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的雅正诗风

阿杕

——陈逸卿先生《澡雪斋诗文集》诗歌作品初探

陈逸卿先生是当今古典诗坛卓有影响的名家和大家。二〇一四年，笔者与先生相识于国诗网。自那时起，先生的诗赋就一直是笔者学习和研究的重点对象之一。先生毕生所作诗文的精华皆收入《澡雪斋诗文集》（待出版）中，其择选之优，辞采之美，学养之深，道心之恒俱可称可述。本文拟就其待印稿本中的诗歌做一下初步的研究和探讨。先生还有数量庞大的赋作，数量可观的词作以及精美的骈文，限于篇幅，这些本文都未能细及。

一、雅正的诗风，渊深的学养

《澡雪斋诗文集》中的诗作有三大特点

第一，诗备众体。陈逸卿先生的诗作几乎再现了一部中国古典诗歌史，其诗有风、骚之体，有颂、赞之章，有六朝五言，有唐宋歌行。近体之作，律绝俱佳。其所师法者，上承屈宋，下讫清贤，于舒铁云之诗用力尤深。

第二，美学特征明显。她的诗，学养渊深，用典广泛，齐之于古贤，润之以儒道。她的诗，华美中透着忧伤，风神摇荡，既有风人之旨，亦展学人之姿。她的诗，真情贯注，感人至深。古人辞集，虽杜工部，亦有“村夫子”之讥，虽辛稼轩，亦有质木无文之辞，如《澡雪斋诗文集》这样具有强烈的美学特征的诗文集，实属罕见。

第三，古风巨制众多。作者非独擅作近体，亦擅于作大块文章。近体诗，有才情即可，古风诗，则非学力不办。当今，很大一部分古典文学的研究者于古典文学都是只能评述，不能实践。而陈逸卿先生积三十年汉语文教学之功力，创作丰赡，读《澡雪斋诗文集》，往圣之绝学能继可知矣。

二、风神摇荡的近体

《澡雪斋诗文集》中的近体诗，语言精美，既有忧郁，亦有气骨，唐人的意态，宋人的理趣，清人的圆融，都贯注在其中。（先生也有五绝，笔者于近体，颇不喜五绝，故未选述。）

1、意态隽永的七绝

陈逸卿先生的七绝师法王昌龄，意态隽永，遣词得法，运句有道，令人回味无穷。

《题雪蕊菊花》：“根深朔北只秋谙，花在篱头雪半含。金缕披寒三径月，冰心未许老江南。”首句言“朔北”，末句言“江南”对应关照。“雪半含”照应题目中的“雪蕊”，“三径”则点出是菊花。全诗紧扣诗题，亦切合作者的生活轨迹，以物写人，其佳处非只一端而已。

《敦煌》：“佛到孤城已大乘，拈花笑破一轮冰。飞天袖冷千秋雪，正有风云气可仍。”历史上，佛教的传播有三大方向，南传、北传、藏传。敦煌处在北传佛教的传播路线上，而北传佛教正是大乘佛教。所以，此诗首句绝非为作诗而随意一说，实合于佛教本事。次句则用“拈花”之典，为禅宗的起源。“一轮冰”与“千秋雪”以比喻描写敦煌壁画的斑驳，极富诗意美感。“正有风云气可仍”，气可仍者，可以是壁画，可以是敦煌，也可以是中国的文化，乃至于君子人格的精神状态。

《题竹枝》：“寒梢原已近云湄，正是秋深露重时。信有天心高可畏，何妨折节为低垂。”这首绝句以诗家俊语描写竹枝的形态，虽是古来有此一法，作者所用亦是微妙纯熟。

《夜赏白莲花有题》：“星冷池塘花气融，香含水月有无中。霓灯未解虚空意，犹向寒波分旧红。”此诗造语模境，一如前首，风神摇荡，姿态隽永。

《哀宁波公园亡虎人》：“泣血妻儿正抚棺，是非无力作旁观。同为弱肉应抛泪，毕竟仁心只一端。”此诗与前面几首写景不同，是写新闻时事，将“心有戚戚焉”表现得淋漓尽致，反映作者极强的写作和表达能力。

