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精华欲掩料应难……

筠心

♡ 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癞头和尚

香菱：精华欲掩料应难……

文｜筠心

香菱是《红楼梦》中第一个出场的女性，其命运之坎坷波折，从最初的名字甄英莲谐音“真应怜”可知。香菱的人生是一次又一次，从有至无，从得到失，最终“烟消火灭”，彻底落空。有句话说，对于你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亦无从失去。所以，一无所有有时并非坏事。而香菱的悲惨在于，她拥有过，却都失去了——作为甄英莲的幸福童年，作为香菱的宁静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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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的出身并不亚于钗黛，甄家是姑苏城里的望族。父母年纪半百，只有三岁的她承欢膝下，宝贝宠爱之情，可谓放进眼睛里都不觉得疼！再看双亲的品性：父亲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母亲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以上便是香菱的根基，对应其判词的首句：根并荷花一茎香。

可是，好景不长，癞头和尚的疯话：“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石破天惊的八个字很快灵验。元宵节看花灯，四岁的英莲被人拐走，父母寻女不着，住宅又遭火灾，好端端的一户人家，顷刻间人财两失。贫病交攻的甄士隐勘破红尘，跟着跛足道人飘然而去，倒也是他的造化。只苦了落入拐子之手的英莲，尚需历经人世磨难。

时隔七八年后，被拐子打怕了的，不敢说记得小时之事的英莲，迎来了一次跳出火坑的机会。她被小乡宦之子冯渊看上，拐子收下银子，只等三天后迎娶。然而，贪心不足的拐子又转眼将其卖给薛家。那呆霸王薛蟠有钱有势，岂肯让人，他将冯公子活活打死，把英莲生拖死拽了去。从此，她被唤作香菱，这是薛宝钗取的名。

正如到三不着两的赵姨娘，偏生了个精明要强的探春；斗鸡走马的薛蟠，竟有个知书达礼的妹妹，世上的事儿有时就是这么出奇。薛宝钗大约是第一个品出香菱气质的人——如同菱花散发的淡淡清香。这个名字，是连香菱本人亦十分满意。第八十回因夏金桂挑衅：“菱角谁闻见香来着？”香菱解释：“不独菱角，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皆比是花儿都好闻呢……”

可知非俗人可品的气质！那么香菱的容貌呢？曹雪芹没有给予直接的白描。皆从众人眼里瞧去：幼年的她，在父亲看来，一发生的粉粧玉琢；十二三岁的她，门子见其模样出脱得齐整了好些，眉心中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而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的冯公子对她一见钟情，立誓再不接交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

跟着薛家母子入了贾府后，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赞叹：“到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蓉大奶奶何人？秦可卿，乳名兼美，曹雪芹的意思是兼有钗黛之美；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且素来极安妥，乃贾母心里，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而香菱竟与秦可卿伯仲间。

再有，眼馋肚饱的贾琏夸她标致，直呼：“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醋坛子凤姐亦道可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甚至怡红公子贾宝玉也称其不俗，又是送红裙，又是讨教疗妒汤，以能为她尽点心意为幸事。

♡ 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薛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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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香菱个性的描写，比之鸳鸯、司棋、晴雯、尤三姐等人，显得有些模糊。她自然是温柔安静，但这并非了不得的优点，在《红楼梦》的年代大约是对女性的基本要求吧！可细细地读去，香菱还是有其独特处，常人所没有的品质。

黛玉虽孤女寄人篱下，好歹有亲外祖母疼爱，吃穿用度与迎、探、惜三春一样，依旧是千金大小姐的排场；湘云襁褓中失双亲，的确伤心，然而身在侯门，不失尊贵。香菱呢，是从主到仆到妾的坠落，她甚至不知父母为谁，籍贯何处，本人年方。相比黛玉湘云，香菱有一千个理由日日以泪洗脸。可是，她并没有，总是笑嘻嘻的，从不自怜自叹。对苦难人生的豁达，这是香菱的第一个长处。

无论门子，还是周瑞家的、夏金桂问她身世，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一种她确实没有印象了；另一种是她聪明，被拐卖者心心念念着前事，总让人有不安分的感觉，何况无谓的伤感，不如无。所以，宝钗说她“呆头呆脑”，这是她用“呆”掩护自己，免受伤害。

贾母的大丫头鸳鸯誓死不愿做姨娘，其抗争精神很值得人敬佩。而香菱却一声不吭，柔顺地做了薛蟠的屋里人。那薛蟠除了年龄上比贾赦有优势，其粗鄙庸俗，荒淫无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咋一比，香菱很不如鸳鸯。可是，再一比，会发现，鸳鸯是有贾母做靠山的，而香菱是孑然一身。

