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我的娘

辛夷明月歌

娘啊，娘啊，我的娘啊！！
跪在您的坟前，就泪流满面！！
不能说，不能看，不忍想，不敢动，只有泪，簌簌而落。

看见你的照片，就泣不成声！照片背景的房子是假的，花儿是假的，连同您脖子上的项链都是假的！
每次凝望，我都在心里默默地请求，原谅我犯过的错。从小娇气不懂得分担，脾气暴躁没有能更婉转的劝解你心底的苦念，曾经以忙为理由不更多的护理和陪伴，那么自私的只顾自己的小家。而您从不忍心责怪我一句。面对相框中这凄苦的眼神和紧闭的嘴，我只有哭泣。

每次烧着纸钱，我想的是如果有阴间娘就花着，如果有天堂娘就看人间的笑话吧。
相比于其他的祭品，我知道您最爱鲜花，因为我和您商量过。如今，我插的菊花已经成活，在料峭寒风中会为您绽放……

您走了整整两年，我又长大了两岁。最初的痛彻心腑渐渐化为坦然面对，然后又在某一个晚上突然加倍返回，反反复复，点点滴滴，堆砌起一道墙，任我的泪水冲刷，黄色的泥土如同故园的小路，绕着篱笆，泥泞入梦。

您出生在那个凄苦的日子，注定你一生的坎坷吗？九九归一，那年的九月二十九凌晨两点，娘久久的拉着父亲的手不愿松开，可还是走了……第二天十月初一，恰逢小雪日，又是传统的寒衣节，更是母亲的生日。
你选择了这么特殊的一个日子离开，有几重意思啊？——一整天念叨闺女忙，这是为我们省事儿吗？祭日即到十月一，各地都在上坟祭奠。

走之前的大前半年您一再要求我给您安乐死的药，并且相信在药房工作的我肯定能搞定。那也是我所希望能做到的啊，能够让娘拥有体面和尊严的离去。可无奈……在越来越糟的健康状况下，还是靠着您自己支撑到最后。其中的一个精神支柱是，无论怎样疼痛如何痛苦，您只要活着，我就能回家的时候有个娘在！

娘一定是尽力了，用生日的前一天向着您天堂的父母去了！皱了一辈子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

你挣脱了苦海，解放了父亲，长大了我。

就像当初剪断了我与您相连的脐带，我才得以成长，现在剪断的也是我们母女之间的又一根脐带啊，从此我得拥有更加独立的力量，扬起今后生活的风帆，勇于前行。

人说沒娘的孩子像根草，我说我已经长成一棵树！还要为自己的孩子和家人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

娘，睡吧，再也不会疼，不会冷，不用彻夜难眠。不用再默默地为四个孩子们忧心忡忡，长吁短叹，被精神和病痛双重折磨。

从此以后，您又会走路了吧？又恢复了味觉，能够尝到饭菜的香了吧？舒展开健壮的身体～就像你年轻的模样了吧？

最怕的人——娘，走了。

我再也不怕我伤心时有人比我还伤心，我的梦里，都是您在壮年，健步如飞，我撵不上。

您走的第四天黎明我梦到一个桃花源般的地方，就在您下葬的村东头，树木葱茏奇花盛开水流淙淙祥云环绕！母亲就在遥远的对岸我看不清楚。这是天堂的美景吗？
类似的梦又出现过几次，不真实的美，却成为我的寄托。

再看不到您拄着拐杖艰难又坚强的挪步，我再也不能推着轮椅和邻居大婶们逗你开心……如今每次回去，走在门前这条路，都悲情满怀。
今年，连续一周的雨连绵不绝，松软的泥土飘荡着菊花的芬芳。每一年，我释放一次我汹涌的泪水……

《实习医生格蕾》里乔治死的时候，他的好友在葬礼后相继放声大笑。我也想过，如果周遭没人我会一直哭到癫狂哭到笑！

哭过还不够，泪流满面，仰天长笑，才够彻底！哭笑是最痛的歌儿。

关于信仰，您信神多年，过年时候家里都有天地全神之牌位。没有文化分不清众神，你们这一代农村妇女就小心翼翼守着做人的本分，唯恐得罪了哪路神仙。

后来在二嫂的引导下，信了基督教。在教会里得到人们对老年人的尊重，母亲节嫂子给您献花让您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温暖。

但无论是圣经故事还是唱诗您都不弄不太懂。又因为病痛，自理不便也很少参加聚会。后来接二连三的病痛期间，您怀疑耶稣怀疑各路神仙，毕竟谁也解救不了您。

谁也不敢不信就不知道该信谁。

我知道，您想要相信的，就是希望有一个能主管天地主宰命运的人，来替你主持公道惩恶扬善，宣扬正义使人迷途知返。

所以，“昼信基督夜信佛”——就像日夜交替，您的信仰也在糊涂间游移不定。也刚好符合了当时丧事的操办。基督教的寿衣，传统的葬礼，我也丝毫没有感觉不伦不类。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怎样形成的，我强烈的愿意相信，人逝去之后，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有了慧眼。明白了活着的时候沒明白的事和道理，从而看透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和人心本性。并且还拥有了超能力，能保护自己的亲人。