2、俊语频出的五律

陈逸卿先生的五律作品，对仗精工，流畅典雅，古意浓厚。

《杭州龙井问茶》：“山横檐角绿，溪水过庭园。新客惊巢燕，旧壶沸醴泉。曲幽琴漫抚，人淡事无牵。未必频相问，尘心亦自偏。”新客旧壶，曲幽人淡，陶渊明有诗曰：“心远地自偏”，而此诗则更近一步言“尘心亦自偏”，实是问茶之真趣也，有此真趣，其心又何必远哉？

《绍兴古巷》：“老巷连桥古，依山更枕泉。檐前多浣女，溪畔尽荷田。影送乌篷远，云开皓月圆。三皇存有迹，未必问残编。”此诗写古巷以及古巷中的生活，与世无争，幽静平和。尾联使人想起《五柳先生传》中的话“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深圳中夜过大酒楼》：“霓灯明似昼，美酒溅罗裙。寒士徒忧国，豪门不念君。时颓多巨贾，道振待雄文。太息苏辛后，凭谁献美芹。” “寒士徒忧国，豪门不念君”，然也，此联极富历史的沧桑感，是仁者之言。尾联用典，辛稼轩曾做《美芹十论》，本诗取义亦如辛稼轩矣。

《重阳游深圳平峦山桃花湖自题照》：“笑每逢佳日，鬓簪小菊黄。水清思月照，人老欲身藏。久负王维约，徒倾米芾狂。平生眉未展，开处已斜阳。”此诗是闲适之作，然可读可诵。“水清思月照，人老欲身藏”，稍有伤老之意，亦很俏皮，亦很有哲理。“久负王维约，徒倾米芾狂。”写作者的生活状态，同时照应题目中的“游”字。尾联再有感叹。若要笔者来说，夕阳无限好，不关近黄昏。孔子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题郊原明远寺梧桐》：“老却风神在，亭亭信有容。曾栖双彩翼，更送一山钟。木秀人思隐，云深月待封。晨阳开古寺，无语对孤峰。”此首咏物，中规中矩，首句对应颔联，次句对应颈联，章法严谨，语体雅正。

《过故人庄》：“往事诚如梦，悲欢酒一尊。昔辞曾证月，重晤各携孙。相顾犹青眼，堪寻只旧痕。黄昏归远客，望尽水云村。”“昔辞曾证月，重晤各携孙”，真真岁月多矣，故人之谓，非是虚言。颈联是点，尾联是染，近体律诗中的点染之法会使诗作风神摇荡，具有优美并忧郁的艺术感染力。

《癸巳新春杂咏》：“世路多冠盖，清儒未洗酸。枝弱鸣禽小，门寒礼数宽。仰看唯有月，交结慎同官。鱼在豪梁下，悠然偶作澜。”前三联均用对比之法，悟世之言也，亦是醒世之言也。尾联用典，典出漆园叟，活泼跳跃，与前三联的深沉板正亦是一种对比。可见作者写作手法的变化与自如。

《见网上征诗吟风浮靡深以忧之》：“一自亡郊岛，谁人法瘦寒。山高犹立骨，火烈不成丹。花月关情浅，文词到眼酸。但期韩吏部，为挽日西竿。”此首五律是诗论。中两联每句点出一种现象，值得诗人们思考。“山高犹立骨”是说要言之有物，着笔处要质地坚实；“火烈不成丹”是说写诗要留有余劲，欲一鸣而惊人，用力太猛，往往不达也；“花月关情浅”是说写诗要有真情，虚情便以景语出之，亦难佳也；“文词到眼酸”是说语言要雅正。此首诗论所说的诗坛状况值得细说，本文就不再展开了。

由以上选例可知，陈逸卿先生五律题材广泛，手法变化繁多，可读性和审美性俱佳。

3、气若风云的七律

陈逸卿先生多次说过，深沉壮气乃七律正脉，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嵩阳书院四千五百岁将军柏》：“繁枝深处伯劳鸣，大木盘空北斗横。未许春阴分夏桀，曾经兵燹退秦嬴。由来直节缘天健，自古高材以道成。老去虯龙犹抱厦，潇潇频作雨风声。”写书院之柏，含义自有。“伯劳鸣”与“犹抱厦”是谓深沉，“北斗横”与“缘天健”是谓壮气，此首七律乃正脉之诗也。且“自古高材以道成”俊语也，颇益读诵。

