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石湖何处是

子悠

日暮石湖何处是

作者：子悠

对于苏州吴中的石湖，我总想着要写点什么，但迟迟不敢轻易动笔。若要探究个中原因，大概缘由自己一颗敬畏的心吧！

数月以来，我一直萦绕在她的身旁，与之亲近缠绵，与她低语呢喃。

最是暮秋黄昏，我时而在湖畔晓风中徘徊，时而在映月水岸边沉吟。或在树影婆娑间，感悟长湖落日的庄严；或于烟霞与孤鹜齐飞时，远眺湖光山水相依；或在湖天一色相映成辉下，恋人间晚晴；或于“一堤杨柳影接行，十里荷花香连水”时，看盛世繁华浓艳……。

每次来到石湖岸边，微风轻抚，杨柳扑面，心底总会生起一种“酒醒今宵，何处？”的感慨。

每每行走于湖畔水边，总觉得自己是在越过沉重的历史泥泞，脚步止不住地轻轻再轻轻。生怕放达的步履，惊扰了脚下安然睡去的几十万吴越将士的英灵。

二千多年以前，这里曾是吴城保卫战的主战场，越人从太湖顺越来溪南来北犯吴城。十年卷土重来之势汹涌澎湃，剑拔弩张的复仇气焰不可遏止。正是这片土地，正是这湾湖水，曾经掩埋过一部春秋争霸的血泪史。

历史的兴亡转捩，远没有这湾湖水今天的这般温柔，这般沉静。石湖原是太湖东南水会的一处湖湾，不够纵深，越兵进犯吴城受阻。越王遂下令凿山脚之石宜通吴城，故山水勾连始成石湖。

这场持续三年的吴城保卫战，消耗了吴越多少国力，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湖湾北岸的姑苏台烽火墩，却不分昼夜，烟火通明。熊熊烈火，赤焰冲天。攻城之战竟是如此的惨烈，几乎是顷刻之间，几十万精壮的生命，犹如轰然山崩一般溃然倒下，数十万家庭也从此破败人亡，妻离子散。然而这一湾澄澈的湖水，最终也没能浇灭来自“卧薪尝胆”的满满仇恨。

湖水无言，波涛阵阵，唯有上方山月，年年空照峰头，与石湖的万顷碧波相依相偎…。

时光荏苒，及至隋代，石湖岸边再度迎来威武雄壮。杨素将军领数万雄兵，沿湖畔浩浩荡荡移军上方山。数十万整齐划一的阳刚，再次岇实湖堤驳岸松软的泥土。正步扬起的一抹抹历史的烟尘，虽早已灰飞淫灭，但沉实的步履，却从此走出了石湖东岸最壮丽的风景。

白居易的步子总是那么急促匆忙，这位盛唐诗人，一生率性而为，襟怀大度豁达。他的不幸，多少源自于他天性本然的慈悲与善良。而他刚正不阿几近训傲不羁的清高自负，也使得他与当下的官场格格不入，以至仕途暗淡处处碰壁。似乎此生注定是要孤寂的，诗人常常惆怅戚然。既然为官不易，那就让自己精神飞腾一点，让灵魂放达一些吧！

头天夜里，白司马正往浔阳江头送别客人，怎料江上忽然传来嘤嘤咽咽的琵琶琴声。这凄厉忧伤的哀怨之音，顿时勾起了诗人心中无限的离愁与别绪，悲伤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携客劳舟，寻寻觅觅……。听得琵琶声断，只见船上女儿低眉素手，意态可怜。于是“摇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硬是满含泪水，倾听这位天涯沦落人“说尽心中无限事。”

第二天清早，他便匆匆登上一叶扁舟，沿长江顺水东来吴郡石湖，畅游上方山楞伽寺。

有诗为证：“朝从思益峰游后，晚到楞伽寺歇时”，一路访僧问道。他自知“照水姿容虽未老，上山筋力非全衰”。然而，命途多舛，仕途凶险，还是归隐为好，于是“休官非早亦非迟”。

