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泳（十）

王荧

七五年夏天，已是插队的第七个年头，日子过得太慢太慢。每天太阳公公迟迟不肯下山，总觉得洪泽时间至少要比北京时间晚几个小时。

我们一家五个知青，插队第二年H 就当兵走了，第五年N 县城招工走了，第六年底，D 被抽调到县卫生局帮忙，M 也被公社通讯报道组借用；到第七年，就剩我一人独守三十平方的知青小屋。

生产队也不催你干活了，知道知青迟早要走。自己也清楚“广阔天地”不是爷的久留之地，可到底哪天才走得了？茫然得很。再过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熬人哪，连犯人还知道自己的刑期，晓得哪年能出狱，为什么知青回城就没个准信呢？

白天还好混，基本不干活也不开伙，东头老房东家蹭一顿，西边下放干部家带个伙，再不就和大队小学老师们打个拼伙。可到了晚上，孤灯只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难将息。

有天，队里的机帆船装了一船西瓜，准备拉到宝应县城供销社换废铜烂铁，回来叫铁匠铺子打农具。带船的会计JC 看我闲得慌，就邀我一块跟船去宝应玩玩。混日子的我求之不得，爬上船就朝白马湖驶去。

白马湖很大，一眼望不到边，夏天的太阳照在水面上白晃晃一片。芦苇一丛又一丛，也是白花花的。头顶骄阳似火，船上无遮无盖，连四周的水汽都感到是热的。机帆船“嘟嘟嘟……嘟嘟嘟”一直吵个不停。我胡子拉碴，毛发超长，又没戴草帽，一任火炉样的太阳炙烤着臭皮囊。说不定是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呢？随手敲开一个用菜籽饼压田种出来的沙瓤西瓜，啃到嘴里一点吃不出甜味来。

天黑下来，机帆船才过了白马湖，进了大运河。

上岸，吃饭，打地铺睡觉。旁边，会计鼾声如雷，还有几只蚊子嗡嗡不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下河去冲个凉。

来到大运河边西瓜船上，脱掉汗衫裤头，精光光跳下河。好凉爽！本想冲冲了事，当时看到大运河并不宽嘛，就想游个来回逞能一把。

蛮好游嘛，比在游泳池、小河里游轻松多了，自我感觉比平时游速快（殊不知这是大运河里的“溜”在作怪）。及至游到对岸站起身回望，才发现自己被“溜”带到下游至少四五华里，水码头已经在很远处了。这下有点慌了，赶紧掉头，斜着方向朝上游游。逆“溜”而行，顿时感觉吃力多了。

游回对岸，赤着身子爬上河堤，发现离下水处的供销社小二楼还有一二里地。怎么办？就这么赤身裸体一路走回去？要是别人看见怎么办？不会把我当成神经病、流氓犯吧？犹疑片刻，自知别无它法，只得硬着头皮贴着路边打烊的店铺一步一步向前挪。两手捂着老二，两眼东张西望。

好在那时县城没有夜生活，人睡得早，自然也就没有宵夜摊点出来。路灯黄黄，人声寂寂。我胆子大了起来，与其慢慢挪，不如快步走，早走完早了。于是，双脚移到路中间，在不扛脚的青石板路上连走带跑，狼狈不堪……很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嘴角会泛起一丝苦笑：不是每个裸体的人都是《思想者》。

终于到“家”了。我松了口气，躺回地铺，这下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下乡的日子就像运河里的流水，流得好快，一点声音都没有。

夏天过去，冬天就不远了。当年底，我招工回城；从那刻开始，我就不是知青了，过去七年也像运河里的流水，一去不回。但我还是时常会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