的人是个例外。唐云汉负责财务总管,为此,局里还特地替他刻了一枚签支票用的大方块私章。同时,他还兼任与市委联系的联络员,並协助办局里的《选举简报 》。在办理具体事务上,唐云汉是个实干家,且有过选举工作的经验,干起来得心应手,效率很高。但在下基层了解情况,推进选举工作,与下面的厂长书记交流时,他还是谨慎地尽量少插嘴,静静地听同去的书记大人们与他们交谈。尤其是下到自己厂内时,汤厂长似乎很不乐意唐云汉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于是,他就知趣地分一包烟给同去的书记,自己乖乖地退了出去。</h3><h3> 联络员需要上传下达,其实是个跑腿活,经常要到市委拿资料,听指示,汇报阶段工作等。一天,唐云汉去市委汇报工作,在市委办公室的走廊里偶然碰到远房堂哥梅兰亭。这梅兰亭按辈份是唐云汉的堂房兄弟,只因唐云汉的伯父是从小抱养给人家的,改姓梅,故两家虽说也算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亲戚,但平时不常往来。梅兰亭任市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后,两人见面机会就更少了。这会儿,梅副书记见唐云汉出现在市委办公大楼,有点奇怪地问:“小云子,你来这有什么事?”唐云汉便将自己刚借到二轻局选举办,帮助搞选举的事照实说了。梅副书记有点疑心地问:“你没打着我的旗号吧?”“没有,没有!”唐云汉急忙摆手解释道:“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谈起过你我的关系,也没必要!再说,档案里也不会有这种关系材料。放心吧,兰亭哥,我不会拉大旗作虎皮,完全是靠自己的工作能力而取得领导信任的!”“这就好!”梅副书记拍拍唐云汉的肩膀说:“既然你借到了局里,就好好干,别辜负了局领导对你的信任。但是,选举工作结束后,希望你还是回到基层单位,继续当好你的普通工人!”唐云汉心领神会,当即说:“好的!你放心,我小云子不是那种喜欢玩沾亲带故跑关系的小人!”</h3><h3> 选举工作有计划有步骤地顺利进行着,操作者大都是有过几届工作经验的老同志,完全知道整个流程各个环节该怎么做。可就有那么几个老辈的基层单位书记大人,常这个那个地提一些实际问题向唐云汉请示,问他该怎么处理。这种“请示”听上去让人怪怪的,特别别扭。唐云汉心里明白,他们无非是想借故考考他这个局里的生面孔,难难他罢了,但他还是得耐着性子向他们一一解说,或者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多是老同志了嘛!</h3><h3> 唐云汉的工作扎实细仔,搞得很出色,深得局领导的称赞。选举工作结束后,邱书记特意请下属摆了一桌庆功宴,犒劳唐云汉等一班工作人员。铸钢厂的汤厂长也从二轻系统的几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如愿当上了市人大代表。可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唐云汉帮助做其它几个基层单位工作的功劳。相反,他对唐云没却提高了戒备。不久,他就按插一位他的亲信袁和尚到厂工会办公室,名誉上说是让他搞职工教育。临走,他还令人费解地甩下一句话:“其实工会里两个人足够了!”此话一出,大家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啥意思?唐云汉心里却明白,这不明摆着说自己是个多余人吗?看来,这汤厂长是想随时准备动他一下啦!</h3><h3><br></h3><h1> (27)</h1> <h3> 汤厂长确实在琢磨唐云汉这个人。他自己就是凭关系当上厂长的,所以对人事关系看得特别重。在他看来一个人的能力是可以培养的,而关系才是天生万能的。