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幼年(四)走亲戚

朱中方

<h3><b>  今日无课,窗外阳光挥洒,独坐于阳台竹椅上,百无聊赖。随手拾起身边茶几上的《红楼梦》胡乱翻起来,偶见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这样一段文字:<br></b></h3><h3><b><br></b></h3><h3><b> </b></h3><h3><b> <i> 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i></b></h3><h3><b><br></b></h3><h3><b>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能得到富家接济,敷衍艰难生活。但作为一远亲,又多年没了往来,由自己直接讨要再“厚颜”也难以启齿。带上“童言无忌”的板儿走亲戚就方便多了,谁咋想不管刘姥姥如何提醒孙儿开口,板儿只顾吃果子、想着肉,彻底打乱了刘姥姥的计划和安排。</b></h3><h3><b> 其实,刘姥姥寄予的厚望有些离谱,作为一个只五六岁的小孩,自然不知家里的艰难,看到好吃的也顾不上什么颜面,能饱餐一顿,走亲戚的目的也就达到了。</b></h3><h3><b> 想象着刘姥姥的尴尬和板儿的“放肆”,掩起书卷,不免也忆起自己小时候走亲戚的故事来。</b></h3><h3><b> 走亲戚是我乡下旧时风俗。每每亲戚家有什么重大喜事,如结婚嫁女、三朝满月,甚至小孩入学启蒙,主人总会摆上几桌酒席,邀请远亲近邻热闹一番,少则一餐多则几天。</b></h3><h3><b> 嫁女这样的喜事我是不太喜欢参加的。尽管婚礼上也能吃到一些美味,如圆润而酥软的肉丸、各色各样的糖果等等,但我接受不了新娘一出门人去楼空时的那种惨凉,更接受不了新娘“哭嫁”时的那种凄婉。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和陌生家庭的不确定性,也出于对父母、兄弟姐妹等亲友的不舍,出嫁前几天新娘就会断断续续地“哭嫁”,而尤以出嫁前一晚为甚。晚饭过后,家中至亲、隔壁邻里、亲戚好友就会聚在新人房内作告别,此时新娘悲由心生继而会哭父母养育之恩、哭兄弟姐妹手足之情、哭亲友别离之苦……,于时众人受了感染,相继加入“哭嫁”行列。有独自掩面抽泣的,有放声嚎啕大哭的;有抱头哭成一团的,有相互安慰流泪的……,其声凄婉,其情悲悯,其景感人。总之,在我看来,本为热热闹闹的喜庆场面被“哭嫁”弄得人心凄凉,实在无趣无味!</b></h3><h3><b> 相对于出嫁,娶亲就热闹多了。结婚前一夜通宵的十番唢呐锣鼓声喜庆而热烈,你可以围坐于乐队四周边品尝八仙桌上摆放的各式小吃边欣赏悦耳的各种器乐吹奏和打击声;如果够机警你能抢到新郎父母撒在新床被褥上的花生、红枣甚至壳上涂成红色的熟鸡蛋;假如幸运的话,主人还会将第二天迎亲队伍的那面红旗交给你。想想看,走在新郎推着崭新自行车、自行车上载着如花新娘、身后一溜敲锣打鼓抬着各式嫁妆的迎亲队伍之前,心有多飞扬,脸有多光彩!</b></h3><h3><b> 亲戚重大喜庆活动一年难得碰上一次,走亲戚最多最热闹的还是要算春节。大年三十过后,初一大家只在本村走动互贺新年,初二就开启了拜新年走亲戚的热潮。按旧俗,成年婚后初二必走岳父岳母家,如乱了顺序就会遭人耻笑,骂为“野姑丈”(乡下有“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野姑丈”之说)。年岁大了,大人一般初二不再出门,小孩成了走亲戚的主力,但同样不能乱规矩,初二必须前往舅舅舅妈家拜年(乡下有“天上雷公地下舅公”之谓)。</b></h3><h3><b> 初三之后,人们会根据亲疏远近择机安排,一些原本整年不大走动的亲戚,大家也会抓住春节这个时机相互拜年,维系着时断时续的特殊关系。于时,初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乡路上人头攒动,抱婴携幼三五成群步行的、骑着自行车打着口哨一闯而过的、喝高了满面红光步态东倒西歪的……,热闹非凡。</b></h3><h3><b> 在初中之前,我是热衷于走亲戚拜新年的。不论远近也不论亲疏,每有外出走亲戚机会,我都会想尽办法努力争取。考虑到对方接待压力,父亲走亲戚一般只会带上一个小孩,家里小孩较多,谁去谁不去,父母很为难。出发前一晚哭闹一番,还是有些效果,尽管我那时并不知晓有“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之说,开始时,不胜其烦的父母最终一般还是能满足我的要求。</b></h3><h3><b> 并不是每次哭闹一下就能解决问题,哭闹多了效果渐消。用父母的话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可能你天天吃肉,其他几个汤都没得喝,总得平衡平衡!