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

陈牮

　　箍桶是一项传统手工艺。“箍”是这项手艺的特殊性，桶是他们的主要产品，用今天合同上的常用语，就是这个工种生产的包含但不局限于桶。这个组词方式有点像“刻印”，刻印章的人，还有一项业务是在碗碟里刻字，那时没有专业出租餐具的行当，谁家办大事，就得向各家各户借，上面有主人的名字，就不会混淆。这些个行业名称，大概是典型的“以偏概全”吧。

说到箍桶匠都能做些什么，越剧《九斤姑娘》里有段唱词，可以拿来做个很好的“产品目录”，不过，剧中人斗智，没有直说，而是这么道来：“天亮要箍天亮桶，晏昼要箍午时桶，日落西山黄昏桶，半夜三更要紧桶，我要箍有盖无底桶，要箍有底无盖桶，还要箍只直笼桶，两只耳朵翘耸耸，外加一对恩恩爱爱夫妻桶，还要箍只奇怪桶，一根尾巴通天空，一根横档上当中，上头一记松，下头扑龙冬，拎拎起来满桶桶……”分别代表洗面桶、饭桶、洗脚桶、马桶、锅盖、豆腐桶、蒸桶、挑水桶、吊桶。

　　我对箍桶这个行当并不陌生，因为我老家边上，隔了一户人家，就是一个箍桶匠。他平时在镇上的手工业社上班，休息天，会在自家门口摆开摊子接点活。其实多半是帮左邻右舍一个忙，东家水桶漏了，西家锅盖松动了，换块板，抽抽箍筋，又可以用上几年。当然，兄弟、父子分家另起炉灶了，需要全套的生活用具，那是另当别论的。

　　箍桶匠的活，多是跟木头打交道，所以，木匠有的工具，如斧、凿、刨、锯等等，他都有。他还备有部分篾匠的工具，因为那时用金属做箍的不多，而用篾。所以，新娘出嫁，大人看她的嫁妆，会注意一个细节，如果她的这桶那桶用的是铜质的箍，她和她的娘家是很有面子的。不过，那是铜匠的事，当然，请了铜匠，不会只做几个桶箍的，还有箱柜的铰链、锁扣，取暖的手炉、脚炉等等。大人的这种观察方式，就是教我们以小见大。

　　剃头有剃头挑子，箍桶也有箍桶担子，一边是一个圆形的桶，分上下两层，小工具都塞在里面，另一边都是挂的，锯子啊，斧子啊，还有他们这个行当专用的一个凳子。

这个凳子很奇特，样子就如农村常见的长板凳，不过凳脚稍矮，而且两边的凳脚是反方向的。脚落地的那边，是箍桶匠坐的；脚朝天的那边，是加工板材、半成品的卡口。

　　以我的观察，对箍桶匠来说，最简单的就是做锅盖、汤罐盖。将几块板料拼起来，用一个有圆规功能的工具，画个圆，然后用锯子沿着圆锯掉多余部分。不过，这里面还是有讲究的，首先，不用铁钉、胶水等辅助材料，板与板之间是用竹签串起来的；其次，没法上箍，一个盖子不散架，靠的是上面的把手整合。箍桶匠在与板料垂直的方向刻出一个凹槽，而且是梯形的，上口小，下口大，把手穿进凹槽部分，要与之严丝合缝，实际上用的就是榫卯原理。

不过，锅盖有两种。平锅盖只用于烧水、做很少的饭附带蒸二三碗菜。饭菜多了，就要用高锅盖。这个难度就大了，盖子下面要围成一个圈，而且还是一个向下的喇叭口。这个锅盖很实用，做饭、蒸菜两便，省柴火。农村生活中，到处都是经济学，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

　　要将直挺挺的板料箍成一个桶，有的桶状物品还有特殊要求，譬如高锅盖是上收下放的，马桶需要两头收拢的，再讲究点，桶腰也要收一收，那时，我觉得箍桶匠真是一双妙手。等自己学了平面几何，才知道他们就是实用几何的高手。一个高锅盖，圈的部分，展开了，就是圆环，内圈到外圈的最短距离，决定了锅盖的高度。每块板的宽度，则决定了这个锅盖的完美度，太宽了不行，会变成多边体，太窄了也不行，费工费料，牢固度也受影响。他们当然不可能用一张纸做个模型，这里就有了经验的价值。虽如此，他们每一次上手，都是全神贯注的。我的邻居烟瘾大，手顾不上，只能用嘴叼着，常常睁一眼闭一眼观察板块的角度，烟灰拖得很长了，也不掉。他们把每一次出品都当作自身工艺水平的衡量，不像现在有的艺术家，出来的都是批量生产。

　　狭隘的经验是钻进去就会有的，跳出来才会有大视野的经验。那时的手艺人家，绝对是小康之家，不免有些过于乐观。他们都是登堂入室拜过师傅了，很小就出去了，从师傅家的家务活开始干起，都有吃苦精神，即使让修用过的粪桶、马桶，也不会嫌脏而皱一下眉头。但是，当粗制滥造的塑料制品充斥市场时，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行业的生存问题。所以，每次看到我家隔壁那个箍桶匠捧着茶杯在闲逛，一开始总以为他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其实是他们这个行业被塑料淘汰了。我在文化部门工作时，采购了一批箍桶匠的作品，作为非遗文化加以保护，离传承还很远。我们问这位澧浦的老匠人，这么好的手艺，为何不带些徒弟？答曰，没人肯学。这又是为什么？赚不到钱。

近读毕星星的《承业》，他说他的老家在晋陕交界，地处偏远，最早一代脱离土地的束缚，投身非农行业的，几乎都是子承父业，从事传统手工业的。很奇怪，我老家虽有不少手工匠，但少有父子间前赴后继的。还是老话说得好，“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一个闭塞之地，在传统思维的笼统下，继承自然比开拓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