时间易过，石湖在岁月中静静的步入中年。这时终于等到一位游子的归来，这个游子就是范成大。这位范大官人，宦迹南北纵横东西，生命荣枯无定，一生跌宕起伏。虽久居庙堂之高，处江河之远，却也不失桑梓故园情怀。

退官归隐后，执意要在家乡石湖西北岸边，寻一块风雅之地，建一处天镜阁，颐养天年。有道是，高堂明镜悲白发，天镜阁里任自闲。大一统的天下，再大还是强权政治的天下，哪有石湖的天地这般自由壮阔！

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弹指之间到了宋代。石湖迎来了一位稀客，他就是国子监博士，太常博士，吏部员外郎杨万里。这位江西老俵，自绍兴二十四年进士以来，与人为善，性情耿直，一生清正廉明。然时运不济，时因反对行铁钱于江南诸郡改知赣州不赴，得罪朝廷。于是辞官归隐，路过石湖，颇有感慨。

他说：“万顷平湖石啄成，尚有越垒对吴城。如何豪杰干戈地，却入先生杖履声。古往今来真一梦，湖光月色自双清。东风不解谈兴意，只有年年春草生。”这里说的先生自然是范成大，先生的杖履声终于敲醒了一个沉睡的人。

人生无常，浮生若梦，石湖清澈的湖水洗净了他一身的污垢。于是，他站在碧波万顷的湖光山色前，想人生、思进退、识荣辱、知使命，让生命从此有了另一种幽邃深广的境界。

明朝明丽的色彩，让石湖迎来历史上最明媚的春天。越来溪水无限的春光，给美丽如画的石湖注入勃勃生机。于是一个个江南才俊，前赴后继，粉饰登场。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来了，石湖清澈温润的湖水，滋养过他们；空濛潋滟的湖光山色，以自然的质朴与温情，抚临过他们，让他们玉树临风，一拥江南婉约清纯的艺术气质。更因此开创了吴门四家的醇正画风，使中国绘画历史有过一段明快浪漫、艳丽高洁的艺术气象。

这里值得浓墨重彩的是，明代极富盛名的唐寅，自号桃花庵主，六如居士。这位明朝著名的画家、文学家、诗人，一生钟爱桃花，自诩桃花仙人。他起初是有功名的人，中过解元。他的绝世才情，使他和文征明、祝允明、徐祯卿成为了江南四大才子。唐寅不全像有些影视作品渲染的那样，玩世不恭，幽默搞笑，风流多情。

相反的，他是一个从重重打击中脱胎的生命歌者。因为科举舞弊案的牵连，以致功名尽废，妻子也弃夫另嫁，家人与朋友都瞧不起他。在这样长期的生活磨难中，他似乎厌倦了这个冷透的俗世，从骨子里轻蔑功名富贵。他优游林下，洒脱风流，淡泊名利，过着以花为朋，以花为友的闲适生活。无论酒醉酒醒，总不离桃花。他艳丽清雅的桃花词以及超逸清丽、意蕴醇厚的绘画艺术，还有高风亮节的艺术品格，对后世曾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

如今， 名人贤士早已远去，留给我们的是一行轻轻的背影…。

石湖---这湾平静的湖水，是你的宽容广博，是你的温柔敦厚，抚慰了千千万万疲惫的灵魂。有了您，再苦难再悲愤的人生，都是短暂的；有了你，冬天终会过去，春天一定会来……。

说着说着，龚自珍也辞官归来，拜遏治平寺。这位四十八岁就辞官归隐的清朝仕子，口里念念有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时，乾隆帝也大摇大摆的走来，没有官轿，也不必回避，只见他手摇蒲扇在石湖茶磨山房轻吟：“吴中山水致人怜，最爱石湖茶磨前。万顷烟波连震泽，一堤花柳绘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