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朋友圈里发来了西电3791班同学在深圳聚会的照片。除陈XX、刘X、郑XX等几个明星级的同学尚能辨认之外,其余已不识颜面了。岁月如刀,我似芹萝。当年生龙活虎的英俊少年,如今已是满头星霜,鱼纹在脸的半拉老头。看过照片不免心酸,唏嘘之际我便想起了大学同窗C。</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在深圳打拼的同学有好几位,我们寝室就有三个,其中不乏功成名就者。之所以首先想起C,皆因他是我们班上闯荡特区第一人。当年他的举动颇有几分悲壮,犹如吃螃蟹一般。那时的深圳还是一个名不经传的边陲小镇,由于邓大人在此画了一个圈,深圳这个名字才不断见于报端。许多人都不认识“圳”字,把它误读为“chuan”,我就是其中的一个。</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79年9月,我和C相识在西电校园。当年他肩扛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头挑着自己的人生理想,风尘仆仆,间关千里,从江南的鱼米之乡,来到了大西北的西北电讯工程学院。我俩同住一个寝室,上下铺一住就是4年。同窗使我们结下兄弟般的情谊。</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尚属天子骄子,新生入学总是欢天喜地,许多同学家长千里迢迢送子入学。尽管面孔陌生,环境生疏,但微笑总是挂在我们的脸上。然而,C同学却整天少言寡语,闷闷不乐,有时躺在铺上竟伤心落泪。对于C的反常表现,我大惑不解,但有碍情面,一时不便细问。只有每到饭口,提醒他按时吃饭。他好像天生厌恶吃饭似的,每次吃饭总是磨磨蹭蹭,故意拖延,实在拖不过去,才慢慢腾腾地去食堂就餐。对他来说,去食堂犹如去刑场一般地艰难。</p><p class="ql-block"> 开学不久,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也就成了各自唇枪舌剑的对象。C来自安徽桐城,方言极重,他反应灵敏,语速很快。经常是他叽哩哇啦的说了一堆,半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在我俩之间的短兵相接之中,占尽了先机。一日吃饭时我说:今天的菜“油大了”。一语既出,便招来C的反驳。他说:大,是形容词,是用来描写面积、体积、容量、数量的。“油”是名词,不能用大小来形容。“油大了”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油小了”不成?我深知这是家乡口语,自然经不得语法推敲,虚晃两枪便缴械投降了。</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听到C提起自己的爷爷,很少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爹爹,便问其详。他说:“爷爷是我的父亲,爹爹是我的祖父,自然是爷爷对我的关心多一点了。”他的话音未落,我便笑得捧腹喷饭了。随即指出:你的称谓关系搞错了,爷爷乃祖父,爹爹才是父亲,千万莫要乱讲,不然会遭人耻笑的。他是那种善于逻辑推理的人,岂肯轻易认输。他说道:“爹爹,是’父’字下面一个’多’字,比父亲还多一点的人一定是祖父了。在我们老家一带,都是这么叫的。”他的歪理使我一时语塞,我竟说他不过,急忙拿来字典与他对证。我的壮举,纠正了他一生的错误。这件事以后便成了我攻击他的秘密武器,关键时刻屡屡得手。</p><p class="ql-block"> 彼此熟悉以后,我问起C为什么刚开学的时候不开心。他说:西北电讯工程学院是我报考的最后一个自愿,也是唯一的北方院校。本没有想来北方读书的意思,签报西电只是签表时为了凑数罢了,不想竟成了无意插柳的结果。拿到入学通知书之后,我的爷爷(父亲)说西安靠近蒙古的大草原,是胡人出没的地方。听完爷爷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吊了起来。前来报到的路途十分遥远,先是汽车颠簸到安庆,再乘火车摇晃到蚌埠,又一次换乘北上才到西安。火车上大多数时候没有座位,只能蜷缩在车厢过道上,像是流浪逃难的饥民,苦不堪言。来西安第一餐吃饭,我见是馒头、包谷面糊糊,便把杂粮饭票递上前去。谁知馒头属细粮,当时我就蒙圈了。在我的家乡,只有大米属细粮,其余皆为杂粮。想想上学四年,要把馒头当细粮,那杂粮又该是什么呢?这样的心情怎么能高兴得起来?</p><p class="ql-block"> 听到此处我才明白,在金榜题名的喜悦背后,隐忍着一个南方少年背井离乡的酸楚,难怪他在西电校园潸然落泪。