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 第八章 青春篇</b></h3> <h3> 日子没有因为成人礼的举办而立马改头换面,它仍旧已固有的单调、乏味、沉闷和琐碎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在这样的重复里,阿妈对亲生母亲的思念一如寒夜钻入氆氇的风,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从单薄的皮肉渗透到骨髓渗透到心的深处。好在那些无数个孤独的朝朝暮暮里,总有母亲和阿次陪在身边。好在苦涩悠长的童年岁月随着四季更替,正被时间老人哗哗地像剥玉米棒子一样一层一层地被剥去。青春是美好的,无论身在繁华都市或是穷乡僻壤,寄人篱下或是坐拥四方宠爱。青春也是守时的,正如该来的一切都会来,该开的一切都会开,阿妈的青春也就这样如期而临。一如扎森里原野高坡上风过处的荞麦地,一夜间,已是漫山遍野艳丽丽明灿灿的花朵儿。</h3><h3> 随着青春的到来,阿妈和阿次比往日更加亲密起来。她们总是有许多聊不玩的话题,总是为着某一句很平常的话可以“咯咯”笑到许久,也总是因为某一件很普通的事可以从早暗自快乐到晚。逐渐的,她们不怎么玩抓石子“巧则”的游戏了。也不玩由甲乙双方各排列七个不同命名的石块,再以步数、吐口水、吐石子、用脚背掷石子等作为攻击对方步骤的“打批得批”和猜数字“让巴”,以及根据对方给出的朗朗上口的提示句进行猜物猜事的“卡卦”等游戏了。阿妈受打骂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就算偶尔有那么一次,她也尽量忍着不再流泪。什么头上的疤脸上的伤她更是极力掖着藏着,就算别人提及她也多方掩饰。日子依然繁琐又清苦,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劳作的事情越来越多,范围也是越来越广。然而,自小苦惯了的她,手脚越发的灵巧,性情也越发的明朗。</h3><h3> 当时在子庚乡一带及金沙江对岸的奔子栏和香格里拉市尼西乡一带皆盛兴未婚男女成群约会的习俗,名为“如绒灿至”。时至妙龄的阿妈和阿次,因为是扎森里、通共、比麦贡三个毗邻自然村仅有的两位年轻姑娘,且二人性情活泼能歌善舞备受外村及外乡后生青睐。</h3><h3> 第一次参加“如绒灿至”是在阿妈十七岁,阿次十六岁那年夏季。白天她俩放牧时,正有甲学村的两个小伙子在木用沟的山坡上开荒荞麦地。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们对唱山歌和学罗,后又在口哨里约好了当晚见面的时间及地点。</h3><h3> 山上的傍晚总是格外的悠长。待到太阳西下把牛羊赶回圈后,诸如背水、挤奶、打酥油、推手磨、盅麦子、取麦杆等家务总是轮番而至。等到天黑收工于昏暗松光中张罗晚餐再吃过晚餐后,往往已是深夜。那一天,她和阿次终于用过晚餐又待到家人休息后,悄然溜出家门点上火把激动地朝山下赶去。那一夜,他们在月影稀疏、繁星斑斓的山野跳锅庄、对歌卦、讲故事玩得不亦乐乎。时至黎明,她和阿次才悄然回家。第二晚,两后生随顺霸道的她俩爬高坡过野林到扎森里地界来赴约,又于夜半点着火把返回远在山脚下的木用沟。第三晚,又到更近处的扎森里谷场来赴约。每每想到这些或聊到这些她俩就止不住想笑。特别是说起两后生因不敢在窗户上丢石子,也不敢吹口哨而只能学猫头鹰“呜呜”叫时的滑稽样,她俩更是笑得前俯后仰。</h3><h3> “如绒灿至”是当地自古流传的民间习俗,是未婚青年男女相互交流沟通且深受人们喜爱<span style="line-height: 1.8;">的一种娱乐活动。其对于参与人数、男女搭配情况,以及场地、场景、时间等没有特定要求。往往在节庆、婚宴或打墙盖房、推水磨、收割荞麦等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有未婚青年男女就会有这种约会自发产生。