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自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过几天就是我母亲的出生纪念日了,每年这个时候恰逢母亲节,微信会有很多写母亲的文章。我正是去年这个时候看过《江上的母亲》,文章哀婉凄凉让人倏然泪下,想象得出野夫是含着泪花写完文章的吧;前两天又看到任正非先生写的《我的父亲母亲》,文字不多但字字真切,任先生文末的感伤正好触动了我心中积郁多年的对母亲的愧疚之情。于是拾笔续写2009年未写完的文章,想是真有所感,当年下笔艰难,而今如涓涓细流汩汩而出,写起来极为顺利,写完后心里也舒畅了许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年前的这个寒冬,在离春节不到半月的日子里,母亲终于彻底摆脱了病痛的折磨,溘然逝去。我和父亲白天黑夜的守在母亲床前,看着母亲身体衰竭气息奄奄,最后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撒手人寰离我而去,每每念此,我总是泪流满面,悲从中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去世的最初几年,我常在夜晚重复着同样的梦境:躺在床上病痛缠身的母亲,站在病榻前无可奈何、不知所措的我,那种凄凉哀伤痛入心扉。每梦到此,总会惊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而伴随我的,是打湿的枕头、无尽的伤感及又一个不眠的夜晚。在这十年的时间里,逝去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虽是凄清伤痛,但能常在梦中见到母亲,于我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生日是一九三八年四月初七,外公是宜良草甸走街的货郎,母亲的母亲是何许人,母亲自己也说不上来,从记事起就跟着我的外公、外婆生活,外公是亲生父亲,而外婆并非生身之母。外公、外婆走街卖货,到了嵩明邵甸,也就是后来的白邑乡现在的滇源镇,不知是何原因,就在马脚村定居下来。外公、外婆头脑活络,通过做小买卖、种植鸦片,没过多少年就积攒了一份不错的家业,家道还算殷实。但这样的境况并不长久,新中国的土地改革运动,把外公、外婆幸苦挣得的家业全部没收充公,还被划为地主份子,天天在村里挨批受气。外公、外婆共有两女四子,母亲是老大,再加上不是外婆己出,在家总会受些冷遇,家中田地比一般人家多些,家务活、田地活计自然不会少,读了两年小学,就回家帮着料理家务和农地活计了。照理说也是“地主”家的大小姐,但母亲自小就没有享受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时光和快乐生活。土改以后,境遇更是每况愈下,田地、房屋都已充公,村里重新给外公家分了一间两层的耳房,家中缺食少衣拥挤不堪,于是一家人都盼着母亲能早点嫁出去。家里藏有母亲30岁左右的照片,那时的母亲长得非常的端正,在我眼里是非常漂亮的了,因是地主子女成高,确实难找人家嫁不出去,后来每每谈及此事,母亲总是耿耿于怀。母亲嫁给父亲时,已经19岁,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晚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能够娶得母亲,却是因为家境过于贫寒,本村难得找到媳妇。从后来的情况看,这应该是父亲的福气,也是我们弟兄姐妹的福气。父亲比母亲长一岁,八岁那年奶奶突然去世,没过多久,抽大烟的爷爷就抛下父亲,一个人跑到河对面的村子入赘上门去了。成了弃儿的父亲只能跟着他当兵回来的二叔一起生活,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虽然父亲聪明好学,娶母亲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小木匠,但家徒四壁,与母亲倒真是门当户对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共育有五个子女,从1958年大姐出生,到1977年弟弟临世,生养子女持续了二十多年,从三个姐姐到我的出生,每个间隔三、四岁,我和弟弟又相差了8岁,我曾问过母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为何我们弟兄姐妹年龄间隔如此均匀,不似一起长大的邻里亲戚,大多是一年、两年就生一个。母亲笑答:主要是那个年代营养太差,想生也生不出来。但据我所知,母亲每隔三年或是四年生育一个子女,与大多数邻家生七、八个仅能成活四、五个相比,母亲所生子女个个都能健康长成,以当时的生育条件和生活条件,虽不能称之为奇迹,但绝对算得上得上是优生优育了,母亲是如何做到的,我想不出来,但这足可看出母亲不凡的智慧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31岁了,和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大部分小伙伴不一样,在我童年以至于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即便是生活艰困、吃穿用度经常难以为继,但记忆依然是那样的美好。