</p><p class="ql-block"> C很快适应了北方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十六岁的C,脸部的童征还未褪尽,有点虎头虎脑的样子。他的前额饱满突出,眼睛机灵有神。特别是在他的眼睛下方,脸部苹果肌的上部有一对酒窝,稍事微笑便童趣尽显。C对自己的颜值十分欣赏,也乐于分享他人,借机显示自己的天真与可爱。</p><p class="ql-block"> 一次,他去校园小卖部购买气眼,一个皮带上、鞋子上的小配件。在他的家乡,气眼被叫做“卫生眼”。他操着浓重的安徽桐城口音,向售货员说道:我要一个卫生眼。售货员先是茫然、后是惊愕。她根本听不懂C的口语,一阵牛头马嘴的交流之后,售货员才听清了“卫生眼”儿,但她又不明白什么是“卫生眼”儿。还是C机灵,他见售货员一脸茫然,急忙撩起了自己的衣襟,指着皮带上的气眼给售货员看。蓦然醒悟的售货员脱口喊道:气眼!哦,这里暂时没有。售货员随即又说:阿姨家里有,明天给你带一个,你明天来拿吧。说这话的售货员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显然,售货员把他当成小学生了。堂堂大学生被误认为小学生,心里实在憋屈!C红着脸跑出了小卖部。</p><p class="ql-block"> 大学期间早上出操,全凭自觉自愿,入学新生难免偷懒。特别是年龄较小的南方学生,由于不太适应北方气候,常常赖在床上不起,C便是典型的一个。西电乃军事院校遗老,军人作风犹存。每天青晨,系里相关干部都来寝室查房,督促新生出操。C因偷懒多次被抓,一日,C早早起床跑步,出门前将一个包裹放入被窝,伪装成继续偷懒的样子。陈主任进门冲着C的床位喊道:“小鬼!起床啦!”见无反应,伸手掀开被子。“哈哈,这小鬼跟我开玩笑啦!”从此,C再无偷懒现象发生。</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C是我一生见到的智商最高的人,没有之一。在我们班,他的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当年化学考题目最难,据说在录取的大学生中,化学成绩在六十分以上者,不足百分之二,C六十二分。他是我们班上唯一化学及格的学生。</p><p class="ql-block"> 大学四年,我本与C在同一张桌子自习,实际每年难得同桌一次。他常在图书馆看各种杂志,他喜欢体育明星,像林水景,弗罗斯特,马拉多纳等明星,我都是从他嘴里听说的。上学总是要考试的,每到要考试的前一个月,总能听见他唠叨:要考试了、要考试了,书还没有看,必须要上自习室了。但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下楼人,我旁边的半张桌子依旧空着。神奇的是每次考试,他都能轻松过关,而且成绩不赖。</p><p class="ql-block"> 大一期末高等数学考试,他对监考老师说:有一道考题出错了。监考老师一时拿捏不准,急忙去请示教授。等教授来时,C已经交卷赶火车去了。要知道,大学考试题目是要经过多位教授集体讨论决定,出错的概率非常小。第二学期开学,毕教授专门在班上提出表扬,他说:全校共有两个同学发现了考题的错误,C就是其中的一个。</p><p class="ql-block"> 前两天,同学群里发来一道活动脑子的益智题,题目给出五个条件,要求根据条件,判断给出开锁密码。许多同学争先恐后给出答案,C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说:此题只要前面三个条件就能确定答案。不给答案,胜似答案,高手出招,拳在意境之中。C就是这样与常人不同,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你才能看到C的风采!</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由于C关心时局,一直与渐次开放的时代保持着同步的成长,所以,毕业分配选择深圳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快毕业的时候,他经常把报纸上有关深圳的消息讲给我听,赞叹之情溢于言表。那时我已经感到,他床边的那根扁担,又要南下深圳了。</p><p class="ql-block"> 八九年我去深圳出差,C已是门市经理。尽管西服革履,派头十足,我还是为他十分惋惜。在我眼里,他是做研究、搞技术的一块好料。他却弃长取短,做起了市场。他的人生也从此随着市场的变化而潮起潮落。那次见面,还有一件事使我十分吃惊。那就是这哥们居然学会了跳舞,而且进入爱华公司跳舞比赛的前三名。一起呆过四年,对他的喜好一概尽知,他是那种念着儿歌都会跑调的人,怎会学会跳舞?在校期间,只要他在寝室唱歌,耗子都会逃离宿舍。