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禄三嫂－插队五十周年返乡纪行

黄叶之地

       又是一年秋叶黄，我们一行十人重返下乡插队的小山村。晚风朝雨五十年，太匆匆。

        走上乡间小路，盘算着还能认出村里的几个人，生怕遭遇“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却巧遇了当年青年点的邻家媳妇。

        她叫苏广菊，我们叫她小三嫂，娘家就在隔岗的小台沟。叫她小三嫂，源于她身材矮小，嫁了人高马大的程继䘵，只勉强及他肩膀，映衬得更加小巧。许多年不见，她竟然能准确说出我们每人的姓名。岁月催人老，她比实际年龄还显苍老，弯了腰、柱了拐，更加矮小。她穿着还齐整，热情问候中，我们自然问起继禄三哥，她收敛巧遇的惊喜，露出滿脸愁容，叹气说：＂如今日子好了，他却躺倒了。＂三哥患了脑血栓，瘫痪了。

        我们与小三嫂有些缘分的，下乡那年，青年点还没建成。跛脚老汉程德昌为给三儿子继禄娶媳妇，在老宅院的后面盖了四间新房，围了个独院。媳妇一时还没说妥，便将新房借给我们暂住，由此我们熟悉了那人家。老汉年近六旬，体壮尚能劳作，他有三子，老大在外地工作；二儿子继库卫校学历，是村医，已娶妻生子；三儿子就是继禄，强壮劳力，算是村里殷实人家。据支书说队里找老汉借房子，他什么报酬也没要，说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青年住了，借借人气，我们记住了这善良人家的＂滴水之恩＂。

        青年点就建在这院子的西侧，成了邻居，自然有着＂三个萝卜两头蒜＂的互助来往。三嫂是新媳妇，红衣绿裤，常来青年点闲坐，她羡慕青年点的活泼生活。一次春季挟秫秸杖子，男女同学干着活，说笑着。三嫂站在她家院外怔怔地看了半天，我们好生奇怪，问看什么？三嫂跑过来说：＂就爱看你们干活，大伙一块儿，热热闹闹，看着就有意思，我真想把铺盖搬过来，和你们一起过。＂我们打趣说你过来，三哥怎么办？新媳妇脸小不禁逗，跑开了，边红着脸说：＂不管他，我们各过各的。＂跑出老远还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后来，德昌老汉觉得一大家子捆在一起，事多操心大，便给儿子分了家。先将前后两院分给在乡的两个儿子，是不动产。他与老伴以半年为期前后院轮流住，家务活自然由儿媳轮做，他们乐得享清福。分家时老汉请了中间人，抓阄决定前后院的归属，动产则是绝对的按人头平分。据说分筷子时，剩下不成双的一根，折成两半，一家半根。即使如此也摆不平，小三嫂先是嘟嘟囔囔，说她没孩子，不公道，公婆向着大伯嫂子，后来竟哭哭啼啼，一家子不欢而散。从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普通农家财产再分配的＂严酷＂，老人难做，兄弟就此分生。先是谔然、不解，随着阅历的增加，体会了俗话说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三嫂决意让我们去她现在后街上的家里看看，她的老屋给了大伯的儿子。她腿脚已不利索，柱着拐一歪一斜地走着。那房子依坡而建，不正不厢，并无院墙，通向屋门的两侧两小畦大白菜还是油绿的，她说这是纯绿色食品，她也说这时兴的词。门窗小，堂屋黑洞洞的，有了自来水，台案上摆着半袋米面和成桶的食用油。与三嫂家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所有农户都有院墙，庄稼院嘛，院子里晾晒的黄澄澄的玉米棒已不是农民的口粮，是待售的饲料，村民吃的是从村里小超市买来的大米白面。

       左侧的住屋拉了窗帘，光线暗淡，东西物件堆得零乱。炕上头朝里躺着血栓瘫倒的继禄三哥。他不能活动，只能一个姿势躺着，人已萎缩，头只能一侧偏着。三嫂靠近他说当年的下乡青年看你来了，我们一一报上名字。三哥应着，却不能抬头看我们一眼。看这情景，想起当年一米八的壮汉，心里一阵酸楚。

