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东方笑纳

童蒙岁月，家境贫寒，困厄连连，而我却不谙世事，顽劣生非，屡教不化，常遭父亲棍棒。父与子，一对"冤家"。 上学的路上，我与同学路经小龙河时，兴妖作怪，竟然以此为"楚河汉界"，展开砸泥团大战，枪林弹雨，天昏地暗，日上三竿也没到校，父亲得知，一顿棍棒，揍得我皮开肉绽，两天不能动弹。 "文革"初起，全民背诵《老三篇》，学生断无例外，可是，我嬉戏耽玩，不以为忤，竟然《为人民服务》也背不了。父亲得报，以为奇耻大辱，当着师生的面，拳脚相加，我不仅没了"面子",差点丢了"小命"！ 我的语文老师姓丁，平素面若冰霜，教管严厉，时动戒尺，且高举高打，咬牙切齿，同学为其安了诨号"丁当响"。一日，几个同学自休课躲在老槐树下，低头拍香烟纸，有同学喊，"丁•••丁老师来了！"我像中了邪，顺囗来了句，"丁当响来了？"一抬头，丁老师拉着长脸岿然屹立，倏忽间，转身去了教室，一声"滚你个蛋"！我念书的小板凳"嗖"的飞了出去，然后，回家，然后… 挨揍自不用说，没有学上了，没有伙伴玩了，我就像个失群的孤雁，无着无落。父亲让我这个不到十岁的"干巴猴子"，做着大人们一样的活计，苦不堪言。 外公外婆不时来我家，劝父亲让我念书，责骂我不晓得好歹，不懂父亲的心，还讲了父亲苦难的童年。一个多月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心头，触了神经魂魄，我，稠稠的哭了一晚。 我开始慢慢了解父亲，渐渐懂得父亲的不易。 　　父亲十一岁就到地主家做长工，人没犁把子高，就耕田耙地，餐风饮露，换来几担粮食，勉强维持一家四囗的性命。他渴望念书，却因赤贫，一天校门也没进过，他在地主家私塾旁，偷听学生吟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难以置信的竟能背下来，却一个字不认识。 他十七岁离家，跟着住在海边的姑父学理发手艺。与母亲成亲时，在海堤上用几张芦席搭个"滚地龙"，撑起了"家"。 父母先后生育七个儿女，三年自然灾害，刮"共产风"，十年"文革"，天灾人祸频仍，压得透不过气来。在苦难的岁月里，有的人逃避了，有的人被压倒了，而父亲是一个坚韧、敢于面对的人，他宁折不弯，一辈子腰杆都是直直的。 父亲坚信读书，就像翻地的犁铧，能耕耘出新的希望！无论多苦，也要让子女读书。为了这个念想，他几乎干遍乡村里所有能干的行当，他理发、吹唢呐为人办红白喜事，做豆腐、粉丝，学中医当土郎中，耕地、养牛，卖蔬菜、水果、花草树木等等等，时常是几个活计交叉着做，披星戴月、吃尽人间苦。 那年月尽管如此艰辛，却因理发，人家贫困没钱就免，治疗跌打损伤从不收费，等等原因，实际所得非常微薄。又因母亲长年生病，我的一个姐一个弟先后因病死去，日子更是雪上加霜。父亲无怨无悔，一个人把一个家扛在肩头，却一直没有放弃孩子读书的念想。 晓得些好歹了，童年也就离我而去。 读书，读好书，成了我使劲的地方。一九七五年，我毕业了，成了当年全生产队屈指可数的高中生。 那时，上大学是靠推荐的，我家没有“后门”可走，推荐去，连梦也没有做过。父与子一合计，去参军。可体检合格了，大队干部因我家欠队上债务，更怕当兵后顶着“光劳人家”的招牌赖账添麻烦，不让去。父亲让我写保证书：不添麻烦，不赖一分钱。领着我星夜到大队书记家，当面在纸上按血印。 我终于参了军，从此，走出了属于我的一片天地。弟妹们也因有了些文化，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地。 汗甩八瓣，人苦半生。父亲终于苦尽甘来。一九九二年，我们将父母的家从僻角农村搬到了县城，每年给足了生活、颐养天年的钱。他不愿安闲，还要到城东菜场做保洁工，劝阻也徒劳，他一做五、六年，一个临时工，竟然还年年评先进。那是父亲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 　　 天地有情，人生无常。父亲二OO七年七月查出了癌症，我将他接来上海住进长海医院，请了著名外科专家曹老和徐斌教授为他主刀。七年后复发，又接来四一一医院作伽马刀手术。此后，又复发，做放疗。直到去年十月全身扩散，生命垂危。 父亲生病后，眼中的世界没有崩塌，没有怨天尤人，他积极配合治疗，他珍惜每一天，却一点儿也不惧怕"那"一天。 生命最后十几天不能进食，靠输液维持，疼痛加剧，却从未喊叫一声。为了减轻、分散些许痛苦，我陪伴在侧，与父亲说了很多话。 我: 人生的路虽然慢长，但紧要处就几歩。我这个七歪八扭的小树苗，若没有您当年下狠心"修理"，后来成什么样? 想起来惶恐惊心！ 父: 那辰光你恨吗？ 我: 当时非常恨，后来想想不打不骂不得了！ 父亲腼腆地笑笑说:没文化，说不出道理。你晓得好歹了，就不打了！ 我:现在再打一下，好吗？ 父亲抬抬手，笑笑说: 打不动了！ 八十四岁的父亲，用干枯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六十岁儿子的头，幸福? 悲伤? 其状难名，惟有泪千行！ 父亲不识字，却能背《千字文》，我请他再背给我听，他背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就再也背不下去了。我就为他讲解，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直讲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他像个小学生认真地听，生背硬记的《千字文》在他面前活了起来，他喜欢读书人，他喜欢我，浑浊的眼里放出慈爱的光。 父亲在乡村吹唢呐，办红白喜事几十年，迎来无数的生，送走无数的死。他面对“死亡”平静、安然，给我上了一堂难以忘怀的人生教育课。 我是父亲的长子，他知道很多乡风民俗压根儿就不懂，如何料理他的后事，他不忌讳，主动谈，一一向我交待安排，那神情就像是操办別人的丧事，使我如同吃了定心丸，从容了许多。 农历九月十八日，去年今日，五个儿女齐聚父亲身旁，父亲安详地驾鹤而去。 父亲是个大字不识的普通人，他用八十四年的生命，将大写的“人”字，刻在儿子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