他智商很高,节奏感奇差,他能学会跳舞,确实是我难以想象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我南下打工时,在一个酒至半酣的晚上,微醉的C向我诉说了他学习跳舞的经过。八五年,C正在热恋,女朋友便是现在的妻子,也是安徽老乡。姑娘阿勒多姿,十分喜欢跳舞。深圳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自然是灯红酒绿,舞场遍地。跳舞便是特区人有别于内地人的最大特点。C自知自己的天赋,他很少主动下池跳舞,遇有推不过去的应酬,他也只能是秃子混在和尚中,滥竽充数了。对于女朋友的喜好也不干涉,常常是她在池中舞,他在池边赏。</p><p class="ql-block"> 八五年的深圳,对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已是炙手可热,国内各大名牌学校的毕业生蜂拥而至。那年秋天,爱华来了一位北大毕业生,此人仪表堂堂,擅长跳舞,他在舞场上结识了C的女朋友后,便常来约她一起去跳舞。C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眼见自己的菜园子闯进了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如再不冲锋陷阵,园子就有易主的危险。那时的C瞪着猩红的双眼,偷偷开始练习跳舞了。先是一身汗,后是不吃饭,再是加班加点练。在爱情力量的感召下,C最终练成舞姿优美的舞魁,曾多次代表爱华公司参加跳舞比赛。他凭借一身的功夫,击败了交谊舞池里的流浪者,最终抱得美人归。</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随着深圳地迅速崛起,越来越多的内地青年前来深圳打工。我的许多同事前赴后继,奔向深圳。那段时间,C家犹如淘金古道上的驿站,迎来送往了一个又一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驿站是为了碎银,而C只是为了道友深情。常来他家的有亲戚、有兄弟、有同学、有老乡。经常是这波人吃完刚走,另一波人又来了。害得C爱人忙前跑后,招待这些不安本分的淘金者。她可能也曾有过怨言,而我们都是一些皮糙肉厚、没心没肺的家伙,什么都不曾听见。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点对不住弟妹了,她的人品真的是好!当年受过C帮助的人,早已奔向小康,其中不乏千万富翁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九二年,我和师兄去深圳打工。西安火车东站发生爆炸,火车晚发二个多小时,第三天夜里一点才赶到深圳。我们是来深圳淘金的西部牛仔,自然囊中没有闲钱,即便夜半三更,也要投奔朋友借宿。 C是驿站伙计,自然知道其中奥秘。他在车站苦等不着,便去路边酒家吃酒再等。我们赶到后,他又要为我们接风,继续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凌晨三点。喝酒归来,我们和衣而睡。师兄睡客厅沙发,他因一路劳累,不胜酒力,醉酒之后呕吐不止。我住在里间屋子,对此一无所知。C虽是微醉之人,依然起身清洗打理,为我的师兄送茶递烟,几乎一夜未眠。这样的道友深情,不啻于桃花潭水深千尺!</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九三年我回西安后,便与C聚少离多了。二十年聚会他来了,三十年聚会他因运动受伤未能参加,我们失去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好在我们身处网络时代,所以彼此感觉并不疏远。但网络的联系毕竟松散,远不如划拳行令的对酌来得实在。前段时间,偶见深圳同学一起打球的视频,羽毛球场上的C已从脚下包裹到了膝盖,步伐也大不如前了,猛烈地扣杀,也已勾兑了太极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最后,我想说:C,我们都老了,尽管你身处朝气蓬勃的新型城市,请不要忘记你也是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早年四海为家,拔剑四顾的气概已离我们而去。我们理应老骥伏枥,反刍生活,慢慢品尝其中的乐趣。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渡过人生最为美好的时光。我们曾有过辛勤的职业生涯,但愿我们有一个幸福的老年时期。</p><p class="ql-block">2018-11-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