他仔细研究过唐云汉的有关资料,也多方打听了局里上上下下有关的人员,就是找不到唐云汉比较靠谱的背景资料。这就怪了!这小子倒底凭什么得到上级青睐的呢?于是,他故意在工会里甩下那句话,目的就是敲山震虎,让他们各施手段,互相竞争窩里斗,用句时髦话就是——“竞争上岗”,促使他们把各自的背景关系自我暴露在他面前,竞相向他靠拢,帮助他作出最终的取舍。</h3><h3> 不知是厂里风气坏了,还是大环境就是如此,反正在铸钢厂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人前人后吹嘘,自己的什么亲戚在什么地方什么部门当什么长,什么官的,欲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就是在厂里当个班组长,也要瞎吹嘘一番,以说明自己是有来头的。袁和尚熟谙这一套,明里暗里拼命扯关系,同时向汤厂长家也跑得更勤了。当然,袁和尚暗地里使劲,表面上却是和和气气,因此,一段时间过去了,工会里表面上倒还是风平浪静,三人共处似乎相安无事。这下,汤厂长自己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也巧,这期间厂里出了个大麻烦,一下子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美国方面来电,运去的铸钢件有质量问题,要求退货!汤厂长这下子完全吓晕了!要知道假如真的退货,算算来回运输费,二次加工费等,真得要蚀本蚀死啦,还不如直接倒在太平洋里了事!他赶紧和美方联系,让他们详细说明情况。美方摆起架子让他亲赴美国面谈。汤厂长这回可真是吃足了在美方口岸交货的苦,不得不当回龟孙子,心急火燎地搭机赶往美国交涉。</h3><h3> 汤厂长到了美国才发现,这批货其实並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是有点细微的小瑕疵,对于这类本不是高精密度的大铸件,在实际使用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美方就是这么较真,他们可以大方地陪你吃喝游玩,业务谈判桌上却丝毫不肯让步。他们就欺你是个外贸生意的嫩伢子,又有崇洋迷外的奴才心理,跟你玩手法,豆腐里挑骨头,最终目的无非是想再压压价。汤厂长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货已到美国口岸,拉回去嘛不合算,打官司吧,费时费力又费钱,而且十有八九打不赢。思来想去,最后,汤厂长只能暗吃一闷棍,赔钱了事,算作给美方自己二次加工的补偿费。</h3><h3> 这单洋生意做下来,铸钢厂並没有获得多少纯利润,不亏已是方幸。不过对于汤厂长本身来讲,还是获益菲浅,出国见过了世面,增长了见识,懂得了与外商打交道的密诀与技巧等等。厂内的职工却免不了说三道四地讲闲话,怪厂部让大伙白忙乎了一场,汤厂长就把责任推给了季春荣,怪他办事不力,没把好产品质量关。季春荣为此觉得很冤屈,他知道这种大铸件出点小瑕疵在所难免,关键是合同上没写清楚允许误差范围究竟应精确到多少微米,让对方钻了个空子。美国是一个法律精准的国家,哪条不得违反的戒律,违反了该如何处罚等等都写得清清楚楚,不象我们随意性很大,法律有时象条松紧带。所以,跟外商签合同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各项条款必须尽可能精细完备,免得节外生枝,枉交学费!</h3><h3> 季春荣挨了批,心中自然不爽,加之平常工作中他总是缚手缚脚的,处处受钳制,空掛了一个副厂长的虚名,施展不了他的抱负,因此萌生了退意。不久,他就辞掉副厂长一职,跳槽到其它单位谋职去了。临走前,他私下里跟唐云汉说:“小云子,我还是有一定实力的,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咱换个单位再好好干一场!”