这既是我天生性格养成,又是在成长过程中深受母亲的影响所致。刚有记忆时,母亲是典型农村已婚妇女打扮,挽着一个不小的发髻,顶着花头巾,穿蓝色棉布连襟衣服。再后来,母亲和邻家几位婶婶伯母一起同时剪去长发,改为齐肩短发,额前留有整齐的刘海,穿蓝色棉布披领上衣,这种裝束,基本就是我对母亲衣着的主要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家人的衣服鞋子,都由母亲一人亲手缝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衣服的式样不变,但母亲总能做出些别致的地方,棉布裤子膝盖和屁股部分最易磨损,经母亲多次缝补后穿在身上也很得体。大人小孩穿的布鞋,底子用旧布片一层层粘在一起、一针一线穿纳而成,针脚细密费力费工。那个年代做新衣服虽不是常有的事情,但一家人的缝缝补补,母亲大多在参加生产队劳动的间隙来做,虽是手巧实在辛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七岁在村里上小学,临时才想要取个读书的大名,父亲不在家,母亲郑重其事与我商量,按照家族辈份,给我取名孝春,我很是喜欢,比之乡下常用的取名用字,我觉着多了几分文气。上学的新书包是母亲赶制的,全新的蓝色棉布书包,凡有棱有边的地方都用白布镶上细边,正面绣个红五星,书包盖用两个暗扣扣紧,几十个新同学,我的书包是最最好看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吃饭是那个年代农村妇女面对的最大问题,在生产队集体的机制下,口粮从来没能够满足社员的需求,白邑主产大米,但多数时候都是主杂粮混食,杂粮是麦面、包谷、洋芋和荞面,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连杂粮也可能断炊。吃麦面的时候,母亲还会掺合面蒿、苦老头等植物一起做成面丝儿,面皮擀的极薄,面丝切得很细,掺入嫩绿植物,有股淡淡清香,好看也好吃。家里吃饭虽不用按人分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但年岁大的要多吃杂粮,我最小,母亲总是给我盛米饭,可我还偏爱吃母亲做的的杂粮,甚而会在饭桌上捡食姐姐们挑拣出来的包谷饭、荞疙瘩等难于下咽的杂粮。直到现在,只要餐桌上有杂粮就不吃米饭,和那个年代走过来、吃厌了杂粮的同龄人不同,我的这种情结主要是来自于儿时对母亲的美好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儿时的回忆固然美好,但母亲生活的现实却是很残酷的,母亲成家后境况之艰难,是我们后面出生的人无法想象的,贫困是那个年代所有家庭的最基本特征,只是母亲和父亲的困难程度远甚于其他人家,结婚时双方家里都没有一件象样的嫁妆。婚后一年大姐出生,正赶上全国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的大跃进,二姐出生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三姐出生后就开始文化大革命。国家的命运折射到一个普通农家,那个年代一般家庭经历过的艰难困苦,母亲一样也没能幸免,而一般家庭没有经历的,母亲也不能幸免,家中没有老人帮忙带孩子,母亲要把孩子背在背上去出工,给地主富农子女分配的都是又脏又重的活计,晚上还要集中开会学习,身体的疲累和精神的折磨,可以压垮一个壮汉,可母亲却挺了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记忆始于70年代初,这时家中情况已有所好转,三个姐姐渐次长大,大孩子可以带小孩子,还可以帮忙做些家务和轻省的田地活计,地主富农也不在批斗了。村上给每家分了菜地,还允许有一块自留地,日常生活的菜蔬自给自足,自留地每年种一季包谷、一季洋芋,可补充分配口粮的不足。父亲参加生产大队的基建队,常年在外,家里一应事情均是母亲操劳。弟弟出生后,紧接着就是田地下放到户,母亲要承担全家人约七亩水田、七八亩旱地和山地的耕作,几个姐姐可以分担一些,但最劳心劳力的还是母亲。大姐在二十多公里外读高中,周末返校时母亲都要去找邻里借钱,常常是走好几家也不一定能借到,姐弟几个都在读书,学费、书本费、生活费着实是让母亲费劲了心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最终是因肺心病过早离世,而其病因可以追朔到更早的时候,据母亲自己说,还在未嫁之时就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家乡到处都是清泠泠的水沟,热了就抄一把冷水洗脸,渴了就捧凉水解渴。