《次韵顾亭林海上》：“徜恍云楼起凤城，兴衰今古共潮生。天开皓月怜新璧，剑老沉沙许故情。一脉韩江通上国，千秋周礼自西京。乾阳到雨光先匿，大象何须计损赢。”此首极佳，深沉壮气之旨贯注其间，大家手笔，南山雾豹，于此可见一斑。

《过开封樊楼》：“樊楼绣闼久藏春，天子多情始近仁。书画有神登上品，家邦不幸溯前因。湘帘旧雨桃花老，团扇佳人玉面新。漫道荒城龙去远，千年古巷尚遗鳞。”樊楼，是开封府宋徽宗访李师师之处。故此首带有翻案诗的鲜明特点，角度独特，下笔即有匠心。“天子多情始近仁”一句极俊，非穿文透史者不能道也。

《春登昭明台》：“春来古巷紫薇开，唯楚千秋有逸才。梦里评章归翰藻，灯前宝鼎照金罍。高天遥见鲲鹏举，美景真宜大块裁。地近云楼先得月，好风长沐昭明台。”逸卿先生于《昭明文选》用力颇深，于昭明太子仰慕颇多，此首可见推崇。颔联应次句，颈联应首句，章法老练，诗作浑成。

《秋登乐游原》：“南山横亘见崚曾，寒涧风湍骤下鹰。宫毁蓬蒿秦帝瓦，苔生断碣汉家陵。萧寥今古欢难再，寂寞人天悲尚仍。一道残阳收渭水，板桥叶落正归僧。”此首极佳，可为先生七律的重要代表作之一，深沉壮气之旨全神贯注，而悲仍犹多。

《骊山》：“翠章横天落晚霓，灞桥烟柳正凄迷。华池赐浴君恩重，玉殿凌霄云脚低。燕自归来寻旧迹，春将逝去剩香泥。时人未解闻铃恨，犹按笙歌故苑西。”此首咏史，于深沉壮气之外又开一路，亦佳，可见功力。

《百花咏题前》：“意态云笺承露新，萧斋题品会佳人。竹梅犹带孤山雪，兰蕙遥传楚苑春。我欲求仁频问道，伊能解语每通神。清樽自许邀明月，长卧云间物外身。”“我欲求仁频问道，伊能解语每通神。”此联诗语尤俊。颔联应首句，颈联应次句，七律之常法也。

《为诗廿载风雨兼程感作》：“不尽夕阳长短亭，霞开初见一峰青。诗能得气云先起，酒可销愁醉后醒。欲取真经唯古卷，合当独步是伶俜。羡鱼我亦临渊久，未肯收竿红蓼汀。”既有感，又有论，既写诗，又写我，圆融无碍。“欲取真经唯古卷”，乃学诗之真言也。

《赠友》：“三生缘好结徽音，同仰阳春白雪岑。盛世人皆思捧日，高山谁复解听琴。云深欲振冥鸿翼，菊老犹披隐士襟。会有风帆横海曙，剑萧梅岭倚千寻。”语体极恰，“盛世人皆思捧日，高山谁复解听琴。”于此，可知人生的知音难觅。

《题古寺牡丹》：“春阳近午睡方浓，无限娇羞是醉容。露重曾依亭北槛，灯深欲醒寺前钟。寒云夜暮分愁雨，古殿星残识旧踪。犹恐东风零落尽，丹青为写意千重。”此首七律中两联对仗意象繁密，组织得法，真李义山风调也。“露重曾依亭北槛，灯深欲醒寺前钟”，每句都应是从古人诗作中化出，用典无痕，大家手法。

《丁酉暮春友之巴黎有寄》：“柳为离愁别绪青，柔条将伴短长亭。前瞻碧海应欧月，回望卿云是汉星。原有诗文相与契，更怀山水记曾经。斜阳依旧霞如绮，会照归帆红蓼汀。”以柳起兴是常法，欧月汉星则是新声。第三联情语以寄，第四联景语收束，乃赠答之作的佳品。