唐云汉想了想,说:“我到哪都不是让领导省心的怪脾气人,算了,还是你一个人走吧!季头,我相信你一定会有用武之地,干出一番名堂来的,祝你好运!”</h3><h3> 季头依依惜别铸钢厂,没有惊扰相处十多年的赤膊贴心好工友,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十多年前,随着城市改革大潮的兴起,他豪情满怀地下到铸造车间,在面临企业转产、人心动摇的关键时刻,挑起了重振铸造雄风的重担。十多年来,他和广大铸造工人同呼吸共命运,在企业连年亏损的艰难困苦条件下,凭借改革春风,率领工友们牢牢坚守住了铸造阵地,浇出了一炉炉彤红的争气钢。随后,他又马不停蹄地一腔热血谱春秋,率领铸钢人试产磁钢等新品种,打出了铸造业的一片新天地……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离开这爿留有他满腔心血的铸钢厂,告别患难与共十多年的众工友,另择良栖,他不觉两眼泪湿。哦,走吧,走吧!季头,卢大炮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你的功勋将永远铭记在所有有良心的铸钢人心间……</h3><h3><br></h3><h3> 季春荣的辞职,本是汤厂长意料中的事。当初起用他,也只是汤厂长自己羽翼未丰,暂无合己人选的权宜之计而已。如今季春荣一走,汤厂长马上任命罗天保为新一任副厂长。这罗天保虽说也是季春荣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季春荣手下任铸造车间主任多年,但此人无论资历、背景、能力等各方面,都远不及季春荣,对汤厂长构不成任何威胁。汤厂长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让他出头管生产,而把自己的主要精力花在开拓业务上。</h3><h3> 在业务方面,汤厂长依然热衷于外贸。虽然上次美国业务差点得不偿失,但他把这归结为无外资参股其中的结果。他相信,只要把外资的利益和本厂绑在了一起,就不会惹出那种麻烦来。于是,他悄悄加快了中外合资的步伐,频频和台商接触谈判。台商早就想渗透进大陸,利用汤厂长急于求成的心理,以尽可能少的资本,获取尽可能多的股份,双方一拍即合。很快,中外合资正式开始运作起来。一方面出让旧厂房,包括旧厂址地皮;另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在郊区购田地,建新厂房。而这一切,全交由汤厂长最宠信的行政科长郑福生负责运作。季头当初的判断果然没错,郑福生实质上果真成了不是副厂长的副厂长,权倾一时!</h3><h3> 据说中外合资后,厂内将以买断工龄、内退、约保等形式裁减一批正式工,大家又惶恐不安起来,唐云汉自然也是忧心仲仲。回到家里,他把厂内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跟馨莲说了,馨莲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说:“现在城里都一样,下岗的下岗,买断工龄的买断工龄,反正没安生日子过……”唐云汉皱着眉头长叹道:“我是忧心国有资产流失啊!你看,象咱菰城响当当的四大绸厂,改革来改革去,改到最后却连厂子都全改没了,真让人心疼啊!这些资产都改到谁的口袋里去了?唉!真是天晓得!我们铸钢厂假如真成了中外合资,那国有资产就稀释了。再改下去,很可能也走四大绸厂的老路,最后连厂子也变没了……”馨莲劝慰他道:“想那么多干吗?还是用你当初劝卢大炮他们的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吧……”“我不是什么忧国忧民之士,只是这事儿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我是担心不知哪一天我也被下岗啊!”