香菱之于薛蟠，如同臣子之于昏君。换句话说，鸳鸯是小隐隐于野，香菱是大隐隐于朝。香菱对薛蟠是否用情未知，但她确实是尽了本分。薛蟠遭柳湘莲毒打，香菱哭得眼睛肿了，这是一证；反之，若香菱无动于衷，岂不失“臣子”的身份！再有一证，薛姨妈禁喝儿子：“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这丫头服侍了这几年，那一点不周道，不尽心？”

然而，尽心归尽心，对于夫宠，香菱真没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以袭人之温婉，尚且暗暗比较钗黛性情，设想自己的来日；以晴雯之灵巧，因宝玉为麝月篦头，因袭人情急中的一句“我们”，便尖酸刻薄起来。而香菱对于薛蟠迎娶夏金桂为妻，是发自肺腑地欢迎。第七十九回有香菱的心理描写：“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

这大约是与世无争了——对于“为官作宰”的淡然！

♡ 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到有一枝并蒂莲。——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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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香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儒士的精神，对于苦难人生，她是向内求，活在精神世界里的。她柔弱中有主见，顺应中有持守。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她与众丫鬟斗草，对于夫妻蕙的解释：“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只可惜对方不信，反打趣她思夫，笑闹间弄污了新做的红绫裙。

诸位或许会问，为一枝花草，犯得着如此认真吗？这正是香菱对美好事物的坚持。包括后来，她对着悍妇夏金桂，解说菱花之香。虽然她最终不得不改名秋菱，想来内心未必真服气。

在传统文学，包括《离骚》、《楚辞》，美人香草往往被比作君子的品德。香菱的认真，或许是为了守住心灵世界的干净与清澈。回目中的“呆香菱”，那原是世人眼里的。殊不知，真正的高人，都是反常态的，往往以痴疯傻呆的模样出现。

第五十九回小丫头春燕转述宝玉的话：“女孩儿未出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老，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第七十七回宝玉进一步阐述：“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然而，香菱嫁给薛蟠多时，其内心之干净，比女孩更女儿，比宝珠更宝气。正是因为坦然，才能大大方方地话说夫妻蕙；正是因为无涉，才会真心实意地迎接夏金桂。她的心原不在此，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相比之下，妙玉的特意标榜干净，真是做作可厌！刘姥姥不过是略略来拢翠庵坐了坐，她便要打水洗地；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居然嫌脏丢弃。可当宝玉过生日时，她偏整个粉笺，再弄个“槛外人”，欲盖弥彰，暧昧无比。“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是妙玉的判词，与其为人十分吻合。

如此说来，与呆霸王这样的“浊物”，捆绑在一起的香菱，事实上，比号称槛外人的妙玉更干净。只是她的内质又有几人能体会呢？曹雪芹不忍心其精华被掩，硬是加了一段呆霸王远游，使得香菱得闲入大观园，大放女儿的光彩宝色。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可谓其正传。

♡ 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的起你。——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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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读过此回的人，对于黛玉的善教，香菱的好学，没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初听香菱央求宝钗：“好姑娘，趁着这个功夫，你教给我作诗罢。”颇有几分意外，一个幼年罹祸，命运乖蹇，夹缝生存的侍妾竟想学诗？莫非心血来潮？及至她拜师黛玉：“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始知这颗诗心不是一天两天，必深藏经年，且伺机累月。念及她的出身，辛酸与感动参半。

所以，香菱怎可能不刻苦！这样难得的机会。她不眠不休，茶饭无心，出神入梦，合该如此方为香菱之本色。从宝钗嘴里的“呆子”，到“疯了”，到“诗魔”，到“通了仙了”，香菱的第三首咏月诗，获众人一致点赞——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簔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是咏月，也是咏香菱自己：精华难掩，唯魂魄孤独；夜夜思念，却不得团圆。联想到香菱的那句“不记得了”，对父母的思念，及永不团圆的遗憾，不足为外人道也！

香菱的结局早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开金陵十二钗副册已揭晓。其判词后两句：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遭夏金桂虐待致死无疑。豁达的香菱，内求的香菱，终究因薛姨妈气糊涂时，那句“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击垮，可见幼年的阴影之深。

曹雪芹给予香菱深切同情——平生遭际实堪伤。是的，香菱于现实中是落空的，她甚至连卑微的宁静都保不住；可是，于心灵世界她有实现，她的品德，她的修养，她的才学，她的悟性，足以与月争辉。正如脂批云：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

然此一人竟不入正册，恨不能寄语曹公，替香菱增置一席，使其与钗黛同列。两百多年来，有此痴想者，恐怕不止区区！

（图片来自清代孙温手绘全本《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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