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1968年下放农村,距今已50周年了,全国各地的下放知青陆续有各种纪念活动。我与大多数知青的经历略有不同,当年就不曾有过知青集体生活体验,如今也少了参与那些群体纪念活动的激情,但觉得还是有些话想说。</h3><h3> 我是“老三届”1968届的初中毕业生,正好赶上了知识青年下放农村的洪流。当年江西省搞“左”的一套还是很有招数的,不光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城市里凡没有正式工作单位者统统都要赶到农村去,甚至把那些合作组织也全部砸烂,人员全部下放农村。父亲偏偏就是合作单位的人员,为避免全家下放农村,父亲提出带儿子去农村插队。当时对这个事情还是有可通融之处,只要不是单身去农村,带上一个子女就行。单位本来要求父亲可只带上一个小女儿去,见父亲提出带儿子去,单位上立即答应,并派人到我学校联系好,让我随父亲下放。</h3><h3>初时我是百般地不愿意随父亲走,虽然年幼,却隐隐地感觉脱离了同学群体,将来可能影响个人的前途。这个理由当然挡不住家人的轮番劝说,我本是必须下放的毕业生,而我随父亲走就可使妹妹免于下放,年仅16岁的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去向,于是只有随父亲下放到了永修县江益公社江益大队红星小队。</h3><h3> 这种脱离组织的行为,导致了我一辈子基本上都是徘徊在主流“编制”之外,从一开始我就算作是成户插队,不属于“五七大军”编制,只是个“编外”知青,恰似一只失群的孤雁。</h3><h3><br></h3> <h3> 最难忘刚到农村的那个夜晚。我们是乘火车下午四点多钟到达江益车站的,下放人员先行运达的家具行李都堆放在公社办公楼前的场地上。当地各生产队派人拿着纸条点名找人,然后各自找好自己的家具行李,由生产队来人接回去。</h3><h3> 我们到达生产队后天已黑了,家具行李都堆放在村中的空地上。共三户人下放到这个队,我家就两人,其他两户人多些,先安排他们。我就坐在自家的行李箱上,茫然地张望四方。周边漆黑一片,只有边上农家窗口透出些昏黄的煤油灯光。夜风簌簌,那秋末的寒意更让我对未来感到心凉。</h3><h3> 安排我家住的是半间茅屋,它曾是一个流落到此的安徽人住的,约五、六个平方米,土砖墙,茅草顶,两米来高,房顶茅草上缀满了二、三十厘米长的烟尘,一张用松树干搭的床,宽约1米,上方拉了块布挡烟尘,不小心碰一下,烟尘就洒落一床。门是用竹子编的,靠门口是个灶台,有锅没锅铲,一农民回家找了个搅猪食用的破锅铲送给我们用。茅屋的另半间住的是一对流落到此的安徽兄弟,中间的芭茅草隔墙约一人来高,上半部分都是通的,与那兄弟俩搭话都不用高声,晚上睡觉翻个身对方都听得到动静。我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下放生涯,这深刻的第一印象让我刻骨铭心。</h3><h3> </h3><h3> </h3><h3><br></h3> <h3></h3><h3><br></h3> <h3> 这里没人把我当作什么知青,我完全过着农民一样的生活,犁耙耕耘,割谷插秧,挣工分吃饭,没人给我什么特殊照顾,什么贫农大娘的关怀、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我从未有过这些体会。倒是那生产队长欺我年小,找茬在我头上抖过威风。还有一次随队里十多人上山扛树条,最后剩下两捆,这队长还要我多跑一趟多扛一捆,把我给压伤了,第二天痛得腰都直不起来,至今背上还留有当年的压伤。</h3><h3> 农村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每天就是出工收工,回家做饭,没有其它色彩。也没有外面的任何信息,什么招工、参军等,我从没听说过,当然也就与我无缘。农村的艰苦生活让我十七、八岁就患了胃溃疡而不自知,后来被生产队派到柘林电站做筑坝的民工,胃部大出血被抬到医院抢救,从此这胃病与我如影随形,终生相伴。</h3><h3><br></h3> <h3> 在柘林电站又被抽到营部(公社)文艺宣传队,宣传队基本上由九江和上海的知青组成,在这里我才有了一点知青的感觉。不过仍是“编外”的,有时上级从宣传队里抽调知青去搞什么工作组(备选干部)以及招工等,我这个“编外”的还是沾不上边。</h3> <h3> 那些年像我这样的“编外”知青也是蛮多的,有的也是如我一样本就是学校毕业下放的知青,因家庭下放也就随家落户;也有的是年龄尚幼,随家庭下放后也就成了“编外”知青。“编外”知青在农村的境遇可能都差不多,挣工分过日子,真真切切的农民生活。但后来离开农村的情形却各不相同,有的凭着亲友的关系招工回城,有的后来随家庭回迁,也有的在当地成家立业。我是经历了调换劳动地点又被拒绝落户,再申请病残回城等反复曲折后,才把户口迁回九江。其中曲折难以尽述,辛酸苦涩唯有自知。</h3> <h3> 回城后成了街道待业青年,做过搬运工,干过家属工,后被街道抽到政工组搞落实政策工作,以后又兼过团委干事。在街道的关照下,被招工到集体单位算是有了正式工作。开始是欣喜的,颠波多年,终于有了安定的正式工作。然而,此后由于集体编制问题却让我屡受羁绊。</h3><h3> 我原本对于“编制”并无认识,“文革”前国营、集体、干部、工人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文革”以后,这些不同编制的差别就逐渐强化了。曾有多个政府部门欲调我去工作,皆因我不是国家干部编制而作罢。