唐云汉不无忧虑地苦愁着脸说。馨莲理解地点着头,说:“那倒也是!我们得早作打算,给自己先寻个退路。”她稍顿了一下,低头想了想,接着说:“其实,我肚里早就有这么个想法,就是——自己开店!现在盼盼也大了,能放幼儿园了,我也能脱身干活啦!我私底下和我师傅娟娟商量过,想俩人合伙开个湖笔庄。我擅长水盆,我师傅则是优秀的择笔工,俩人联手,不信打不出我们自己的牌子!到时,你若万一下岗了,那就帮我们看店做生意,你比我们有文化,接待文人墨客什么的正好发挥你的特长。这样可好?”唐云汉一听顿时心头一热,来了精神,他舒开眉笑说道:“这主意好!这主意好!”于是,俩人就选店址请人装潢等具体事项细细商量起来。</h3><h3> 正当俩人谈得兴起,突然,隔壁楼下传来一阵呼天号地的大哭声:“呜呜——,天哪——,这还叫人怎么活哪!”唐云汉和馨莲忙抱起盼盼,赶到楼下一探究竟。只见隔壁邻居小庄正抱着六七岁的儿子蹲在屋外墙脚边,一个大男人竟“呜呜呜”地嚎啕大哭着,他女人则坐在屋内默默地抽泣抹眼泪。唐云汉上前关切地问小庄出什么事了?倒底为啥这么伤心?小庄仍径自边哭边骂道:“呜——,不知哪个断子绝孙的畜生想出的这歪政策呀——独生子女户口只能随母亲啊……”小庄家跟唐云汉家一样,老婆是农村的,因不愿将儿子户口随迁到女方农村,所以孩子一直还是袋袋户口。据小庄说,现在国家出了个新政策,农村户口可以出二万块钱买上城市蓝印户口了。对于有钱人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可小庄不久前刚下岗,过日子都拮据,哪有余钱买户口哪!可不买的话,小孩读书就要出借读费,又是一大笔钱!也就是说,不论你买不买户口,都少不了给国家那一笔钱。小庄这才伤心欲绝,哭骂起朝天山门来。唐云汉夫妻俩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导他,只能宽泛地劝慰几句,见止不住他的辛酸泪,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h3><h3> 回到屋里,馨莲跟唐云汉说:“幸好我积攒了一点钱,原准备买房的,现在看来还是先将盼盼的户口买好,余下的准备开店用,房子的事就暂且缓一缓吧!小孩和事业才是最重要的!”唐云汉说:“好!我明天就抓紧去给盼盼买户口!”</h3><h3><br></h3><h1> (28)</h1> <h3> 买户口需要填一份申请蓝印户口的审批表,说明申请的理由,虽然这仅是过堂式的程序,但整个流程还是很认真,需要单位、派出所签字盖章。唐云汉拿着申请去单位盖章时,正巧碰到汤厂长来找他。原来这时房改工作正式全面铺开了,汤厂长似乎这才猛然想起,这小云子原先就是因为搞房改,诸书记他们才把他调上来的,只是因为这工作停顿已久,汤厂长才把这事给忽略了。现在房改工作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唐云汉是熟门熟路,具体事务当然还由他来搞,不过总负责还得由汤厂长的心腹郑福生带班。</h3><h3> 唐云汉是个工作狂,整天忙于杂务心里就充实,没事做心里反倒觉得发慌。盼盼的户口一买好,自个儿心里再无牵掛,他便全身心扑在了房改工作上。市里这次比较正规,专门办了个房改培训班,唐云汉学习回来后就逐条落实。他把各项工作、各种表格逐一分门别类,准备分派到各个相应的科室,让各科室协同作战。公房出售、提租等工作由行政科负责;购买住房债券等由财务科负责;计发住房补贴等由人事科负责……郑福生一看到这份号令各科室的大手笔工作计划书,正合他统领全厂的野心,不禁大加赞赏,忙一一佈置了下去。唐云汉自己手头的工作也不少,各种登记表、联系表、统计表都需要他一个人去填制完成,时间紧,任务重,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h3><h3> 由于住房市场化改革刚开始,难免许多人一时想不通,尤其是那些享受到企业福利分房好处的人,现在要他们拿出一笔钱来买下套房,多少有点抵触情绪,一时接受不了。