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粪德,是俺村的一个疯子,粪德只是个外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啥。用村里的方言说他的名字,应该是粪呆。但我觉得音译过来的应该加点儿吉祥语,就像美国,英国,翻译过来都听着怪求美。所以在心里我一直称呼他粪德,因为他不凡。</h3><h3> 打记事儿起,蒙蒙亮的早上,都会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儿挑个担子,拾粪。新世纪的农村,发生着微妙而透彻的变化,农民打工的打工,进城的进城,留下来的老弱病残盼着平凡的日子会开出花来,粪呆也执着着。</h3><h3> 改革春风吹进门,村子越来越富裕了,路也修了,牧羊放牛的人少了,粪呆却在我模糊的记忆里越来越瘦。</h3><h3> 他除了捡粪上地,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这单调的春夏秋冬,就记得那些冬天的早上,雾蒙蒙的冷风中,他挑着担子,依旧抹黑拾粪。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憨子,是个傻子,我却反倒觉得他是人民的勤务员。这可是一年级课本里朱总理夸掏粪工时传祥说的,我记得一清二楚,主要是我一看到粪呆我就觉得他是个劳动模范……</h3><h3> 听说,他以前是个笔杆子,文化人,后来被批斗了。精神错乱,成了个行尸走肉。村里任何小孩儿都敢拿石头扔他,他那件露着黑心棉的袄子,陪着他虚度了一个又一个春秋。爱看笑话的多事儿村民,遇到他都会跟他搭讪:粪呆,你今年多大了?</h3><h3> 他两只小眼儿眯缝着,透着久违的神采,略害羞而不假思索地回答:十八。</h3><h3> 不知为啥他会回答十八这个数字,只是那一瞬间觉得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摇曳着,瘦而微笑的脸上看不出他对生活的一丝不满,我倒觉得他真的是十八岁,如果不是捡粪的螺头篮儿装着干粪,光看他那一瞬间的神情,反倒让人觉得他像个有哲学的教书先生。</h3><h3> 粪呆可能死了好几年了,村里少了这样的一个累赘,应该是好事儿,毕竟新农村政策跟闹革命一样,革命往往是从流血牺牲开始的。最后一个缠脚的老太太亦步亦趋地走了,最后一个老鞋匠在惨淡光景中熬不住了,最后一个宰猪匠带着他那失传的手艺离开了,他们带走了那个时代最独特的味道,总觉得他们跟粪呆一求样,用嘶哑声呐喊着苦难的绝唱,可是谁在乎呢?他们走了,我们村也越来越像新农村了。</h3><h3> 我不知道粪呆是咋死的,毕竟活着的时候他都是那么的不为人知。以前隔壁的老伯跟我这后生谈起过粪呆,是在地头乘凉时候,那时候我顶着日头去给他送的饭,他实在没啥报答我了,就跟我讲起了故事。他先夸我学习好,都上初中了。拍马屁的话我听多了,没给他啥求好脸色。他看着不对劲儿就接着说,咱们村最早上初中的高材生你猜是谁?其实呀,是粪呆……</h3><h3>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但那时候老伯那可惜的神情,让我觉得心里像掉进去了一个出溜溜的冰坨坨,也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致。我央着老伯给我讲为啥粪呆咋会成求个这,只觉得那个下午不算热,却有种无限的惆怅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h3><h3> 老叔磕了磕手里的铜烟斗,斜靠着树,面朝着没割完麦子的遍地金黄,又塞满了烟草,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树荫下,烟斗火红地映着他黝黑的脸,似乎两眼闪烁着久违的回忆,只是带着深意地看着远方的麦茬,像说书的一样,又像在自顾自地倾诉,似乎忘了我的存在。</h3><h3> 粪呆小学四年级时候,不去上学。他爹本来就是个一只胳膊,放羊供他。粪呆聪明是聪明,就是玩儿心重,他上课也光求想着带羊羔子去耍。四年级他就光荣解放了,除了字写的不赖以外,他啥求都不会。</h3><h3>就这样玩儿了快一个月,粪呆他爹坐不住了,天天一睁眼就是脱了破鞋抽粪呆,打骂他去上学,粪呆也是犟,死活就是不去。他爹搁到现在的话,绝对是个教育名家。后来他爹也不再生闲气,让他每天挑两小桶农家肥去上地,不让他早去,也不让他晚去,就等小学放学钟一敲起来,他爹就赶粪呆出去。</h3><h3> 粪呆小呀,每次看到以前的同学背个黄挎包,他却挑着屎尿走在人群中,小粪呆面子上过不去,不上一星期他就撂挑子了。后一天,他规规矩矩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最后呀,全村第一个考上初中的就是粪呆!村里都说这娃子争气,怼到宜阳县城上初中的后生,那搁现在比那知青大学生牛多了。</h3><h3> 后来,赶上文化大革命,粪呆被批斗呀。有几次把粪呆吊起来往死里整呀。七大姑八大姨谁都不敢认粪呆,除了他爹不管不顾地用那只独臂抱着粪德一起挨批斗,他爹就是死在毛主席走的头一个星期,掉茅坑里淹死的。 </h3><h3> 他爹死的时候呀,粪呆那时候正是白天挑着屎尿上街示众,晚上就睡在公社弄的猪圈里。就记得他头发又乱又脏,光那虱子在日头地里,多求远都看着明晃晃的。</h3><h3> 他爹被捞出来拿水冲了冲就埋了,村里没人去给他家里抬杠,因为最起码都是有副棺材板村里才会抬着埋到山上。两个响器,一挂鞭,一把纸钱,这可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埋死人最便宜的方式了,可粪呆家里啥求都木有,能用的就是那床褥子了。村里有几个老头实在觉得粪呆爹可怜,推个架子车到坡头裹着褥子把人埋了。咱村里丧葬都是听祖辈传下来的风水,死人放位要脚蹬小寨庙,头朝南山坡。可粪呆爹是村里的先例,人是脚朝下竖着埋的,这样倒是省事儿哩多……</h3><h3> 埋人那晚粪呆就在坡头哭了一夜,第二天就没人再批斗他了,因为他从山上被拽下来时候,他就是哭一阵儿笑一阵儿,人彻底疯了。以前上头批斗他再狠,粪呆压根儿就没服软过,精神也正常,可他爹这最后一根稻草却抽走了他的魂儿。</h3><h3> 后来粪呆就成了这德行,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粪臭的味道,每天闲不住地拾粪,直到干净而冰冷的水泥路上最后一个粪球消失了,他还依旧挑着篮子到处晃悠。他没有耕地,拾的粪也不知道他扔哪儿了,只觉得我们村儿越来越像新农村了。</h3><h3>我又在心里问他:粪德,多大了?</h3><h3>他抬头微笑:十八。</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