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的江湖

宋砚闻墨

《小赵的江湖》

微生活纪实

——宋砚闻墨

生活本不易，常人如此，更何况盲人，他们的道路满是险阻，脚下每迈一步都要比常人多出几倍勇气。但他们仍懂得自食其力，他们仍懂得努力拼博，他们同样懂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想要的生活。我被这种精神吸引，愿意记录下他们的一隅生活。

小赵，89年生人，出自甘肃定西一个普通的农家，原本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03年的夏天，小学四年级的他帮家里收割小麦，由于天气炎热，收工回家便将整个脑袋钻入井水里降温避暑，隧引发虹膜炎，求医无果，导致失明，残存微弱光感。辍学后，考虑到家里还有个弟弟也未成年，父母不愿让他待在家里吃闲饭，卖掉家里唯一一头干农活用的牛，送他去了盲人推拿学校。毕业后，小赵先是辗转于全国各地盲人推拿店打工，因虚心好学又勤于钻研，推拿技法独到，深得顾客喜欢，每到一处都能集聚回头客钦点。

几年后，小赵终于回老家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推拿店，由于价格低廉，技术高超，口碑良好，顾客一天多过一天。熬过创业初期门庭冷落的困惑，渐渐刨去吃用开销，开始有了盈余，付出终于有了实质性回报。小赵很欣慰，感觉不用依靠家人，自食其力就可以让生活越来越好。

这样的日子持续的时间不长，小赵店里开始有三五成群的远房亲戚及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光顾，他们有的来时提上一兜水果，有的在享受推拿后请小赵吃顿便饭，但都心安理得不肯付一分钱，小赵碍于情面，只能任这种现象延续、发展、泛滥。直到后来，小店能够真正提供给顾客而产生收益的时间越来越少，推拿店开始赔钱。无奈之下，小赵只得关张，继续去往沿海城市打工。

初次创业的失败给了小赵不小的打击，他发誓再也不在老家开店，要开得离老家远一点，让沾亲带故的揩油者首先不愿付脚步钱。

在外边打工边考察，当他手头又有了一些积攒后，综合比较各地消费水平和房租价格，最终将落脚点选在了苏州。

2016年春天，苏州古城区护城河外，万年桥边，出现了一家盲人推拿店。由于店址是居民小区一楼的门面房，门前只有一条狭窄的弄堂，人流量偏少，开业之初吸引到的仅仅是小区里的居民和其它店跟过来的熟客。当时小赵请了一名推拿师老徐做为帮手。老徐年近五十，无眼疾，常年游走在江浙沪一带行推拿术，倚仗多年的职业经验沉淀，懂得一些中医理论，关键穴位摁捏得准，下手不凡，让他做过推拿的顾客都对他赞不绝口。

天遂人愿，小区的背后有幢21层 的国企办公大楼，进出其间的上班族因常年伏案，许多人带有职业性腰颈肩疾症，而小赵的推拿店正是Ta们上下班泊车和午间散步的必经之地。有了零星人员偶然的尝试，回去口口相传，大楼里的上班族纷至沓来。推拿店渐渐热闹起来，午间服务时间需要排队预约，小赵和老徐常常忙得顾不上午餐。

小区里有位汤大姐成了推拿店的常客，她耄耋之年的老母亲身体硬朗，慈悲为怀，但患有轻度阿尔茨海默症。老人平时白天在家除了给女儿女婿做做饭，没有地方消遣剩余时间，因无人愿意与她交流而倍感孤独。自从认识了小赵，对小赵嘘寒问暖，疼爱有加，常常午饭多做一口给小赵送来，然后就坐在推拿店里由着自己的思维神侃，每天询问同样的问题N乘N多遍，难免影响到顾客和推拿师的正常交流，搞得小赵哭笑不得，很是无奈，却又不忍刺痛老人家一颗善良的心。后因她病情加重，汤大姐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不得不送去养老院，这是后话。

除了这位老奶奶，小区里还有很多居民会为小赵提供各种帮助。一时间推拿店里里外外形势向好。

走过春夏秋冬，推拿店迎来新的业务高峰，开业以来小赵请来帮工的推拿技师因各种原因已换过几任。其间，老徐应朋友之邀去了浙江金华帮工；初中毕业的弟弟从老家出来投奔小赵，因出工不出力且消费无度，小赵不想他小小年纪养成惰性，劝去别处打工；小赵的母亲也在农闲季来过一段时间帮助料理生活起居，春节前夕回去；还来过一个小马，办事可靠又有头脑，虽推拿技术平平，但深得小赵信任，后因老家河南商丘宅基地拆迁，被母亲召回坐镇。至此，店里除了小赵，只剩下小王和老张。

小王，90后，河北廊坊人，头脑活络，四肢发达，有点叛逆，因从小随父习武，练得一身童子功，常以武功达人的各种pose示人，年龄尚小时便完成过从老家至西藏的骑行之旅。小王喜欢探究人体生命科学奥秘，比较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与顾客交流时问答清晰，严扣主题，从来没有一句多余，专注推崇阿是穴和原点理论。

老张老家河南洛阳，五十刚冒头，原是一家小型包装材料生产厂的工厂主，07年在一次车祸中右眼失明，后又殃及左眼视力。当时家中上有老（母亲），下有小（儿女未成年），中间有个美多娇（妻），无奈之下卖掉厂子改端推拿饭碗，短短几年掌握一手好技艺。老张见多识广，对个体经营管理有独到见地。

每逢技校开设新课培训班，小赵都积极参与，什么锤击穴疗法，什么整骨疗法，每次学费加工具八千至两万不等，他从不吝惜，认为多学习技能可拓展服务领域。

一次回校培训归来，跟回大约都四十多岁的一男一女。男的自称王老师，说是企业成长培训师，专门为人量身规划企业升级。女的自报大名马丽莎，说是一个身家上亿的企业家，因患肝癌做了肝脏移植，现看透功名利禄，只想将自学的一套中医养身保健方法惠及他人，保佑自己。