家里没有人帮带孩子,不论寒暑夜间常要招呼孩子喝水撒尿,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生病不能及时打针吃药,即便到了公社卫生所看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也是缺医少药疗效甚微,久而久之感冒咳嗽就拖成了支气管炎,晚上尤其咳得厉害,经常是夜里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了。再后来姐姐们出嫁,我也到昆明读书,听不到母亲的咳嗽声,也就渐渐的没有再当一回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学毕业后我在昆明大板桥工作,忙着上班、忙着结婚生子,除逢年过节极少回家,也很少会去想父母亲的生活,只有母亲在默默的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母亲的支气管炎影响到肺部,肺部病变又影响到了心脏,心肺功能严衰退,已经病得很重了,可我还是没有去关心照顾她。家中已经不再种田种地,父母亲在村中守着小杂货店辛苦赚钱,供弟弟读书,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轻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及至1994年我儿书城出生,我接母亲来昆明帮忙带孩子,乡下邻里亲戚都以为母亲可以跟我到城里享福了。此时母亲身体已很不好,从早上我和爱人出门上班,要她一个人料理小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觉玩耍,心力实已不济,可她勉力撑着从不抱怨、不叫苦叫累。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母亲咳疾的严重,每天晚上都长时间不停的咳嗽,我找了各种止咳药物都没大用,按中医药方吃了很长时间,疗效不大却把胃口吃坏了,后来大量服用抗生素药物,倒有一定的疗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孩子再大一些,母亲实在带不动了,只得送给岳母去带领,我只好把母亲再送回乡下老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疾病就此再也没有放过母亲,回到乡下后感冒咳嗽成了家常便饭,不停的吃各种药,1998年春节过后,我与家人商量后把母亲接到昆明部队医院住院治疗,一送进医院医生就确诊肺心病晚期,并下了病危通知,先前也想过病情严重,但手捧病危通知我是既惊恐又害怕。母亲在医院住了约二十天,这段时间是我长大后与母亲最亲近的时光,上午守着母亲打针,陪着母亲说话,下午扶着母亲在过道上慢走几趟。母亲得空就跟我说话,讲了好多过去的往事:有待字闺中的情景、有婚后生活的艰辛、有子女儿时的趣事、有村中流传的旧闻以及带孙子时的开心,她知道自己的病情,但在言谈举止间却看不出丝毫的哀伤和怨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病情一有所好转母亲就要求回家,疼每日近五百元的住院费用,不想让我们再花钱。经医生同意出院回到乡下老家,邻里亲戚带着鸡蛋糖果来看望的,每日络绎不绝,让母亲颇为感动。这时候虽然在家里可以打针吃药吸氧,但病情还是反反复复,母亲不想上昆明看病,于是就在县医院和乡卫生院间多次辗转,到了1998年底,病情愈发恶化,就把母亲拉回家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用农村人的话说,这其实就是在等日子了。母亲以其超强的耐受力,安详平静的走完了人生的走后一段路程。后来我才明白正是这种超强的忍耐与乐观平和的心态,支撑着母亲度过了她短暂而苦难的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忆这几十年走过来的日子,我最最有愧的就是都不起我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没想到要照顾她,属无心,条件不好时没有照顾好她,属无力,可后来条件好了也没有好好去照顾她,就实在是有愧。我至今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仍然健在的老父亲,使其能愉享晚年;在每年清明、冬至时节尽量约齐家人到母亲墓前去凭吊祭扫,节假日儿子回到家中,我一定要带着儿子陪着父亲到母亲墓前坐一坐,母亲生前极喜欢她的这个长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而所有这些都是在宽慰我对母亲的愧疚之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依然在我的梦中,母亲永远在我的心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Ο一六年五月六日写成于嵩明白邑</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