自第一次有了约会经历以来,阿妈和阿次参加过的“如绒灿至”不计其数。当然,在约会的过程中会遇到彼此聊得来的同伴,也会遇到令自己想来都倍感生厌的后生。但不管怎样,除了讲不完的笑话、说不完的故事,跳不完的锅庄而外,她们从未跟谁越过雷池半步。</span></h3><h3> 阿次去外村的次数总比阿妈多,她毕竟是扎森里家唯一的孩子,阿珂、阿爸和母亲出门时常常会带上她。每当阿次回家时,总会把外面的事讲给阿妈听,阿妈是喜欢听那些事情的。她与阿次经常为一些有趣的事捂住肚子笑个不止。若是在冬夜,她俩则喜欢紧挨着坐在外间烧猪食的火塘边,把双脚放在塘坑里悄声聊到很晚。</h3><h3> 每一个青春少女都期望着得体的着装好看的头饰,而那时的这点期望又是很难得到实现的。阿妈和阿次除了在家干不完的农活根本没有时间去拾柴卖草为自己积攒一些私房钱,善良的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间。有一回她带两女儿到阿珂新开荒的山地种上了黑青稞。那年雨水不错,种上的青稞颗粒丰满收成颇丰。母亲就把黑青稞拿来酿成美酒后让她和阿次背到奔子栏去兜售,并允许卖得的大洋由她俩自己使用。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她和阿次欢喜着从奔子栏各自挑选了一件衣身衣领有叶状暗花条纹的黑色棉布大襟坎肩。那坎肩,平日里是舍不得穿的,只有待到参加聚会或过年时,才小心翼翼着从层层包裹的破布里连同那件成人礼时穿的“亚盖兰木”和藏式靴子取出来。</h3><h3> 青春的记忆除了这些美好的过往,还穿插着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在解放前的那段时间,因为叛匪的谣言挑拨,许多子庚村民对过往的红军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恐惧,总以为他们是一群三头六臂,见人便杀见财便夺的妖魔。每当听到“扎别宋,扎别松宋”时,阿妈和家人<span style="line-height: 1.8;">赶紧把粮食和衣被藏到山洞后再</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8;">跑到森林里躲藏。有一回,家里只有她和阿次时,又听见有人从远处喊“扎别宋,扎别宋”。万般恐惧里,她背上装有青稞的獐子皮口袋“亚巴糌阔”,阿次则背上装有麦子的老旧养蜂桶直往山上赶。养蜂桶底座和桶身裂缝处皆是由新鲜牛粪黏糊的,经不住轻微的触碰或摔打。当她俩惊慌着来到藏匿粮食的地方时,阿次一不小心把背上的桶“嘭”的一声给坐破了,心一急,她不解开肩上的绳子立马起来,结果麦粒洒了一地。阿次突然哭道:“怎么办?这是我阿妈辛辛苦苦从子庚村找来的麦子啊”。阿妈安慰着说没关系,咱们赶紧把米粒捡拾干净,再可以用石块把桶底补起。没捡几颗,阿次又哭道:“可是没有鲜牛粪怎么办啊?”。阿妈顽皮地赶紧说:“我们可以拉屎呀”。阿次终于破涕为笑。等米粒一颗不剩捡拾干净后,她们就用石块,枯树枝把桶身严严实实遮盖了起来。</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在阿次十八岁那年,家里为了人丁兴旺也为了增加劳动力给她招了两个丈夫,一个叫呷玛益西,一个叫格宁,是子庚乡木菜村格顶让家的两同父异母兄弟,扎森里家为他们仨举办了隆重的传统婚礼。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抡着镰刀收割荞麦还是挥舞着连枷打麦子,四个年轻人总欢喜着在一起劳作,也总欢喜着一同参加各类节庆聚会。有一年春节,他们和通共家的阿珠,比麦贡家的洛绒彭措商量好初三到吴拥共村“吉安空”去跳舞。是夜,扎森里家正张罗着吃面快,可他们等不及吃晚饭就悄悄抱上用斧头砍成一节节,散发着松油清香味的照明用的松脂棒,再带上母亲悄悄为他们收辍的干粮和到舞会才舍得穿的服饰,与通共和比麦贡家的两后生点上火把兴致勃勃地朝吴用贡走去。