        三哥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堵墙，坚固而有力，记得那年在龙湾山里运树头。放倒的松树，树干运走，锯下的树头也要运回当柴火，偏那株树头巨大，坡坎上多有树根石头跘着，我费尽气力也难拉动，我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喘气。正无开交处，前面来了继禄三哥，他穿着黑色褂子，如一座黑塔，伸手拉住一个枝杈，三步两步就上了主道。那时集体干活，社员休息时也时不时打瓶伙，拿了粮票和钱去小卖店买炉果，他一口气吃上一斤不皱眉头。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这要命的血栓！他已完全不能自理。三嫂说每日里只有靠她将他顶起，进食和便溺，⋯⋯

        我说现在＂新农合＂己蕧盖整个乡镇，大病是有保障的。三嫂说不清这些，只说这病没法治，七十多岁的人了，熬一天是一天吧！是的，这病在城里也是无法治愈的，只是感服拖着病腿的小三嫂如何用她嬴弱的身躯一日又一日地托起三哥沉重的身体，撑起这一片天！一个居住着瘫痪人的房里闻不出什么异味，可见她是做出了何等的努力！

       他们是有三个儿女的，都走出这山村，在城镇买了房子、有了工作、立住了脚。这是村里人世代的梦想，她不想让他们回来。记得那时包括我们在内的年轻人谁不想离开这贫困山村？继禄也曾为去社办企业与大队理论过。听张墉说，她抽调回城时，她一个相处甚好、很有思想的同龄女社员送她，不无妒忌和无奈地说，你们城市下乡的青年有回城的机会，我们只能一生一世在这里熬着。她听了很是同情，却无言以对。如今，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考学、打工，乡村青年都有奔前程的机会，三嫂说她无论怎样艰难也绝不拉孩子们的后腿。她说孩子们不定期回来看他们，帮干活，她总是表现轻松、乐观，看他们过得好，她出自内心的欢喜。她只是说：＂没粮没油了，打个电话，要他们给送来，这他们得管。＂

        说到以后，三嫂有些伤感。说三哥活一天她就守一天，一旦三哥走了，她也守在这里，不去孩子那里，不去城里，死了就埋在这里。孩子们都说过接他们进城的话，她不依。她不愿拖累孩子，他们在城里打拼不容易。她嫁到这村里五十年，她已融入这方土地，与三哥一样，这是故土，已难于适应另一方水土。

         作家贾平凹说：＂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他们是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一代人。他们的后代，从这里走出去的所有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多么遥远，他们的根仍在这里，这是血地。

        告别三嫂，走在沥青硬化的村路上，山村已脱去了土路的泥泞；用作畜力的骡马牛几乎绝迹，农用机械已普及，有人开起了轿车。迈向现代化的今天，我却仍有许多的不舍，仍然怀念沿着秦汉车辙缓缓前行的牛车的古朴；怀念站立在爬坡的牛背上声嘶力竭向着天空喊叫的豪放；怀念夏日锄禾大汗淋漓后大口喝着瓢舀井水的畅快；这便是那抹不去、剪不断的乡愁。我忘不了在这里度过的一千四百多个日夜，这里有我流淌的血汗，这里有我青春的根，我从这里走出，这里是我魂牽梦萦的第二故乡！这便是我五十年后，如此年纪重返这里的原由。

         深秋时节，百草枯凄。我记得这里的沟岔里有一种开着淡兰色小花的植物，五六月间，漫坡都是。一次在山里釆石板，继禄三哥指着沟坡上开得铺铺张张的小兰花说：我们这里叫它琉璃草。好个琉璃世界！我觉得这名字华丽，好奇中查了资料，方知它还有一个令人情思缠绵的名字：勿忘我。

        啊，五十年，久违了，勿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