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海日出（《走马额济纳之四》）

马晓安

　　居延海日出（《走马额济纳之四》）

文/马晓安

（A）
 
我是极向往着去看居延海日出的。
茫茫大漠的乳沟里就挤出一个蓝蓝幽幽形如新月的海子，海边草苇丰茂，海面鸥鸟戏水，晨阳就在这样的海面上，探出头，道一声问候便一跳一跳的升起来。天地一片静穆，海面，鸥鸟，苇草，就在太阳一跳一跳的升起中变换着各自的颜色，以一个热烈而隆重的仪式，迎接着一个新日子的诞生。
心里这样乐想着，徐徐的就漫出一丝遗憾，阴差阳错，我那日没去看居延的日出。
但我还是有写居延海日出的冲动。
结缘书法，就尤其珍视那居延出土的数万支“居延汉简”的发现，懂那数万“居延汉简”的价值和意义。数万“居延汉简”，以其绝美的中国书法墨迹实证着居延海遥远而记忆犹新的经见——那冷兵器战争带来的繁华与文明，以及繁华文明中汉胡百姓安居乐业的日子；那残酷厮杀和厮杀中的刀光剑影，以及刀光剑影下命运的无常和悲凄的哀嚎。
静而思之，那飘忽不定又波光粼粼的居延海，莫非就是居延文明不灭的魂灵？那海边丰茂的苇草和海面自由飞旋的鸥鸟，莫非是居延文明托衍的生命？那居延海上喷薄而出的红日，莫非就是居延文明涅槃的佛光？
我写居延的冲动在燃烧。

（B）

“居延”，匈奴语，《水经注》译为“弱水流沙”。居延海，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是一个漂移的海子。弱水的海子被一身匪气的流沙挟持，海子无奈，惟剩顺从。弱水即是黑河。居延海是黑河辛苦奔波的归宿。黑河发源于古老的祁连山深处，流经青海、甘肃、内蒙古800多公里，汇入巴丹吉林沙漠西北缘两片戈壁洼地，形成东、西两大湖泊，西湖嘎顺诺尔，意即“苦海”；东湖苏古诺尔，意即“母鹿湖”。“苦海”想诉说的，或许就是被流沙挟持的不堪与苦难；“母鹿”欲表达的莫非是一个母亲的隐忍与包容？
三千年前，居延地区是游牧民族的“天堂”，水草丰美、牛羊遍地。居延海水量充足，湖畔是美丽的草原，还有肥沃的土地。匈奴牧民在“天堂”里过着自己安宁的日子。
居延海是蒙古通往河西和漠北的必经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具有战争意义。第一次发现并利用这一特殊地理位置的，是智慧的匈奴人。匈奴人当年联络蜡羌与河湟羌共同南袭西汉帝国，这里就是重要据点。大汉帝国汉武帝针锋相对，在这里筑城兴兵，建成了北击匈奴的前沿阵地。从此，居延海游牧民族“天堂”的安宁被打破，而成了危机四伏的兵家必争之地。
世事变幻，居延海各种势力轮流坐庄。南北朝时柔然占据，隋唐时突厥入主，宋时大夏辖制，是大夏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直至叶赫那拉族的清朝，居延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累年厚积，居延海承载着中华民族一脉色彩极为艳丽和浓重的文化。
 
（C）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根植心底而庄严的守疆鸿志，总受到北方马背上的匈奴人的戏弄。这也难怪，刘邦当年被匈奴围追的差点丧了性命，心中忌惮的就是那股来自居延的强大力量的长驱直入，直逼他的大汉国都长安城。匈奴成了开国高祖的心头大患，如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让高祖心神不安，食寝不宁。
刘邦的重孙刘彻，就是那位汉武大帝，硬生生拔掉了那把讨厌的高悬利剑，给祖爷爷出了一口恶气。
刘彻用心经营居延，设尉筑城，移民屯田、兴修水利、耕作备战，戍卒和移民共同屯垦戍边；兴兵讨伐，拒匈奴于千里，换得居延之平安，甚至繁荣。
居延海是军政所在，又是军事要塞，戍卫尤其严密，特别筑一了望敌情哨所，叫“侯官”，规模如城堡，行政县级。城堡沿线建烽火台26个，由长城连接。其他“侯官”之间每约5里建立一亭燧，用以夜间报警。每一燧下有若干烽火台，白天放烟，夜间点火，以通敌情。
再后，居延地区设立肩水和居延两个部都尉，相当于省级；还设立一个农都尉和一个张掖属国都尉。归属张掖郡辖。
一个遥远平静的草原“天堂”，被弄成一个军事重镇、一个热闹的“省会城市”。
和平，不仅得之智慧守卫，还必须以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换取。霍去病，无疑是这场交换中一员丰功至伟的悍将。
霍去病17岁即为汉武帝侍中，一生四次领兵出击匈奴，均大获全胜而归，歼灭匈奴11万多人，降服匈奴4万余众，开河西、酒泉之地，让后世诗人兴发了几多吟咏歌唱的诗。
西元前121年春，汉武帝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骑兵一万，进击匈奴右贤王部。他6天连破匈奴五个王国。继而越过焉支山一千多里，与匈奴鏖战于皋兰山下，歼敌近9000人，杀匈奴卢候王和折兰王。夏天，再率精骑数万过居延海，激战祁连山，歼敌3万余，安宁了河西走廊。
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人甚疼女人甚爱美，要不就是太幽默，丢了疆土王母相国，还惦记着嫣然山那块胭脂地！
三年后的又一个春天，霍去病第四次受命率骑兵5万北进寻击匈奴，歼左贤王部7万余人，乘胜追杀至今蒙古境内之狼居胥山，狼居胥山祭天封礼，姑衍山祭地禅礼，兵锋直逼今之贝加尔湖。经此一战，“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李白《胡无人》诗赞霍去病：“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D）