1980年代初为解决“文革”中形成的大量的以工代干问题而搞了一次普遍的转干工作,唯独对集体编制的以工代干不予考虑。我那时已在二轻局(原手工业联社)工作,真切地体会了对集体编制人员不予转干、不准任职、不得考干的无情铁规。</h3><h3> 刺激最深的是1983年江西省行政学院恢复招生时,市二轻局分配了一个报考名额,我被组织上推荐去报考,考试成绩比录取线高出58分(据说是九江市考生中最高的),但结果却因不是国家干部身份且还是集体编制而未录取,而如果是全民所有制工人身份的考生则可以录取并由学校统一转干。此前省里通知报考行政学院的文件上并没有明确身份限制问题,而此后凡涉及考干的文件就专门强调了身份限制。这种情况江西也是独领风骚的,外省这方面比江西开放得早,如此身份歧视怎不让人心灰意冷? </h3><h3> 直到1989年,江西省终于网开一面,允许“五大”毕业生不限身份参加考干,但又冠以改革名义,谓之聘用制干部。我因业余学习拿了电大毕业证,得以参加考试并被聘用而脱离了集体门,后又被调至事业单位直至退休。按照当初考聘用干部时的文件精神来理解,我退休时可以按工人、也可以按干部退休,但仍没有国家干部身份。故而我时常自嘲:坐了几十年办公桌,先后待了多个机关部门,到头来却还不是国家干部。</h3><h3><br></h3> <h3> 回想自己小学四年级时就曾在数学竞赛中获得过全校和全市第一,</h3> <h3> 学校的奖品是个普通的作业本,只保留下这第一页</h3> <h3> 市里的奖品是个硬皮日记本</h3> <h3> 学校还奖励我免交一个学期学费,母亲用免交的学费为我买了这件时新的海魂衫</h3> <h3>小升初考试又是全市第一,却因拔尖子扶持民办而被分配到民办中学。下放农村成了“编外”知青,回城工作又是个集体编制,好不容易考干却又是聘干,始终被摒斥在主流之外徘徊,劳碌一生,却没能从事自己所理想的专业,多少有些遗憾。 同学聚会时有人戏说,若不是“文革”所误,我有可能会如何如何。我一笑了之。私下自忖:仕途非我所愿,若机缘惠顾,倒可能在学术方面或许会有些作为。真是造化弄人,时耶?运耶?命耶?</h3> <h3> 反思了一下,也许自己有抉择上的失误,一是下放时脱离组织随家走,二是回城后慌不择路错投集体门。再一细思,其实也难怪,形势所迫,别无选择,在时代的潮流中谁能自己把握个人的命运?好在退休时句号还算圆满,往日的愤懑皆如过眼烟云,只是在这下放50周年之际,多少总还是有些感慨。</h3> <h3> 有人在回首下放经历时高谈“青春无悔”,我对这种说法总觉得有些别扭。所谓“悔”,是懊恼过去做得不对。无悔,就是过去做得是对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几千万知青下放农村,除了当初报纸上宣传的几个典型说是自愿到农村的,其他绝大多数都是极不情愿的。既是身不由己,也就不存在悔与不悔的问题。至于在农村吃了苦,经受了锻炼,这是一种客观的必然,非主观愿望的结果,既不是主观愿望,当然悔与不悔也就是一个伪命题。与其说无悔,我觉得不如说是一种无奈,因为下放农村完全是无奈的。如果真的是无悔,那么假如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有谁还会选择去做一回下放知青么?或者现在有谁愿意再把自己的后代送到农村去练筋骨、炼红心呢?我想,高谈“青春无悔”,只是表现了在历经苦难后对如今生活知足的一种幸福感,特别是一些在职位、财富等方面有所成者更能产生一种成就感,“无悔”论正是这种幸福感、成就感的一种煽情的渲泄。</h3> <h3> 我忘不了1968年10月15日甘棠公园广场上送别同学,那蓬车出发时车上车下的泪水连成一片,更忘不了那年11月4日我随父下放时,火车站台上与车厢里那一阵阵的啜泣声。“文革”已经被彻底否定了,上山下乡运动作为“文革”的衍生物难道还值得肯定?(“文革”前也有少量的社会青年下放农村,但只有“文革”中兴起并持续十余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才成了一个国策。)且不说知青群体也曾发生过许多悲情事件,就是大多数知青后来的生活并非都是如意的,多少知青为求生存多年在底层挣扎,有的生活稍觉安稳又遭遇二次下岗。难道他们真的是天生愚钝?还不是因为下放农村耗费了学习成长的时光,起步时就处于最低台阶,只能是学无所长,艰难谋生而已。我们满足于幸福感成就感之余,还要想想那些仍有些潦倒的同辈。</h3> <h3> 不管怎么说,下放50周年还是值得纪念的,它是我们走入社会的第一课,在农村磨砺出来的毅力使我们在后来的社会生活中也有所受益,也使我们的人生丰富了些许色彩。闲暇时,我也常回忆农村生活的许多情节,但伤痛多于怀念,思索多于赞美,只想冷静客观地审视那一段经历。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孤立地评价知青生活,那是时代造成的客观现象。也不能站在个人角度而耿耿于怀,怨天尤人。对于那曾经的苦痛,过去了就不要再去纠结。我对自己的下放生活可以做到无怨,但并不认可无悔,因为我的“编外”人生,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觉得,纪念知青生涯,应该是悲壮甚于豪情,可泣甚于可歌,只有正确地看待那段历史,才能为国家的发展进步而欣慰,才会倍加珍惜今天的生活,才可吟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苍劲。</h3><h3></h3><h3> 周起鑫 二0一八年十月于九江</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