《新春试笔于岭南》：“天涯依旧水云寒，总为愁多老易安。幸有诗文循子美，何劳盐铁问桓宽。三生力尽唯儒业，九畹香留更楚兰。任是南溟千顷碧，临渊未必羡投竿。”全诗用典恰切，借代得法，词美意深。“三生力尽唯儒业，九畹香留更楚兰。”作者一生教书育人，此非儒业乎？尊孔承统，不亦为儒业乎？桓宽，《盐铁论》一书的辑录者。《盐铁论》是笔者最为喜爱的儒学经典之一，故于此诗，感怀犹多。

《重阳作秋山雁阵图感赋》：“雁阵横天先墨成，渡河自会有长鸣。胸中丘壑凭千叠，笔底风云惯独行。爱菊已难寻故态，吟秋偏好主悲情。老来不作登高赋，总为斜阳是去程。”陈逸卿先生学通今古，辞藻美盛，“胸中丘壑凭千叠，笔底风云惯独行”是最佳概括，尾联出语亦俊，有伤老之意。

总体来论，陈逸卿先生七律博大深沉，上承杜子美、李义山，下征清代名家，如舒铁云之属，圆融美赡。不过笔者还有一个感觉，其诗与庾子山赋气质相通，独法杜子美，诗大概不能如此美赡。杜子美虽以诗圣名世，然其辞藻未盛也。

三、道心恒久的古风

逸卿先生《澡雪斋诗文集》中的近体诗虽然美赡，然而并不令人震惊。真正令人震惊的是集中动辄几百句的古风歌行巨制，才力宏大。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余常劝作诗者，莫轻作七古。何也？恐力小而任重，如秦武王举鼎，有绝膑之患故也。七古中，长短句尤不可轻作。何也？古乐府音节无定而恰有定，恐康昆仑弹琴，三分琵琶，七分筝弦，全无琴韵故也。初学诗，当先学古风，次学近体，则其势易。倘先学近体，再学古风，则其势难。”笔者认为，近体有才情即可，而古风则非渊博不办。逸卿先生的古风巨制多达百篇，文字繁复，道心恒久，文典精恰。

篇目有：

《长江行吟百韵》、《归乡闻故人相继去逝感怀》、《暮春访文成南田梧溪村富弼祠》、《大理苍山咏》、《丙申初夏过徐州燕子楼感赋》、《昭君出塞图题后》、《为柳河东如是妆镜台歌》、《蔡文姬胡笳十八拍题后》、《读吴越春秋作西施咏》、《丙申访媚香楼并题李香君桃花扇》、《哀故园》、《观洛阳馆藏古鼎有吟》、《黄河故道吟并序》、《春暮过朱陈村并序》、《短篱歌》、《见先慈所遗老式火柴盒感作》、《作歌南太湖》、《暮归》、《过金谷园遗址叹绿珠》、《秣陵胭脂井》、《岳阳小乔墓》、《乌衣巷》、《过易水感赋》 、《雨中苏小小慕才亭感赋》、《英魂曲并序》、《锔碗叟》、《宋元崖山海战二十万宋军殉国地感赋》、《汉海昏侯故冢被发掘感赋》、《观云歌》、《课孙谣》、《洛阳北邙山怀古》、《家藏紫砚歌》、《挑山工》、《阙里行并序》、《杜甫诞辰一千三百年》、《牡丹行》、《秋游张家界》、《梁园怀古篇》、《开封清明上河园观大宋东京梦华》、《锦州古玩博览会》、《见车载灵璧石于凌水》、《纸鸢篇》、《太白风并序》、《乙未端阳南陂采艾歌》、《南海泛舟歌》、《坐观海宁老盐仓回头潮》、《方竹》、《观米芾书法作歌》等等。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为小外孙女兰泽写百兰图有赋》：“写兰将百幅，亦自有清仪。幽姿生林野，更在水之湄。其性温且厚，无地不相宜。茁茁依芳草，同气与丹芝。经霜叶犹茂，花开总四时。何须种九畹，一枝足可期。……”“何须种九畹，一枝足可期”，慈祥的外祖母的诗句希望小孙女早日可以读懂。