小赵起初半信半疑，但见王老师每天帮助整修电炉、灶具、洗衣机，滔滔不绝讲述被他打造成功升级企业的生意经。马丽莎每天自掏腰包买菜、做饭、洗衣裳，不收小赵一分钱。小赵这才感到自己遇到了贵人，心生感激。

半个月后，王老师已为小赵制定一个小目标：重租场地，扩大营业面积，将推拿店升级为中医养身理疗保健有限责任公司，并开设女性瘦身美容等项目，由马丽莎参与合伙投资，出任店长，同时负责女性瘦身美容项目的具体实施。

又半个月过去，距老店两百米远的新址用房开始签订租约。新店在大马路边的二楼，内有9个包间，可设11个床位，租期两年，每年租金十万元，一年租金需一次付清。谁知临门一脚时，马丽莎改称自己将买下苏褔路大润发斜对面的整栋商业大楼，到时让出一层给小赵开个分店，这次开新店的钱就不投了。小赵前期准备工作已全部做好，大小物件和零碎用品全部采购齐全，感觉毫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马。一瞬间小赵清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王老师拿到约定报酬扬长而去。

17年初夏的一天，新店如期开业。马丽莎如愿做了店长，指挥起小王和老张，还专门雇了钟点工阿姨做饭、洗衣、搞卫生，自己包揽了瘦身、美容项目，并定出高出推拿几倍的服务报价。老张阻止不了，也见多不怪，只管踏踏实实埋头挣自己的一份辛苦钱。而小王很是看不惯，开始在推拿服务中极力向顾客推崇自己擅长的艾灸疗法，并拿自己做实验，向顾客展示排毒后的结痂以证疗效。推拿店里开始弥漫艾草的味道，老顾客来得越来越少。小赵认为小王给顾客推行艾灸用了强制手段，收费价格又高，顾客都被他吓跑。小王不服气，开始消极怠工吃起了小灶，常常上班时间不见人影，在小赵租住的房子里熬制姜膏，放在朋友圈里推销。终于，矛盾激化，小赵请小王另谋高就。

小赵为了将推拿店升级为公司，聘请了一名毛遂自荐的兼职会计，并在各行业热心人士的帮助下完成了公司申报、注册需要在工商局、税务局、社保局、银行等机构办理的一系列手续，终于，公司注册成功。

老徐听说小赵开了新店迅速回来了，但这次目的和以往不同，他不再帮工做推拿，而是将推拿店作为自己生活、办公的落脚点，开始在网上行医售药。小赵的经理室被老徐占领，厨房里外整日飘散着中药味道。关键老徐明明是搞单干，却白住白用不掏一分钱。小赵碍于情面，心里想赶他走却又开不了口。

马丽莎负责的服务项目收费高昂，基本上是来一个宰一个，她的顾客除了原来的充值卡顾客，已经难有回头客。并且她的账目逐渐失控，每天上缴公司的营业款也越来越少。小赵无奈之下又招聘一名女技师，想以此对马丽莎有所牵制，没想到马丽莎大吵大闹，说小赵想过河拆桥，女技师胆小，见状自觉逃之夭夭。

冬天来了。一面是费用开销剧增，一面是营业收入渐渐减少，小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为了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小赵大力推售充值卡，并将各项服务价格提高，还辞退了钟点工，让大家轮流值后勤。

一片萧瑟之时，小赵父亲趁农闲来苏州小住，借机将老徐请了出去。寒假到了，马丽莎借口回杭州陪女儿，从此再无消息。兼职会计每每紧要关头不见踪影，小赵不得已收回承命，在热心人帮助下自己亲力账务管理。

此后，小赵和老张两人成为公司主力。前后也有过几位经同行介绍或自荐的推拿师在人手不够时过来跑个龙套。

一年多来，小赵忙忙碌碌，该付给推拿师的工资报酬一分不少，自己没钱赚却倒贴不少。但是小赵心态不错，常自我安慰说，就当自己玩了一把没赌着。

就在小赵打算缩减规模，重回从前经营模式的时候，李姑娘出现了。李姑娘比小赵大两岁，本是小赵推拿店里的顾客，据她自己说老家在新疆，目前在苏州一家影楼打工。李姑娘说她看上小赵心地善良，自强自立有担当，想要和他处对象。小赵窃喜，随由李姑娘照顾自己生活起居。李姑娘告诉小赵，自己在新疆有套空置房，卖掉后可作首付，在苏州和小赵一起买个商铺，一半做推拿，一半开影楼，从此和小赵恩恩爱爱在一起。

但有人觉得，李姑娘的口音和新疆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提请小赵务必提高警惕。

老徐来过，想要上演老把戏，小赵说：对不起！

小王也来过，想要合伙再重启，小赵说：不可以！

不知2018年的冬天小赵会不会感觉暖一些。

期待越过冬天，小赵的江湖能跃然一程新的山水。

更希望小赵来日多遇淑人，护他此生周全，开辟人生新天地。

后记

看过小赵风雨飘摇的江湖，我有太多感触，庆幸自己职业生涯几十年，始终固守着一片纯净的江湖，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霸凌压迫。但也因此很难想象别处生活的艰辛和可能遭遇的种种不幸。好在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能填笔墨难及，自己的不全可以借来别人的一看。读懂它，我们学会理解、包容，我们学会同情、原谅，我们学会善良、慈悲。

明天，我也行将面对一片新的江湖，此刻没有忐忑，没有心悸，有的只是过好余生的力量和勇气。

                                               2018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