当时流行一句话,叫作“全买全猪头,半买半猪头,勿买勿猪头”,意思是只有猪头才花钱买房呢,我不买难道还真把我撵出来不成?改革的难点不在于那些没享受到企业福利的人,却恰恰是享足企业福利的即得利益者!唐云汉觉得这批占了便宜还叫屈的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公房让你低价买却还觉得吃亏不肯买,象自己想买却还没资格买,真是……唐云汉闲下来时,不禁在办公室内发起了牢骚:“这汤厂长也真是……搞房改了才想起来要用我,分房时咋就不想到我呢?”方主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说道:“嗨,谁叫你不认识汤厂长家门哪?看袁和尚多乖,自己家里私房木佬佬,却照样分到了一套福利房!”唐云汉不无嫉妒地说:“他那是拍马屁拍来的,不稀罕!”袁和尚听了也不争辩,自鸣得意地说:“嘿嘿——,拍马屁也需要本事哎,你来煞哇?只怕你想拍还拍不到,被他一脚踢出来噢!”真是厚颜无耻之极!唐云汉这下被他激怒了,破口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袁和尚知道唐云汉脾性耿直,就是故意要激怒他,才有好戏看。当初汤厂长不是说“工会里两个人足够了”吗?嘿,看来时机到了!袁和尚翘起二郎腿,扬起兰花指轻轻掸了下皮鞋上的尘灰,阴阳怪气地说:“咋啦?不服气?不服气你就去找厂长要房啊!凭你……哼,不照样还得替我们拎草鞋,帮我们擦屁股,算房改账?嘿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哪,怨不得别人!”唐云汉一听此羞辱话,不禁怒火冲天,“啪”地一下,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下一摔:“你这么说,我还真不干了呢!走,有本事你到汤厂长面前也这么说去!”他拉起袁和尚的手臂,欲将他拉去见汤厂长。方主席见说着说着两人竟动了真,忙上前做劝客。旁人闻声忙飞速将此事汇报到汤厂长那儿。汤厂长立马赶过来,将唐云汉叫到厂长办公室。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袁和尚就是汤厂长按插在工会里的一条狗,唐云汉敢跟他发脾气,就相当于打汤厂长的脸,汤厂长自然不快。当然,汤厂长表面上还得摆出一付公道相,劝唐云汉消消气,说袁和尚的话确实不中听,事后会批评他的。唐云汉余怒未消,赌气地说这房改工作他绝对不干了,让汤厂长另请高明吧!</h3><h3> 汤厂长见唐云汉憋着一肚子气,确实也搞不好工作,于是和郑福生商量,是否换个人手接着干。郑福生手里有了唐云汉那份任务分派详尽的工作计划表,胸有成竹,觉得再随便派个文案就行了,因此也没异议。工会里窝里斗斗到这个程度,两人再在一起办公势必还会箭拔弓张,纷争不断。调走谁?毫无疑问是既没背景又不会拍马奉承的唐云汉!汤厂长就又和郑福生商量了一下,将唐云汉调到行政科,让郑福生栓住这匹倨傲不驯的野马。</h3><h3> 行政科虽说是块肥肉,但琐碎的杂务也不少。郑福生就按排唐云汉专管卖食堂饭菜票、发放职工煤气等杂务,並且暗示他可以工作半天,下午没事就溜回家休息也不妨。唐云汉知道,这是因为行政科里各路包工头经常来喝茶聊天,嫌他呆在眼前碍手碍脚罢了。尽管郑福生待他还算宽容,但他总觉得不舒心。进厂近二十年来,唐云汉上上下下换过不少工作,从最初的车夫,到后来的班组长、统计员、冷作工……再到统计员、工会干事等等,他是厂里掉换工作最多的一个倔种。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左右性格。也许他在铸钢厂吃的那口饭,该是吃到头啦!他不想等下岗大潮涌来时再被迫无奈地离去,还是自个及早知趣地先退为妙。