《小外孙女周岁》：“柔发初齐额，依人娇态新。喃喃雏燕语，吐属乍清匀。红衫裁过蝶，蹒跚扑花晨。仰头索梨枣，明眸动阳春。偶然使小性，笑靥旋转嗔。明珠日在掌，老我愧天真。开我眉间锁，祛我心头尘。人生复何欲，家有连城珍。”隔辈人亲，于此诗可见，非亲历亲感者何能写此？

《老矣歌》：“嗟夫我老矣，有忧少有喜。忧亦竟何多，世事复尔尔。我本材不材，委命于蒿莱。履迹从何觅，秋风三径苔。寻常亦从俗，温饱易为足。闲时独抱膝，耳目渐无欲。庭花看蝶穿，开谢信由天。思归难为赋，原无半亩田。身家得静守，苍天恩亦厚。生灵具可亲，物事无研丑。读倦南华经，清虚本性灵。白云逐苍狗，春来山自青。平生唯好古，灯窗夜吟苦。滥文累百千，用世羞无补。回眸有可伤，中心未许藏。”此歌兼有乐府风调。“滥文累百千，用世羞无补。”之句犹撼人心。

《枯树吟》 ：“……言此抡材诚合古，年轮应入羲皇谱。盘魄欠伸无不奇，为梁殊当挺大庑。岂料今年到春迟，至夏未见发新枝。鹃啼雨唤皆无助，信是生死有天司。纷纭香客来设祭，野老植杖偶垂眷。皆言大木久成材，从来内美人难见。亦然哉，修干早与层峦齐，桑田阅尽白云犁。凌凌俊骨风难毁，雅士曾经为俊题。身家元亦根柢深，横披风雨到如今。但许残年寄寸土，不负死生立地心。”作者的心志与情怀于此诗可见，笔者读此，泪润眼帘，不禁想起孔明庙前的那棵老柏。

《资鉴吟并序》：“……十年船在上水滩，苦尽苍生未许安。冤深大地孤魂冷，雪满苍天塞雁寒。沧海孽深人已死，是非早应正朝端。家国如今谋长治，犹当重作古今思。……”仁者之言乎？仁者之言矣。

《苦热词》：“……贱躯惜何为，生来辄命苦。最是我胞兄，以死明怨府。埋骨已三年，公道谁与主。闻之但希嘘，拊膺悲难吐。哀哀我生民，苦热无今古。高楼起百寻，翠树连花坞。鼻息干虹霓，出入多商贾。大阳日在天，但企恩同普。”此首非文士自遣之诗，乃是为弱势群体的呐喊。诗无悲悯，存世何益？

《深圳水族馆见珊瑚树感作》：“水晶宫里有奇树，云霓一吐花如怒。隔帘未许见分明，犹有鱼龙频作雾。栖老岩礁守本根，或是无意近龙门。怜君唯有鲛人泪，一叹沉沦一惊魂。换骨三生终近玉，雕龙身世同结绿。……”用语奇奥，于珊瑚极为恰巧，含义颇深。

《瘗笔歌》：“……感君与我尝作百年守，同赏西秦古月汉宫柳。文章大块与同裁，管侯终亦不虚授。最是平生得近文，清浊黑白手眼分。倘许青山排战阵，旌麾庶可扫千军。”陈逸卿先生非独擅于诗赋，书法与绘画亦佳，于此歌可知其练笔之勤。

《私淑舒铁云先生作歌并序》：“……名山美玉看不足，除却先生复谁属。君家珍宝列八厨，余当不以黄金以身赎。秋堂有地藉芳阴，一卷床头苦用心。十年雨露得沾溉，已有秋英三径深。案头铁砚久消磨，平生未肯废吟哦。或许他年留雁渚，坐与先生论横波。”笔者没有读过清代先贤舒铁云先生的诗，但作者如此推重，想来气质相通，才力相抵，运命相怜吧。