李广和李陵一对祖孙就没有那么幸运，成了这场“交换”中的悲剧角色。
“飞将李广”，是匈奴人送给李广的荣誉。一生征战匈奴70余次，战功卓著。末了却因不堪忍受排挤和折辱，愤然拔刀自刎。其孙李陵，西元前99年率步兵5000出居延，孤军深入敌境上千里，灭数千敌人，直捣匈奴大本营。匈奴急了，以倾国之力围攻李陵。致李陵部迂回至居延海西北“百八十里处”弹尽粮绝，死伤惨重而降，降而不弃“汉节”。汉武帝闻之震怒，惟司马迁为李陵说“公道”，而招致“宫刑”。
这事还没完。
越三年，汉武帝发兵20余万分三路讨伐匈奴，或许志在将匈奴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掉。然公孙敖不争气，其统率一路军与匈奴左贤王接战而败归。这孙子没有军人任败的胸怀，回则谎称是李陵带匈奴兵与他交战。汉武帝即杀李陵全家以泄愤。自此，李陵对汉武帝彻底失望，娶单于女儿为妻，终老于匈奴。
大唐诗人王维作诗《李陵》为其喊冤：
“汉家李将军，三代将门子。”“长驱塞上儿，深入单于垒。”“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既失大军援，逐婴穹庐耻。”“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

（E）

桑弘羊绝对是一个做生意的天才。他出身洛阳商贾世家，对数字，对银子，对做买卖有天生的敏锐与兴趣。13岁入宫做汉武帝26年的侍中，后任大农丞，掌管西汉王朝财政大权，主持全国的经济工作，给汉武帝提供了足够穷兵与窦武的银子。如此一位商界奇才，受命做居延戍边屯田政策和方案的时候，就把贸易放在了重要位置。居延的贸易给戍边兵民都带来了日子的充盈和生活的色彩。想来这位桑先生也是边区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天道吉人。
2500年之后，毛泽东动员他的大臣们搞经济工作的时候，就特别指点，读读桑弘羊的《盐铁论》。
  东汉的窦融，或许是中国最早的边贸大臣，是居延商贸繁荣与经济繁荣的创造者。这已经是东汉光武帝的年月。光武帝问计北疆如何安宁？窦融想都没想说，继续修亭立台，继续开市贸易。他作居延地区大将军，统领五郡，给边疆带来了安宁，也给百姓带来了生活的富足。边民是戍边的兵，也是种地、做买卖、过日子的民。民官同心，把居延的地耕种的丰年连绵，居延被誉为“居延粮仓”。关内有饥荒，竟给关内提供过粮食支持。
  移民，屯田、筑城、戍边，给遥远的居延带来了中原的文字、书法、《仓颉篇》，带来了《算术书》、《九九术》，带来了中草药方，带来了汉朝科技知识的普及。
  一枚汉简记曰：“皇帝陛下，车骑将军下诏书曰：乌孙小昆弥乌就屠……”查《 资治通鉴》知：汉宣帝神爵二年，即西元前60年，西汉设西域都护府，监护西域各国，正式将西域纳入西汉版图。宣帝派郑吉为都护西域骑都尉赴任。西域都护府设在乌垒城，管理西域的乌孙、大宛、 康居等36个属国。甘露元年即西元前53年，乌孙内部争夺 王位， 乌就屠自立为 昆弥。汉宣帝特下诏书曰：“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遣长罗侯将三校屯赤谷。”“三校屯赤谷”即今之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伊塞克湖畔。以后西域发展为50个属国，“自驿长至将相王侯，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西域王公正式接受汉王朝册封。这一看似调节“家庭矛盾”的有趣故事，透露出汉匈文化开始融合的消息。

和平和安宁成为战争的归旨，战争的流血亡命才真正有意义。

（F）

时间进入西元1961年，居延海死了，被白茫茫的碱漠和荒沙覆盖。汉唐宋元明，五朝一千多年里，汉人与轮流坐庄的北方游牧民族你来我往，战争连绵，死伤无数。明末开始，沙漠击退了吓走了所有的人，独占了居延海。沙漠，最后做了居延海的主人。居延，成了死寂的遗迹。
新中国建立后，居延海干涸过6次，至1992年，彻底枯竭，成为飞扬沙尘的发源地。居延海死了，海里的鱼虾死了，丰茂的苇草死了，鸥鸟走了还是死了，不知道，反正没有了踪影。
居延海的治理很有意思。
数年前，北京每年春天的沙尘暴愈来愈浓重，国之首都人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专家、媒体就着急，组成联合考察队溯风而上，一路向西追查风沙之源。一追追到内蒙古最西端的额济纳。专家、媒体发现，历史上著名的居延海已经干涸了。湖底一片砂砾，广袤的居延绿洲全部沙化，大片胡杨林在枯死，满目“大风起兮尘飞扬”的昏黄景象。他们找到了首都沙尘暴的元凶:风起额济纳，沙落北京城。
中央下功夫治理额济纳旗生态环境，回复居延海绿洲。2002年7月17日，黑河水首次流入东居延海；2003年9月24日，首次流入干涸42年的西居延海。
连年补水，东居延海在2004年8月20日以来，已连续800多天没有干涸。东居延海水面面积达到38.5平方公里，蓄水量达到4720万立方米。
2017年10月22日，内蒙古自治区气象局透露，居延海面积达到66.3平方公里，为近一百年来最大面积，生态出现不断向好迹象。

我辈幸甚，此生能看到居延海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