于是,他盘点清账目,移交给了郑福生,拎起自己那两大公文箱,几多惆怅几多酸地骑着车子离开了铸钢厂。他请起了长病假,准备一到年龄就病退了事。此去一别,不管今后怎样,他都不会再回厂啦!别了——,铸钢厂!别了——,淳朴的工友们!</h3><h3><br></h3><h3> 唐云汉又孤独地回到了他那间十来平方的小阁楼。十多年前,他听从小杰的劝告,走出小阁楼,到外面多走走看看。十多年来,他走也走了,看也看了,想也想了,做也做了,而世道也确实变了!变得仿佛更务实,更势利了!十多年来,他历经一番世事轮回,几多沉浮,绝地重生,复蹈绝地,内中悲喜酸甜,足可以洋洋洒洒地写出一部鸿篇巨作来,可是……但即便是那浮光掠影的一瞥,蜻蜓点水地一点,他觉得也足够令人玩味了!十多年来,世道变了,他随身所带走世界的两大公文箱没变,他的小阁楼没变……哦,不对,他的小阁楼也变了!房子还是那间阴暗狭窄的小阁楼,可它已不再是苦囚般的“爱丁堡暗牢”啦!他有了理解他、珍爱他的湖笔女神馨莲,有了活泼可爱的小盼盼,有了充满希望的小家庭明天……</h3><h3> 馨莲抱着盼盼回到家里,看到丈夫黯然神伤地坐在床沿低头沉思,脚边放着两只大大的公文箱,她一下子甭说也全都明白了。“回来啦?”她柔声细语道。唐云汉点了点头,应道:“嗯,回来了!”见盼盼“爸爸,爸爸”地欢叫着,向他笑扑过来,他忙张开双臂,“呵呵哈哈”地与她逗玩起来,整个小屋顿时充满了家的温馨。</h3><h3> 晚饭时,馨莲给唐云汉酌了满满一杯酒,笑着说:“家是心灵栖息的港湾。来,别再想厂内外那些臭事了,咱痛痛快快干一杯,为我们的笔庄即将开张庆贺庆贺!”“好,干!”唐云汉仰脖一饮,和馨莲谈论起笔庄的筹备情况来。馨莲说笔庄店址选在闹中取静的庙前街后面,店面已装修好,商品也已大多准备齐全,只消掛个响亮的店牌就可开张营业啦。她问小云子起个什么店名好?唐云汉沉吟片刻,说:“《沁馨斋》怎么样?”“好啊!”馨莲拍手叫道,“就它了!”</h3><h3> 几天后,“善琏沁馨斋湖笔庄”终于顺利开张了,“中国大妈”鼓乐队凑趣奏乐捧场。荣庆伯伯送来了“财运享通”的贺匾,小杰送来了“马到成功”的贺匾,温大师送来了“海纳百川”的巨幅书法,季头送来了“生意兴隆”的花篮……馨莲的父母也特意从善琏赶来庆贺,身后跟着一位精神矍铄、满脸络腮胡子的陌生长者,却迟迟疑疑地站在店门口,半晌不敢跨进店来。馨莲妈见状忙眉开眼笑地拉起他的手,走到馨莲身前,激动万分地说:“馨莲,你猜这人是谁?他就是你日夜思念的亲生父亲徐银星啊!”“啊?”馨莲吃惊地张大嘴,将信将疑地望着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长者,心潮起伏,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馨莲妈就向她细说起徐银星千里寻亲的全过程——</h3><h3> 三十多年前,徐银星在大队派去开河的工地上,结识了同去的妇女队长、姚家独女。在共同的劳动中,女队长听说了徐银星因疯狂追求跨国恋而偷越国境,直至劳改的全过程,很理解和同情他的遭遇,渐渐由同情转化为爱,终于忍不住扑进了这位聪明而又朴实能干的“四类份子”的怀里。由于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属于超脱阶级斗争的红与黑之恋,故俩人狂热地堕入爱河,却又不敢公开……女队长因未婚先孕遭批斗致死后,爱的结晶又被遗弃,徐银星悲痛欲绝。他无法忍受这种种残酷的打击,于是乘着星夜,他含恨离乡出逃,一路伤痛地唱着“……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开始四处乞讨流浪……直到新时期,他才敢回到上海老家,在一家建筑私企干起了他大学时的专业——建筑设计。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遗弃在外的爱女思念愈切,逐产生了寻找亲生女儿的念头。