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艺术(之四)

毛歌

<h3>⒈</h3><h3><br></h3><h3>多亏了我中学的地理老师,那个走南闯北的瘦高个地质学家,给了我一生的影响。我喜欢看他微驼的背部,总觉得有个背包勒出来两条印子,透过衣服直接印在肩膀上。背包里有发光的木柄,一头便是榔头。我就常常想象着他,在崇山峻岭里走过,在那些裸露的岩石一侧一旦停下来就是几天的时间,然后和他的同事讨论,甚至在星星四处坠落的森林里,聆听岩石遥远得无法猜测的声音。</h3><h3><br></h3><h3>我就把地理老师和其他老师区别开来,以为他生命里有一种天南海北的味道,他的内心沉静而激动,专注而活跃,一切和安静并不相干的因素距离他非常近,而他的神情,有着嘶哑特征的声音都会富于性感的魅力,吸引着我,以为这一生要是机会合适,能够跟着他在旷野里行走,那就实在是一件奇美的事情。1980年代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张掖,知道延庆,知道鸡西以及再往北的漠河,知道贺兰山以及云南和四川交界的金沙江流域,——没有比这些地名更能让一个安静山村里的乡下孩子,充满向往之情了。那些很远的地方,连同地理老师的脚印和故事,也就变得丰腴起来,好像祁连山就连着我们家的石山岭,还有他所描述的矿石,从湖南的锑矿到雅安的花岗岩,似乎一切都经过了他生命的滋润,而散发着幽暗的光芒。</h3><h3><br></h3><h3>这些地名连同中学时代对于整个世界的憧憬,那种单纯的理想,就保存起来,存放在内心深处。后来到了一个省,就会首先想到这些曾经流星一样划过我生命夜空的地方,那里究竟不曾有我的朋友的,却格外亲切。我从包头坐火车去大同的时候,就对于大同有了说不出来的感情。</h3><h3><br></h3><h3><br></h3><h3>⒉</h3><h3><br></h3><h3>这样的影响就波及到我整个人生。以至于在人生的旅程里,常常对一块石头感着独特的兴趣,常常在一面朝阳的峭壁前,一呆就是一个小时,要去明晰硫磺和铝矿石,铁矿石的区别,常常从徒步的半路上把一块奇异的石头装进口袋,回来后半夜里还在研究,以为那里面有着令人神往的要素,或者在海边弯腰大半天,将那些从遥远之处经过海浪和沙子打磨的海玻璃捡回来,遇见朋友就会讲起来这些绝对不再划伤手背的海玻璃,它们的质感,彼此组合起来的无限可能性色彩。而对于粉红色贝壳,就会回过头去看附近的岩石,从灌木掩盖的五彩岩层里发现古老地球对于人类想象力的贡献。</h3><h3><br></h3><h3>在世界罕见的地热中心陶波,我甚至冒犯不准入内的告示牌,走到一个散落在灌木丛的微小地热喷口,我执意地要去触摸那些白色的气体,站在围栏边,聆听来自灰黑色泥浆下咕嘟咕嘟的声音。我在那里像一个音乐家一样,用心记录自然的乐谱,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咕嘟。这样的节奏值得我在那里留恋不舍。</h3> ⒊<div><br></div><div>而新西兰怀欧·塔普这个属于全世界20个最超现实的地方,有着地热仙境的美称。16万年前的地质活动造成了今天依然无比活跃的地热神奇景象。在这里,天然矿物元素,形成了整个南半球最经典的五彩斑斓的地热风景。我几乎凭借着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可以记下来地热湖的颜色和矿物质的关系:</div><div><br></div><div>黄色是硫磺形成的,</div><div>绿色是亚铁盐形成的,</div><div>橙色是岩浆里含有丰富的锑,</div><div>白色是二氧化矽,</div><div>褐红色是氧化铁,</div><div>紫色是锰,</div><div>黑色是硫磺和碳。</div><div><br></div><div>那个取名“香槟池”的地热温泉,水里面含有黄金,白银,水银,硫磺,锑等许多种矿物质。我对于这样的地理现象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我不愿意马上离开,像那些照个相就消失在远处的游客,我以为自己和这些颜色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我以为我和那些从地层深处随着岩浆流动出来的矿物质有着一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暧昧关系。没有人能够洞悉到我的这样存在感,矿物质和地理现象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证明我的存在意义,而它们那种永恒的品质,丰富的变化,不可预测的颜色之间的交替,会使得我们的存在变得脆弱和忧郁:谁知道它们下一步会表现出怎样的情形? 谁知道一个极小的喷口会突然间将我们吞没? 你不会觉得这里荒凉,遥远,你只会觉得这里充满着无限的生命力量,这里流动着令人喜悦而恐惧的伟大变化。</div> ⒋<div><br></div><div>这样的感觉让我记起来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她总是谈论变化,谈论自由,谈论生活的根基和哲学。她比我们思考得更加深刻——</div><div><br></div><div><b>造就生命的是永恒而难以容忍的不确定性:你永远无法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可知的,不可预言和不可证明的,这就是生活的根基。</b></div><div><b><br></b></div><div>她是从不悲观的一个女性,从不确定性里,我们发现了旅行的意义。