扎森里到吴用贡吉安空得翻山越岭走上好几个时辰,更何况是在漆黑的夜里。然而,正值青春妙龄的他们,根本感觉不到路途的远遥和艰辛。走至巴子卡顶上叫“下冲真翁”的荒野时,他们拾干柴起火吃点心,然后换上层层包裹在破布里的节日服装,再把干粮、松脂棒,以及脱下来的衣帽和用旧鞋底或猪皮自制的简易便鞋“扎央”藏在那里后,继续朝吉安空走去。</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吉安空里异常热闹。有许多来至子庚、木菜、子实、阿称、冉杭、巴子卡、斯然贡等村的男女老少正围成一大圈跳锅庄,坐着站着旁观的人也很多。阿妈、阿次和呷玛益西三人一到那里就加入了锅庄队伍。格宁一向是不怎么爱跳舞的,这种时候,他只会腼腆的缩在墙角鼓圆眼睛盯着别人看。更何况那年春节,他和洛绒彭措除了穿在脚上裸露出脚趾的扎央外没有靴子穿。阿妈和阿次在那年春节,阿珂给她们买了新的大襟坎肩和长袖里衫,再配上几年前在成人礼时穿的亚盖兰木和脚后跟有着暗花的藏式靴子,虽然亚盖兰木稍显短了些,靴子也相对旧了些,但也算是非常得体安逸了。</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那一次舞会差点不得尽兴。两位外村后生与子庚村的一小伙子发生冲突,若不是有人站出来制止舞场早被搅散了。经过一阵喧闹后,接下来就分了两个舞池,一半设在吉安空的耳房内,一半就在原地跳。阿妈她们就在原地没变。流传在子庚乡一带的本土民间歌舞不仅种类繁多且形式多样。仅阿妈知道的就有“谐哇”、“亚”、“学罗”、“卓”、“谐”等。“谐哇”一般是以舞蹈形式来分的。其有九步谐哇、六步谐哇和三步谐哇。“亚”一般是按唱腔来分的。其有比喻成黑山雀声音来命名的吉安亚、长调的安仁、短调的安通。此外,还有专为迎亲的康志亚。“学罗”从唱词和场景分,大致可归为放牧、拾柴、捡野菌等时唱的学罗。舞会上唱跳的学罗,还有就是青年男女约会时彼此为表达爱意而唱的情歌学罗此三种。“卓”有适宜男女老少皆舞的宗卓,青年男女互诉爱意的佳卓。</span>也有相互起哄、贬损、贬责的擦卓。“谐”在当时也叫中谐,意为丐舞,是上不了厅堂的。一般情况下,只有青年男女才会跳谐,且只能在牛圈或谷场等处跳。谐,其实是一种非常活泼、激情,充满鲜活情趣的民间歌舞。谐的舞步、唱词、调试花样百出灵活不死板。它不同于其它锅庄有固定的歌词。在舞会上,舞者可以根据对方唱词含义可随意即兴填词答复。既可以是寓意深刻的比喻形式,也可以是直白的陈述形式。当然,其旋律是不能随意改变的。阿妈和阿次既能跳锅庄也能跳谐,但通常情况下,她们不怎么跳谐。阿妈的嗓音是无可挑剔的,但阿次的嗓音不怎么好。那夜他们跳到近黎明时,阿妈牵着阿次的手把那首离别曲“天要亮了,星星也散了”从舞池边唱边舞出门槛,在别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就俏皮地溜走了。呷玛益西、格宁、阿珠和洛绒彭措也跟着跑了出来。当他们返回到藏着衣裤的下冲真翁后又拾来干柴起火。围着微弱吐着淡蓝色火苗的他们,仍意犹未尽地畅谈着舞会上的每一个细节。说到兴致时,顾不上放下嘴里正嚼着的荞麦干粑粑又都起身跳起了锅庄。就那样,在歌声、笑声,松脂棒的噼啪声里,几位年轻人随原路翻山越岭又回到了扎森里。</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 这就是青春,这就是独属于阿妈那一代鲜活于深山沟壑里的别样青春!虽然不曾走出过深山半步,虽然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有多姹紫嫣红,但她们的青春却有着青稞酒原汁原味的醇香浓厚,酥油茶亘古不变的质朴滚烫,山桃花油然而生的娇艳可爱!</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br></span></h3><h3><br></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