《甲午清明深圳遥祭双亲》：“……山阿长托体，墓畔草离离。相期唯有梦，霜冷旧松枝。儿已过天命，奔劳力渐疲。门楣羞未曜，苟且但循规。世伪心尝倦，安仁弗敢辞。生生复死死，运命总天司。”此诗情真意切，读集至此，笔者竟大哭一场，经久不能自持。“世伪心尝倦，安仁弗敢辞。”孔子曰：“如其仁，如其仁。”安仁又岂敢辞哉？

四、艺术价值极高的杂咏

《澡雪斋诗文集》中有一类杂咏诗，数量达百余首之多，写作时间不一。从大类上说，这些杂咏也是古风，但他们比较短，都是五言，每首共有十句，仄韵居多，故单列一类来谈。这些诗有阮氏《咏怀诗》的影子。依笔者之见，这是《澡雪斋诗文集》中艺术价值最高的作品，它们句式整齐，成句不受格律的限制，仄韵所形成的拗峭与平韵的近体形成互补。最关键的是这些杂咏内容广泛，表达自由、灵活，是古典诗中的自由诗。

陈逸卿先生的杂咏有魏晋神韵，语言高古。如书法中的魏碑，上承篆隶，下启唐楷，而筋格气骨殊胜。

“君有青螺砚，我有白团扇。团扇月流光，螺砚花如霰。管城朝暮探，红袖为洗面。但见北溟鱼，抟风驭紫电。腕底忽秋生，冰壶唯菊荐。”这是在写雅士作画之事。“管城”为“管城子”之省称，毛笔之谓也，不是现在网络上大火的城管，呵呵，开个玩笑。

“美玉出蓝田，月深脂愈润。骨相亦英奇，莹莹婉而顺。对镜日横簪，流烂生华鬓。未须封紫泥，法书取魏晋。道友只二三，卓然亦才俊。”这首写书法创作之事，应是在说玉印。诗书画，俱属雅事。

“天河久未波，寂寞生银汉。斜阳一苇航，沙白蓼花乱。天地何茫茫，倚岸秋已半。屋角一梅横，诗书老床畔。无觅蔡中郎，焦尾烟正爨。”煮鹤焚琴，文化毁弃，而老梅横屋，诗书在床，非信而好古者谁为也？

“荼蘼百卉仙，任凭蜂蝶闹。酒醉自家杯，雾雨南山豹。列坐柳下阴，矜矜皆古貌。晓日开洪波，椽笔聊作棹。何须悲晚秋，佳酿先藏窖。”以诗言志，寄意颇深。

“寂寞作诗人，是我平生念。烟笼鉴溪深，月照芙蓉剑。佩蕙日骎骎，养正学初赡。幽谷雪先经，寒花自吐艳。但见一枝横，青山或许占。”此首也是谈诗，赋法起，比法收，“幽谷雪先经，寒花自吐艳。”然也。

“出门佩衡芝，襟素或有以。岁暮更何如，生则日修己。三春任剪裁，好花依笺纸。君莫笑屠龙，平生技只此。秋菊又东篱，为赋金丝缕。” 此首谈画，理解为谈诗、修身亦可。“君莫笑屠龙，平生技只此。”文士自谦、自嘲之辞也。

“忆昔别离时，故人送南浦。寒气动青衫，风仪见高古。许我十年春，蚕老丝犹吐。并辔走西秦，御风朝邹鲁。花谢复花开，伤心岂小杜。”“寒气动青衫，风仪见高古。”颇有《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趣。

“一日复一朝，冬虫醒燕尾。菱花妒清容，故人多成鬼。行行复行行，佳日会当几？我亦近黄昏，倚栏自愁悱。漠漠老天涯，沧波航一苇。” 菱花，镜子也，“菱花妒清容，故人多成鬼”，伤老之词也。

“来世作男儿，佩刀犹骋志。登车靖嚣尘，殷勤只王事。抑或云游僧，袈裟披古寺。禅门步生香，宝座开红芰。烟迷远树钟，悟彻法云地。”赋笔起吟，颇多壮气，非闺阁手笔。

“我亦如飘蓬，寂寞尝无助。一心未得安，桃源觅何处。时人多向秦，余则偏朝楚。朝暮与鸠栖，偶也同凤翥。风神慕古贤，名归文亦著。”“时人多向秦，余则偏朝楚”，不同于流俗是诗人的真气质。

