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之喜轿之殇（散杂）

雪花飘飘

 

        年前，我挤借了几天时间，去了一趟四十年前我下乡的农村。农历年关的古朴热闹、传统喜庆氛围还数远离闹市的乡村最为浓酽。

雪后初霁万物复苏。沟壑间的村落炊烟袅袅，禾场上的腊货薰品荷钩满架；老人们年轮累累的脸盘绽放着笑容，静坐在屋前檐下尽享温和的冬阳；女人们薄衣捋袖，忙于堂前灶下准备着传统的自制年点；男人们在外奔波，有钱无钱，回家过年。人们忙碌了一年、劳累了一载，不比在家收成怎样，不管在外混得如何；钱多的争张脸面，钱少的存份念想。乡亲们都在忙碌着年关的事情；有动土盖房的奠基祀仪，有上梁竣工的喝彩爆竹，有杀猪打狗的亲友吃请，有干塘取鱼的哄闹欢悦，最热闹不过的是村东头张家老二娶亲的热闹场面。

上昼辰时刚过。唢呐声声、鞭爆阵阵，由疏而密，由远而近。迎亲的队伍很快就回到了村前荷塘旁的禾场。全村的妇孺老叟趋之而至、巢空屋凉。闹场的中央，只见张家老二，风华正茂、二十郎当；头冠深色丝绸瓜皮礼帽，衣着旧式马褂长袍，足履粗布舌口单鞋；虽然衣帽不尽贴身，然一捆红绸跨肩缠腰，在胸前髻绽一团鲜红的球朵，尽显喜庆、煞是喜人！新郎手中的绸带如波浪样宛柔、似琴弦般悦动，一直牵掛着花轿中的新娘。

      

花轿结构简约、木质四方线条，轿顶隆起似屋脊倾角而架。轿的帏幕用绣有富贵花卉、百子福图的大红绸缎覆罩；两侧各开了一扇轩耳，轿前的帏幕垂悬可掀，乘者可出入上下；两根竹质抬杠架衡于轿之侧辕，供前后共四人抬扛。新娘从娘家上轿到婆家，一路衍生有上轿、起轿、喝轿、颠轿和落轿等多个环节的繁文缛礼。

颠轿的桥段即将开场，几名唢呐吹手，鼓腮憋气、仰天嘶鸣；《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民歌曲调，声声划破长空、燃烧着天寒地冻的山乡村野。四位年轻的彪形大汉换下了原有的轿夫，他们上身光着膀子，腰间系有一条宽软的罗麻汗巾；用肩颈间壮硕的肌肉拱弹着轿杠，控制着轿的起伏，双手撑扶着轿的两辕，把握着轿的倾斜摆幅。轿夫们的脚步和着唢呐的乐韵，花轿贴着轿夫飘扭的身驱而舒缓荡漾。人们以此抚平生活的艰辛、发泄素常的烦恼，完全沉醉于粗茶淡饭的安稳和知足，依恋于布衣黔首的平淡和欢乐。

吹手和轿夫都是乡里乡亲，平素在外谋生，有的已小为老板，有的还是伙计帮工；年关回家遇上村里婚嫁之喜也就相邀而聚，顺个方便、图个快乐。他们不分彼此、不论穷富、不排辈份，只为吹出个艳阳出彩，抬起个天翻地覆。

接着一曲高亢粗犷的《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将颠轿环节抛向顶峰。大家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吹者引颈向天、筋脉隆突，吹得摇头晃耳、振聋发聩；抬者立地举天、肩弹手闪，抬得酣畅淋漓、地动山摇。透过颠摇的轿帏和轩耳，偶见新娘闺坐于轿中；那羞答答、灵楚楚、喜盈盈的神态，真叫一个绝，真称一个妙！轿抖得腾空、摇得倾覆，新娘惊喜交加，不禁透轩外望；她近乎哀求的眼光，越发刺激了吹手和轿夫的狂野神经。倾刻间，那花轿似一团殷红的火球在空中腾跃燃烧，点燃着人们生存的激情，照亮了新人生活的希望！

如此复古旧式的婚嫁乡俗，我还真是鲜见寡闻。在这热闹喜庆的传统婚俗文化氛围中，我的思绪也自然地想到社会生态中的一些怪象。不知是物种进化还是社会发展的原故，使得吹喇叭、抬轿子这种本是艰辛的体力苦差事，演变到如今向权贵者献媚邀宠的一门高智商的脑力活儿，并泛滥于世、大行其道，独门立派甚为前沿学科！

首先，坐轿者须与时俱进，改轿上衍生到车上、台上、位上、桌上、床上也是司空见惯；而坐轿为巡游、指示、肆权、豪饮、寻欢更是工作需要。抬轿者摧眉折腰，有呼必应。如鸣锣开道、开门护路、挡雨遮阳、鼓掌叫好、敬酒自罚、看家守院，这仅是常规动作，低级职称入门的热身习作。

做一个抬轿者必须具有远大理想和奋斗目标，不想坐轿的轿夫不是一个好轿夫。但凡轿夫能忍辱负重、卑躬屈膝，是他们放眼望去，多少轿上的权贵们，哪个不是轿夫出身？谁又不是身怀吹抬绝技、拥有资深轿夫的功底！青出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

其次，必须业务能力强，专业水平高。轿夫必须和轿主保持高度一致，心有灵犀、融会贯通。抬轿的技巧要娴熟自如，起轿的时间、喝轿的内容、颠轿的幅度、落轿的架式，均要根据主子的习惯、喜好和口味，掌握得恰如其分，照应得滴水不漏。不然撞到了老爷的轿杠，马屁拍到马蹄上，轻则前功尽弃、危则打入冷窖！

当然还必须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高情商的素质，抬轿吹喇叭是一门融社会、政治、历史、经济、心理等多方面的综合学科。要追求抬和吹的最高境界，抬得主子舒服惬意、神魂颠倒；抬轿者又不被旁人察觉，做到天衣无缝、不留痕迹。要深谙为轿之道，睿智而不张扬。遇男主，夸其豪放大气，不如赞其果断坚毅；见女主，哄她漂亮妩媚，不如诩她更有气质魅力。

再则，必须具有奴才心态和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之巧能。好主所好、恶主所恶，不但勇于吮痈舐痔，想“得车愈多”尚须“所治愈下”。不怕声败名裂、罪名千古。琐事做小人，庙堂为奸佞，外侮当汉奸。奴媚得越下作无耻，越易博超出位。

        最后，还必须具有高度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竞争意识，切戒一劳永逸的懒惰思想。轿主与轿夫的身份要辨证应变，没有绝对的轿主，也没有不变的轿夫；仰视能屈为轿夫，俯瞰则傲当轿主；小轿主遇大轿主时，瞬降为轿夫，大轿夫见小轿主时，即升为轿主。称曰：一人双岗、以抬养坐、坐下抬上、抬坐循环、坐抬双赢！

总而言之，坐轿者气指颐使、装腔作势、飞扬跋扈、狗模人样；抬轿者阿谀求容、趋炎附势、奴颜媚骨、人模狗样。二者一拍即合、以其所有、易其所无，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又一轮疯狂的颠轿高潮打断了我的思绪。朗朗艳阳，驱赶了猥琐庸俗的阴霾；淳厚民风，卷刮掉宦海的淫秽与龌龊。人们自发地围着花轿，在寒冬里起舞，在太阳下欢歌。人们在向往春天，人们在孕育希望。

喜庆的唢呐气冲云霄，凭得是吹手们一腔的正气；欢乐的轿步铿锵有力，靠得是轿夫们一身坚韧的脊梁！

写于2016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