直到不久前,他回村重新办理早已被注销的户口时,才从乡亲们口中听说有位弃女也曾来皇坟找过她亲生父母。于是,他一路打听,才好不容易寻到了林家。他报出了当年弃婴的出生日期,与馨莲的生日完全吻合。而且,人们都说儿子象母,女儿象父,眼前这俩人又的确活脱象一个模板里出来的,脸形眼鼻全都象极了……</h3><h3> 络腮胡子长者颤颤巍巍地握紧馨莲的手,情绪激动地说:“你肯定就是我的爱女啊!馨莲——”馨莲且惊且喜地呆楞在那儿,浑身剧烈地哆嗦颤抖着,两眼渐渐湿润了,默默地滚出一连串泪水,沿脸颊静静地流淌着。三十多年啦,我朝思暮想梦萦魂牵期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梦圆人间……终于,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喜交集的激流,“哇”地一声扑在长者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爸爸——,我的亲爸爸——”</h3><h3> 压抑已久的情感一经触及爆发点顷刻喷涌而出,恰似滚滚洪滔,奔腾万里,撼天动地。馨莲,这位看似快乐时髦的摩登女郎,这位看似飘逸灵动的窈窕女仙,这位看似纯洁朴实的制笔女神,其内心竟蕴含有如此巨大的情感波涛,真令唐云汉惊叹不已。他终于明白了馨莲为什么会爱上自己:一个有故事的人才可能真正理解和爱上另一个有故事的人!心有灵犀一点通,谁都有情感最坚强,同时也是最脆弱的那一面,而这恰恰是俩人情感最佳的结合点。唐云汉和馨莲父母、姚娟娟等人看到馨莲与亲生父亲抱头大哭的那一幕,也不禁轻轻抹着既酸又甜的泪水,感叹不已。许久,众人忽又破涕而笑,“哈哈哈”的欢笑声冲出店堂,在庙前街一带的上空久久迴荡,传至很远,很远……</h3><h3> 事后,经过亲子鉴定,馨莲与徐银星的血型数据完全吻合,确认是亲生父女关系。笔庄开张,父女相认,真是双喜临门。于是,唐林两家摆了几桌酒席,烟花爆竹齐鸣,欢欢喜喜地庆祝了一番。</h3><h3><br></h3><h3> 风起云涌,大浪淘沙。乾坤挪移,沧海桑田。又过了许多年,铸钢厂几经周折,中外合资也挽救不了它衰亡的命运,最后只剩下十来名员工,卖给了一家乡镇企业。几代人为之奋斗一生的铸钢厂最终还是曲终人散,如梦逝去,彻底消失了!企改功过成败谁与评说?问苍天,天无语!接手铸钢厂的是弁西的黄厂长,他现在是一家大型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旗下有十多家中等规模的私人企业。黄董事长问起小云子的近况,得知他早已忧郁不得志离去,不无遗憾地说:“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哪……”</h3><h3> 林馨莲师徒俩开的“善琏沁馨斋湖笔庄”经过多年拼搏,在菰城站稳了脚跟,顾客盈门,名声远扬。家中也旧貌换新颜,告别了阴暗狭窄的小阁楼,住进了自家大大的新套房。回想过往的那一切,唐云汉夫妇百感交集,泪眼迷糊。几十年风风雨雨,初心何在?唐云汉拿出他一九七八年写的那首《魂歌 》,如今读来似乎多了一丝悲凉的味道,好象在祭奠自己那狂妄的少壮年华——</h3><h3> 风啸啸之叶落兮,</h3><h3> 霜重重而花残。</h3><h3> 漫红霭魂悲逝兮,</h3><h3> 遁深林长太息。</h3><h3> 魂精忠,</h3><h3> 嗟,莫必朝天阙。</h3><h3><br></h3><h3> 阳九九之桃夭兮,</h3><h3> 月明明而潮涨。</h3><h3> 腾紫烟灵飞返兮,</h3><h3> 出泰岳骐骥缓。</h3><h3> 奔虞渊,</h3><h3> 来,长嘶催鼓点。</h3><h3> </h3><h3><br></h3><h1> —— 完 ——</h1><h1> </h1><h1> 作者: 車 昕</h1><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