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的离开悲伤——怀念我的学生杨政

拾花酿酒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李白

 

杨政，我有多久没有你的消息了呢？打开微信瞧瞧，九月十号你“祝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幸福安康！”我没有回复你，我怎么就没有回复你呢？每年教师节，我会收到好多祝福，也都力争回复，为什么没给你回复？这会儿，内心很痛，很悔，很自责！这句话没份量，不足以表达我五味杂陈的心情，但出自肺腑！

 

雪儿昨天微信给我消息，说你永远离开我们，去寻你的世外桃源。她还说，本不想告诉我这悲痛的消息，但因为我是你最喜欢的老师，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那一刻，我有点傻了，我不相信这里的杨政是指你。你没有告诉我你得病，雪儿说，从发现到离开就半个月，也就是说，年轻的你自己还没有做好告别准备就走了，是吗？

 

在聊天记录里，看到你和同学的合影。光头，微胖了，额头上已有一道深纹，只是笑容依旧如小时候那样憨实，眼里有光，光芒四射，闪耀着活泼坦荡。

 

其实，我是看见你照片才想起你的样子，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次也没见过你，在你联系到我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想到过你。好像是2016年，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你的，你兴奋地声音高八度，震得我耳膜生疼。

 

你说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说老师我好高兴，终于找到你了！你说老师，这些年我好想你，我一直找你，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说老师我想告诉你，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啊！没有你我可就惨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听得糊里糊涂，半天才得着空问你，你是谁啊！ 你突然停住了，片刻后哈哈笑起来，接着声如洪钟：老师，我是杨政，杨政啊！你不记得我吗？

我没回答，我真不记得了。但是我很高兴接到你电话。你忙不迭地说当年你是怎么淘气，怎么“坏”，怎么得罪了学校，哪个班主任都不要你，学校让你转学，你无奈找到我，我就收留了你。你说收留，我就笑了，我想这很可能。

当时学校对特别淘气成绩不好不服管教的学生是要赶走的，我那时有个朴素的认识：一个学生，就是一个孩子，正在成长中，为什么不要他！帮助学生成长不正是老师的工作吗？我从不赶走学生，哪怕他成绩再差，行为再出格，我也不允许自己推卸责任。后来到北京才发现赶走不如意的学生哪都可见，因为成绩低，行为欠端正，直接影响老师业绩。虽然这举动不体面，但也不能完全指责老师。我那时年轻，一腔热爱，如果你找到我，在分析你的具体情况后我是不会拒绝你。这于我来讲，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教室后面再添一套桌椅，你坐着好了。

我不知道你有多淘气，你有多“坏”，否则，我会记得你。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完全不记得还有你这个学生。可是你自此就总打电话给我，或者微信，聊聊家里情况，聊聊你的工作。我知道你还在平凉，已成家，有个可爱的女儿。你爱和同学们聚会，一喝多就给我打电话，还让每个同学都和我说几句话。你每次都要强调没有我就没有你的现在，我提醒让你少喝酒，早回家。

我也想回去看看你们，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回味你们的成长，可是，总是有事情，有时候来去匆匆，有一点时间就想陪父母，从来也没想过要分点时间给你们，我想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一定认为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日会更久。

 

时光一点点过去，一晃就是两年多。 我终究也没见到你，你就走了。怎么会是你走了？你要去哪里？

夜深人静，睡不着，我心痛如蚁噬，丝丝缕缕，不绝不断，泪水涌出。我反复打开微信聊天记录，一遍遍看着你我的对话。你说得最多的是感谢、保重、聚一聚。我的回答都很简短。你最后说：老师要是忙学生就不打扰了。我是很忙，加之有点年纪，精力不济，不愿意用太多时间聊天。但是我不认为是打扰我。我完全领会你的亲切，甚至对你的感谢十分受用。

我不是一个很虚荣的人，受用一词很奇怪，待我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惊异地发现我不是在享受你的感谢，而是你的感谢改变了我。

人们愿意用高尚来赞美教师，高在哪里呢？教书育人、奉献、燃烧、默默无言，到死丝方尽，成灰泪始干。其实这里蕴含着教师工作辛苦，收入微薄，用自己生命的轮回成全别人生命成长的意味。可能是我正处在一个职业倦怠期，也许是临近退休的应激反应，有段时间回首自己教书三十多年，觉得像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宙斯惩罚，每天奋力推巨石到山顶，巨石滚下来，他再推上去，年复一年，没有尽头，这像极了教师高一到高三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就变成十来个相同片段，一眨眼要退休，其实我很沮丧。有人用桃李满天下安慰我，我只有苦笑，桃李自有桃李的芬芳，那不是灌溉者的香韵。

做教师以来得到过无数感谢，但从没有你的感谢这样触动心怀，自从你的感谢从遥远的小城不断传递过来，自从你夸张渲染我在你生活中的意义，我重新审视教师这个职业，百感交集，如果没有你们，我的生命轻如鸿毛，“学生”这个词和我的生命水乳交融，而学生就是活生生一个个你。我除了恐慌自己做教师后失误之处，全无了失落和低沉。

杨政，该接受感谢的是你，对不对？我该感谢你才对！

我有很多关系亲密的学生，我欣喜地看着你们成熟，分享你们的快乐，接受你们与时俱进的思想，我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我会觉得我没有被岁月抛弃，我还在进步，我还有活力。我看着你们也重新看到自己年轻的模样，总想带着你们避开我年轻时的弯路，总想和你们一起提升人生品质，可是我却突然失去继续了解你的机会，我却突然就没有与你共享悲喜的时光，而这一切，完全由于我的疏忽，我的自以为是。

如果世事可以随意调换安排，那我应该早早见你一面，这不是一件难事。你的满腔热忱在我这里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响，你会有受伤之感吗？你就这样消失了，让我无法弥补这种遗憾！

人们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整个事件的缘起和流程，检视自己伤痕累累的内心，会发现有很多“如果……”，但凡“如果……”了，事情的发生发展就会逆转，就有令人欣慰的结果。可是人们却又总是等着悲剧发生，心情跌入谷底，才叹息声声，变成智者。而这时，世事却不由我们安排。

我现在就是这样，就这样后悔！就这样悲伤！

这些天好多人都离开人世。有名人，比如李咏，比如金庸；也有普通人，比如重庆公交车上15人。人们议论纷纷，有人气愤地说，朋友圈全是悼念李咏的，没人关心普通人。我是这样理解的：人们怀念李咏，是因为熟悉他，他进入人们生活。谁在我们的生活里，谁才有一席之位。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得不思念你，为你的离开悲伤。

写于2018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