人生并非是急于赶路,并非是迅速得一如闪电从这头消失在另外一头,然后整个天幕深陷黑暗。旅行一直是有一种了不起的不确定性因素在吸引我们,不管你出发前做了多少准备,你都没有办法预测下一步,除非你把双脚收回来。真正的旅行者得依赖于这样的不确定性,他才会发现路上的意义,他甚至固执到宿命般相信不确定性,因为一旦没有了不确定性,旅行就会黯然褪色。这也就区分了真正的旅行者和我们常见的普通游客。在谈论旅行这个词语的时候,它有时候会变得非常苛刻,狭隘,它只接纳一部分人,进入它的圣殿。</div><div><br></div><div>就地理而言,我们在路上会改变自己的角色,我们不再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偶尔的造访者。旅行的意义是必然的留恋,是真正的深入。你应该懂得葡萄牙那种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在那么狭小的地域,所做出来的历史贡献,他们首先是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如果没有海外的拓展,他们的存在就会变得岌岌可危,而后来的安顿甚至过于迟滞的停顿,一个原因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基本特色,一个原因就是文化在成熟之后給自己的理由:我们保存这样的文化,而不再倾听忙碌世界的变化之音,这是文化和人生的核心:维护自我的真诚远比做出变化更加困难。我们从来不缺他人意见的出现,而极少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对于命运的关切。</div> <h3>⒌</h3><h3><br></h3><h3>我们绝大多数人,中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解地理,这实在是人生的巨大遗憾,要知道,有一天我们归于尘土,直到星光灿烂,永恒得仿佛长夜,而我们对于所归之处毫无理解……,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做和我们生命归宿不相干的事情,也就造成了我们关于归宿的困惑,甚至无知与忧郁……</h3><h3><br></h3><h3>从地理到地缘,从此处到另外一个地方,历史和文化有时候就会借助一条河流的力量划分出彼此的差异。这一点后来被梁启超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总结在他的笔记本里,他是最早从南北地理文化上来讲述中国文化的学者之一,他有的是深刻的历史洞察力,有的是处于变化时代一个中国学者的思考,所以,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有了机会去欧美旅行的,就会绝不放弃手中的笔,要写出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他们也会好奇,向往,习得各样的主义,他们更会回到自己的中心,几乎每一个现代作家的作品集里都有他们的游记。这一点在蒋彝的《伦敦集碎》里表现得尤为显著。除开纪念他的亡兄,蒋彝在1938年以英文在伦敦出版的这本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极为独特的作品里,还在纪念他的出生地九江。他写得一手精致优雅的小楷,绘画上有着天才的领悟力,又可以写出来漂亮的诗句,所以,以一个中国人的观察来看伦敦和英国的社会文化,细节上全然鲜活,甚至超过当地人的识见,也就引起了当年《泰晤士报》的巨大惊讶。</h3> ⒍<div><br></div><div>我会从不同的地方带回来一些石头,从斐济岛到托莱多古堡,从美国盐湖城到波斯湾的迪拜,从基督城的阿旺河畔到成都青城山下。这些石头被我摆放在一个大盘里,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形状不一,而气息上却彼此相通。这会让我保持一种持续的敬畏,保持来自心底的感动。我能够离开那些去过的地方,又和那些地方有着一种亲密的联系,我可以自由地跨越时间,不受地域的限制,我可以从眼前一个盘子里的石头,看见世界的安静,丰富的变化,本质的单纯合一,能够发现生命突然发生的改变,觉悟到的平等与喜悦。东方的石头和西方的石头在一起,北方的石头旁边就是南方的石头,这个世界仅仅依靠一些石头就可以糅合成一个富于情趣的图画,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我个人的思想和情感。</div><div><br></div><div>我会透过石头上那些云层般的质感以及不受时间潮气影响的色泽,来触及旅行所带来的美的诱惑,就像20世纪俄罗斯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意识到的一样:“<b>只有在自我的深度中,人才能找到时间的深刻。</b>”</div><div><br></div><div>我发现生命的微弱渺小,这种渺小并非来自于我个人的思考,而是生命被归纳到一个无法描述的深邃静谧之中,德日进在《人的现象》这本旷世经典里曾经惊心动魄的这样说到:“人终于在极大的静默中进入了世界”,一个充满宇宙感的存在在容忍我们的出现和旅途的脚步声,这实在太过于神秘而令人憧憬了。</div><div><br></div><div><br></div><div>(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