于时自己也理亏起来:大家都想快活一下,总不能独霸吧。</b></h3><h3><b> 尽管口头应承下来了,但走亲戚的热念似乎不曾减弱,尤其看着拟定跟班拜年兄弟的得意样,心里总还是有些失落和嫉妒,我在考虑一个既能满足自己愿望而又不致于阻碍他人快乐的法子。于时第二天清晨,自己就会早早起床穿好新衣新鞋,吃完早餐便坐在父亲必经路口等待,此时父亲脸上照例有些不悦,但最终还是左手拉着我右手牵着哥哥或弟弟出发了。 </b></h3><h3><b> 在所有的亲戚中,姨妈家是我最热望的地方。据说姨妈与老母做女儿时关系甚好(老母去世已4载,每次与姨妈见面,老人家总会含泪念及姐姐,让人唏嘘不已),后姨妈嫁至一个叫珠桥的偏远山村,路遥道崎,姐妹之间平时往来很少。因此每年春节,姨妈总会早早备好各种零食和佳肴等待我们的到来(其实姨妈家的生活也不算好,两个大人需要抚养两男两女四个小孩)。</b></h3><h3><b> 午餐时,面碗里高高竖起的两个荷包蛋最令人动心(在那个年代,给客人碗里卧上两个荷包蛋算是最高接待礼仪了)。说实话,平时家里也会尝到蛋炒青椒之类美味,但蛋是打碎了才煎,炒时还会用锅铲切碎,再说同在一口碗中夹菜,总的顾及他人感受,因此每次能吃到的蛋片总很寥寥。现在两个整整齐齐的荷包蛋就在自己的碗中,我有了绝对主导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啥时吃就啥时吃!</b></h3><h3><b> 当然,吃姨妈煮的荷包蛋还真需讲究点方法。姨妈一般用鸭蛋煮荷包蛋(鸡蛋个体较小,煮出的荷包蛋没有了看相),雪白的荷包蛋又圆又壮,囫囵吞蛋很是难堪。我曾将整个荷包蛋塞进自己的小嘴巴,蛋在口腔中来回转动,怎么也无法用牙齿将其嚼碎,直逼得满脸通红,逼出了两眼泪水。有了这样的教训,此后面对荷包蛋,再心急我也会矜持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吞进肚子。</b></h3><h3><b> 晚饭后告别回家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由于路途遥远,又是山路,姨妈会努力挽留我们住上一夜再走,但父亲去意已决(有时我很难理解父亲,姨妈姨夫如此热情,为啥就不能住上一夜呢?稍大些才知,姨妈家根本就没有多余床铺,住上一晚,表兄就得借宿他家),我只得磨磨蹭蹭跟在父亲后头回家。此时姨妈会一手端着笸箕,一手抓起箕内的各种零食往我们的口袋里塞,零食里往往还会夹带一个用红纸卷起的压岁钱。嗨,怎么也忘不了姨妈连续不断的“慢走慢走”声中眼里噙着的泪花……。</b></h3><h3><b> 频繁、热衷跟着大人走亲戚,也不仅仅只为满足口腹之欲。说实话,当时的农村生活实在太单调了。家里是没法长时间静呆的:厨房黑咕隆咚时时散发着浓重烟薫火燎味,两间住房除了床铺和各种家什几无立足之地,厅堂要宽敞光亮些,但几乎是猪仔和各种家禽的天下,混身期间臭气熏天。没有电视、电灯、收音机,甚至连一本连环画等图书也没有,因此只要父母没有安排家务,我就会往外跑,或是和邻居小朋友玩躲猫猫、打嘟嘟等各式游戏;或是拍死一两只苍蝇独自蹲在某墙角一隅逗蚂蚁,看蚂蚁如何寻食、如何唤救兵、如何搬运食物、如何回洞穴,再舀来一勺塘水灌入蚁洞转身离去。</b></h3><h3><b> 再无聊就会跑到隔壁祠堂去看铁匠师傅打铁。每年开春之前,村里都会来上一拨一老一少外地铁匠师傅,他们在祠堂门口的游廊下支起铁炉,摆上铁砧,就可以为村民锻造锄头铁锹等简单工具,修补各种铁质农具或锅碗瓢盆。看着小师傅前俯后仰摇头摆尾的抽动风箱,看着老小师傅错落有致铿锵有力的锤击,看着火红铁块在铁砧上欢快的翻滚跳跃,看着铁锤敲击时铁具四蹦的耀眼火花,躁动不安的心很快沉静下来了,我的思绪仿佛也飘向了远方,飘向了未来。</b></h3><h3><b> 我不喜欢读书,至少小学时还没有看到离开农村的任何希望和可能,如果没有父亲的逼迫,我甚至不愿踏进学堂一步。但我确实向往远方,外面的世间有太多我想了解的东西。每次村口土路上驶过一辆卡车或是拖拉机,我的眼睛就会追随其身影直至消失于卷起的尘埃中,甚至有一次神使鬼差地在马路上追逐一辆拖拉机,试图抓住拖斗后门往上爬,终因体力不支重重摔在马路上,砂石深深嵌入漆盖皮肉(至今我的右膝盖上还留有一块光疤)。</b></h3><h3><b> 我曾凌晨三四时起床,冒着凛冽寒风跟着父亲来回步行30公里,至隔壁怀忠镇赶圩,只是想听听说话如唱歌般悦耳的正宗永新话;也曾在春节某一夜间,坐在垫上稻草的敞篷卡车拖斗中,呼啸着北风捱过苦逼的两个小时赶到县城去小舅家拜年。</b></h3><h3><b> 这是我第一次进县城,当第一脚踏上宽阔的水泥马路,置身于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之间时,原本将近僵硬的躯体迅速热和了起来……。</b></h3><h3><b> </b></h3><h3><b> 2018.11.29草</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