所以我常常默默地和您对话，告诉母亲我随时涌出来的或愧疚或坦然的思想。在这样的过程中，与过往和解。

人人都说我孝顺，说父母有我这个好女儿，其实，徒有虚名，实在担不起孝顺二字。

我是自私的。只知道埋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以各种名义为自己开脱，我所做出来的，微乎其微。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却在强忍着的重复和啰嗦中嫌弃过……娘那些天天哭泣的夜里，有哪些泪水是因为我啊？我不够贴心呀……世上再无娘，再没有无私和宽容的母爱。

娘在年轻的时候，只留下过几张照片。刚刚到翻砂厂工作的一张，和父亲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一张。面容饱满，充满活力。
后来有了数码相机有了智能手机，拍照越来越容易。我知道您时日不多，很想留下些照片以后看，可是您说自己眼睛太小照相难看，老了病了更不肯。我只能偷拍。

推着已经骨瘦如柴的娘，走在您眷恋的田地边，看看玉米望望棉花，摘把豆子，捉个蛐蛐。而您的身体消瘦蜷缩，手脚僵硬话语不清，留着口水，随时要解手……

我不敢看，却又一看再看。那轮椅，那拐杖，那饭桌，母亲躺了几十年的那床——一张最简易的洋槐木床，深枣红色，油漆很薄，做工粗糙，但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现在问了才知道，这张简陋的床所用的木材，来自于父亲小时候栽下的槐树。而我仿佛马上就联想到那棵槐花飘香的树以及你们年轻的样子。

二十多岁，刚刚成了家，白天劳动后躺在这张床上憧憬未来的日子。你们怎样憧憬未来的日子怎样吃苦耐劳的生活，我都能从娘的念叨中想象。

在几十年逐渐衰老的过程中，你们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历程啊。仅仅是我所知道的，已经让我如鲠在喉。刘和刚的歌里“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持了三分”……“人间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尝了十分”，最为贴切。

这句歌词，每次听到，都是泪。

我听您总结过这一生中三段最好的时光。一段是您踊跃报名当了县城翻砂厂工人，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接济家人那几年；一段是孩子陆续出生长大，您和父亲一起辛苦劳作的壮年，挣钱盖房给每孩子成家，干劲最足，整天早出晚归，浑身有使不完得劲！（而为了逃婚自作主张嫁到三百里以外生儿育女最初吃尽了苦头。相隔十月的老大老二出生，娘因为想念远方的姥姥哭的没了乳汁。用尽偏方，血泡的甘草、童子的尿，还有各种苦极了的药，都寻遍尝遍……）最后一段是您和父亲一起在绿化队栽花种树的日子，以及在我家住过的几年时光。这笼统的三段，期间真正的欢笑才几何？

娘啊，你是个多么没福气的人。

娘老了瘫了以后，再也没人提前搓好满口香的青麦粒，催我去拿。哪怕脑子糊涂了，却依然会惦记，总想麻烦我二哥给我搓，我哄您说，我和妞都不爱吃了，太麻烦。
娘走了，我怕吃着掉泪，也怕现在的农民喷洒农药，罢了，罢了，还是罢了吧。

母亲躺着的地方，就是麦田。

春夏秋冬，麦子从青到黄，从播种到收割。常常忆起小时候，父母在田间挥汗如雨，默默耕耘……现在，您就在这田野上的长空守望吧？

您走后，我们带着父亲两次去了您的故乡。你从那个贫困的村庄里走来。我想从那里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什么，那里的土地，那里的树，那里的云，那里的风，我也想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

那里的盐碱地都被改良了，姥姥家的茅草屋我是见过的，姨妈的腰完全弯成了90°角，邻村玉皇庙的集我曾经赶过，到了您的家乡，我甚至会自然流利的说出豫东话……

小时候，学了新课文我读给你听，新歌先唱给你听，唱《妈妈的吻》然后逐字逐句讲给你……得了奖状奖品第一个向你汇报，长大了会养活自己了，每买件新衣服都要穿给你看！现在，失去了娘就没有了根，但您赞许的目光，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都在。

您说过的话，也都在回忆的时光里反刍。

在属于我的狭小天地，最爱看地上的小花小草，最爱看天上的云。

云卷云舒的变幻，如今会让我感觉娘就在云端，随时都在，安详的看着我……看着人间百态。

我看的景，我走的路，我心中思忖，欢笑了，哭泣了，都无言的和您交流过。

你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赏到的景色没有体会过的我那一部分的酸甜苦辣，如今，你都洞察了吧？

现在，你在天堂如果看到了我的哭我的笑，娘一定要帮帮我，帮我不要太沉浸其中独自享受，帮我在大自然和今后的行走中，更踏实更稳妥坚定。

帮我走过我热爱的生命，帮我更好的学会爱我的孩子爱我的亲人和朋友。

我对娘的依赖，太深。

余华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父母在时，人和死亡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垫子；父母去了，人就直面死亡了。

我行在路上。

用越来越坚定的步伐，更丰富的内心。

扎根，生长，继承，延伸……

如一棵会开花的树，如同父母带给我的生命。

写于2016年10月.母亲去世两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