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艺术(之二)

毛歌

一个人走到很远的地方，隔着语言的障碍，文化的障碍，甚至是种族的障碍，为了看一个人的墓地，看完这个人的后，她会在行程的笔记本上留下自己的话语，以及做一些极单纯的素描，接下来再去看另外一个人的墓地。这样的旅行者，会带回来怎样的故事？有一次她递给我她的笔记本，那上面的素描，和当年沈从文坐着小船，写出来“一边看水一边想你”的句子，然后做些巧妙心思的素描是一样的。在中国作家里，能够于行文的一侧以素描的形式来勾勒人生的感情的，除开沈从文，还有一个顾城。这竟至于影响了后来的我，在给朋友推荐他们的书的时候，就会建议去买带有素描的版本。时间上找起来也许困难一点，但是，这样的过程却令人兴奋。旅行的意义其实就在这里，在路上。

那个目的地的到来，自然令人高兴，会开始真正的逗留。不过，旅行的过程会把目的地也拿来作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你就不至于有一种不可忍耐的疲倦感，以及到了目的地之后的短暂兴奋。旅行和我们喝酒吸烟的快乐是不一样的。旅行不是刺激，不是感官上的收获。到了巴塞罗那圣家堂大教堂，那些足够我们仰望的奇异光影，以及从人流里穿越过去的教堂钟声，至今仍在修建的未来景象，并非教堂本质的全部。很多人多年之后，对于大教堂的印象几乎浅淡到无从描述，除开“啊！真的很美”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回话了。感情的粗糙，一方面来自于感情的麻木，一方面来自于我们的修养。旅行是文化上的事情，到了凤凰，你得寻找翠翠的身影，没有这个身影，没有那些渡船边上的山歌，竹林里缥缈的晨雾，你在吊楼里睡觉，甚至还不如你在自己的家里睡觉，那些雕花的窗扉里，赤条条溜进来的月色，水一样柔润，被你忽略了。所以，在凤凰，你得一早一晚自己一个人走出去，在那些湿润的石板路上，和地方上的老实人聊天，你得问他们关于沈从文的印象，那些和他们有着亲戚和本家关系的故事就会一点一点地倒出来，那是熬过的酒，是刚刚端上来带着余温的酒酿。

那么，即使我这一生只去过一次圣家堂大教堂，我也会在自己的旅行笔记里反复描述，我会反复讲述那些带着上帝光芒的投射之影，那些一直仰望高处的庄严。除开这些，我得感谢自己在那个非常适合养老的城市里，早晚的奔跑。早晨六点的时候，时间是二月，北方的寒冷穿过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岔路口，更会迎面遇见北方冰凌一般的女孩，那种刺骨的寒冷，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咖啡馆大多都很小，容得下十来个人，干净明朗，令人有一种家的感觉。这从临街的小门就可以发现，店招做得小巧，和墙上白色的窗户极为匹配，往往有两三盆植物，开着花，就像等人一样的讨巧。进去了，打了招呼，就会有浓黑的咖啡送过来，一杯咖啡加一个羊角面包，上面带着杏仁片的，糖霜仿佛刚刚洒上去，不到两元欧币，你就在这样二月寒冷的早晨里，得着一种亲切的温暖。很多人会拒绝温暖，因为并不亲切。在巴塞罗那，人和咖啡馆的温暖是没有缝隙的。后来我在街上问路，对方是两个奶奶级别的女性，她们照例讲着西班牙语，而我却在点头之际讲着英语。当时我就想，要是我讲一口韶山土话，估计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会顺畅。就这样，一张地图，两种语言陌生的融合，连比带划，能够让我走到我要去的地方。

最让我能够把这样的旅行修改成为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不是说我把旅行本身作为生活方式，而是我把旅行的收获变成为我日常的生活方式之一，是高迪和自然建立的伟大关系。没有自然，就没有艺术，没有诗歌。没有“鸽子屋”的生活，湖畔的诗歌就不会涌现在华兹华斯的诗歌里，没有森林小镇哲学般的雾霭，就不会有康德的思想，他能够从自然里面看见善良这一惊心的总结，至今依然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而梭罗如果没有瓦尔登湖，他所有的生命就会黯然失色。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高迪收集的豆荚树的豆荚，那种被阳光弯曲的形式，和巴塞罗那城市四处可见的梧桐树影是一样的赋予他生机勃勃的灵感，叶子在秋日里私语，天空被分隔成无数漂亮的碎片，鸟的歌唱成为宇宙的唯一声音，那些从树干树枝斑斓的表层泄漏下来的光芒，构成了世界最为真诚的道德力量，如果不是最高的主宰如此眷顾人类，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怎样。这时候，我才再一次意识到“越是接近自然就越是接近上帝”的真实涵义。

后来，我就在高迪所在的地方，沿着很多小巷子，去看那些二月的梧桐树，看那些早春时候的阳光如何影响一个人的灵魂。我以为我站的地方，高迪曾经站过。这一点再后来就波及到了我的生活方式。我喜欢奔跑，却常常停下，为丛林夏天的光影，为高处溪流一样越过树梢的蜜雀之歌，为隔着巨大的岩石投过来的影子，以及沿着缓坡低头吃草的牛群构成的田园牧歌的情调。在书房外面，初春的玉兰花，纯白色的，会一片一片落下，黑鸟会穿过去，紫藤萝的叶子到了秋天，总有不尽的金黄色光芒，然后就歇息在门廊附近……

那个喜欢瞻仰塞尚，肖邦，梵高，莎士比亚墓地的朋友，后来就保持着极其自然的安静，她的文字，我常常拜读，就从那一份独特的安静里看见了一个人对于生命的理解，知道如何去尊重一个人，就得如何去看他的死亡。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如何不管时间的流逝，而依然发出光芒，要给另外一个来献花的人，带去怎样的思想和沉思，这样的独特，是旅行的艺术，和抛光银器的匠人一样，用心专一，全神贯注。旅行就常常依靠着这样的记忆，和沙发上的靠背一样，你坐上去的时候，不是舒服，而是你可以在那里，一杯茶，一支笔，一个素描的本子，你要描述那些能够影响到你生命以及生活方式的细节，以至于我能够在字里行间，你的行包里读到你的生命态度。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