“修道已千年，辽天有孤鹤。玄翎顶渐红，蒹霞任栖落。临风作长鸣，林外惊乌鹊。兰棹去迟迟，蓼花开灼灼。平明与凤翔，原有丹山诺。”以物自咏，屈子手法。

“生亦似无生，红尘谁是我？歌吟无尽时，横琴花下坐。寒潭水犹深，玄机未许叵。魏晋隔秋烟，为谁复虚左。门里唤加衣，无可无不可。”诗中兼有戏语，看是口语，实有深典。《论语》记载孔子言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这段话是诗句“门里唤加衣，无可无不可”的出处。

“我本出农家，诗亦稻粱味。时人主性灵，因人各脾胃。骏马骋秋风，北游数之魏。诗或能饱人，子美应为贵。中正意能行，纵横合经纬。”“我本出农家，诗亦稻粱味”，逸卿先生之诗冰雪光泽，金玉气质，稻粱味，不确也，自谦之词耳。然亦非诳语，先生早年务农多时，甘苦备知。

“我亦檐下蛛，殷勤日织网。春残丝未残，花风时绕掌。泰华何崚曾，江汉何泱莽。天地去悠悠，水石遗清响。金沙岸接天，养气犹横桨。”前述微物，后起磅礴，表达自由，思之所履，辞亦随之。

“城中多贵妇，绾髻著貂裘。夫婿骋华辇，权重帝王州。花糕暖红玉，座间戏藏钩。酒开青玉案，歌逐凤凰楼。游春尽风雅，按辔灞陵头。”讽世之辞。

“皎皎胡天雪，休光自莹洁。高寒月满楼，把酒击壶缺。朔漠李陵碑，汉帛苏武节。冰晶六棱花，至性本孤绝。红尘不我知，皓首归岩穴。”出、处之间，才而不遇之感喟犹多，亦有“无可无不可”之义。

“元湘有耆旧，道心长自守。但著汉时衣，古卷长盈袖。时风耳不闻，任尔说孤陋。苍松岭上青，孤鹤堂前瘦。日不过鉴溪，门掩千竿秀。”通篇魏晋高古风调。

“黄昏坐槐荫，我心独不乐。郑声是处行，风雅殊难作。举世尽言商，何当辨美恶。西风吹愈寒，危冰履犹薄。有待贤者出，子夜振高铎。”亦讽世之作，君子之德，贤者当自守耳。

“美玉信堪雕，诗文忌用巧。龙腾在九云，偶见一鳞爪。大象意浑浑，浩然出襟抱。吴娃属清纯，越女钟夭姣。生面开芙蓉，千秋唯谢鲍。”“诗文忌用巧”，这是作者经常强调的观点。巧诗亦可读诵，单篇而论，不能谓不可取，然若入此门径，于渊深博大之境，不易达耳。

五、妙趣横生的组诗

《澡雪斋诗文集》以雅正美赡为根本，不作巧词。然亦有一些别调，妙趣横生。

《咏虫》组诗写了蚕、蝉、萤火虫、螳螂、蟋蟀、叩头虫、蝈蝈等七种虫。比如：

《叩头虫》：“一身长带甲，叩首竟何由？施礼名非正，乞行客自羞。垂旒应霸楚，仗剑可安刘。世道人情薄，殊当贵此头。”醒世之言，贯穿于其中。

《蝈蝈》：“风神元在腹，未必合时宜。清韵蝉应步，苦情盎自知。亦曾遗绝响，终竟老秋思。物性诚难尽，或缘人有私。”“风神元在腹，未必合时宜。”真咏虫之绝唱矣。

再有《八老吟》组诗，写了老妓、老僧、老医、老渔、老臣、老伶、老贾、老儒等八老。比如：

《老贾》：“居奇颇有术，身世一珠盘。别妇轻行旅，收渔利钓竿。五铢钱可聚，三代富应殚。欲使金堆守，儒巾或可冠。”劝商归儒，自有雅意。

《老儒》：“兀兀青衫薄，灯窗一卷残。夜深吟自苦，朽极语犹酸。每道天恩厚，何尝御榜宽。长安花信杳，起坐五更寒。”“每道天恩厚，何尝御榜宽。”千古寒士，共此一叹耳。

再有《猫犬鸡三友咏》组诗也诗趣横生。

《猫》：“旧功犹在簿，靖我芝兰圃。鼻息日鼾鼾，相和瑶琴古。予自爱灵均，尔偏亲渔父。鼠子近披猖，授官先户部。”“鼻息日鼾鼾”，这才是猫。有诗人写白日神猫于透过屋窗的阳光下戏影，既不怕热，也不犯困，今诗人无生活而硬造之习何酷耳！“予自爱灵均，尔偏亲渔父”，用典以开玩笑，极有趣味。

《犬》：“翠阴为裂地，温饱无馀事。睡足一庭春，小通花鸟意。相觑眼青青，蓬门长守义。珍珠镶作冠，诚以德配位。” 颇有农家之趣，归本“蓬门长守义”，君子忧道不忧贫，此诗有之。

《鸡》：“锦衣夸凤好，食犹以香稻。起舞同少年，视五德为宝。风雨几凄凄，伤春一径草。桃源梦难归，伴主衡门老。” 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此说出自《韩诗外传》，可见作者学识之广博。

六、高妙的诗论

以绝句论诗，起于杜子美。后世多有仿者，遂成风气。有现代学者辑录古人论诗绝句，达万首之多。今人亦多。陈逸卿先生亦多至五六十首。笔者很喜欢有见地的此类绝句，读之一举两得，既读诗，又读论，读诗可增语感，读论可长见识。

“花近中秋月自团，泥沙百转不成丹。诗如珠玉纯当好，初学先从稳处安。”稳是基本功，初学先求稳，尤其语感要纯正，不稳而专求奇句巧思，虽得亦拙。

“诗近湖山草树多，鹪鹩枝弱总难窠。行舟万里循江汉，毕竟支流远九河。”此诗主要论述形象思维是诗词的主要艺术特色，学习诗词要紧跟主流。

“花间未免用情多，每随温李作闲歌。诗到雕功终少气，合当跃马过黄河。”此诗主要论述壮气于诗的重要意义，而出于自然，不尚雕琢的诗，必然浑成，远离纤弱。

“大江直下六朝山，凤阁高悬月一弯。格调千年谁可证，冰河铁马走雄关。”格调高雅如何才能做到呢？此绝句的起句、承句和合句给出了线索和示范。“大江直下六朝山”，江要大，下要直，山要以六朝为饰，则空间感与时间感俱有，且有动态的促迫之感。“凤阁高悬月一弯”与“冰河铁马走雄关”与此相类。

“何须学种邵平瓜, 日饱歌吟胜饭麻。文字轮回三百转，始教草木变成花。”此诗论述学诗要下功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功成之日，虽假语村言亦能写出好诗。

“菊到篱头先自黄，秋风瘦尽总神伤。吟中鲜有逍遥客，累尽才人是旧章。”此诗论述学诗之苦，爱好之溺。“累尽才人是旧章”，以李杜韩苏为例，其诗赋俱是副业。若为其累，索之不已，耽误了其它的正事，亦非圣人诗教之本旨。然“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若不受累，又何以见真好之所在焉！

“曾经紫绶曜朝班。大块凭裁天地间。一自成周传帝术，便知文藻即江山。”此首论述诗赋于历史、文化及政教的重要意义。“文藻即江山”，此真儒之真知也。世事变幻，各种主张激荡，唯文藻之美可以穿化时空，陶冶与感染后人。以屈子为例，其选择与操作，后世每有讥议，然楚辞之美，则千秋一词，他的精神和气质于无声无形之际滋润了中国的文化。

综合来论，陈逸卿先生之诗并非为纯粹的艺术而作，也有着浓烈的“斯文在兹”的情怀。这本身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传统。笔者于《澡雪斋诗文集》推崇备至，惟于集中并不罕见的伤老之辞有异议。昔日姜太公八十才出将，郑武公九十方入相，诗如先生者不勉，后生又何以为法乎？

2018.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