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街随笔

汪平富

　　到过月华街的人们，难免认为以“街”相称，多少会有点夸张的嫌疑。它只是一个自然村，不满三十户人家，行政管辖级别也就是一个组的概念。

　　月华街民居呈阶梯状，东西高、中间低。地势狭长，约五百米。民居南背群峰，北临深壑。顺延地势，一条红麻石铺就的古道将房舍串联起来。有些地块稍微富余一点的，民居就隔着道路面向而建，如此一来，才似乎有了点“街”的模样。

　　站在月华街的两头，可将街景尽收眼中。粗看月华街，觉着与其它徽州的高山村落没什么两样，可是细一琢磨，便觉得不一般。其它徽派村落，在色彩上会失之于沉闷，而月华街却因几处道观红墙绿瓦的点缀，便一下子活泼了起来。

　　也正是这几处道观，让月华街在徽州民俗文化的基础上，融入了中国古老道教的基因。这样的文化特质，不仅有别于其它徽州古村落，即便在中国道教名山中也是独一份。炊烟与香烟互绕，民俗生活与宗教修行相融的特性，也让月华街赢得了“中国道教第一村”的美誉。

　　历史上，月华街并不是一个居民生活区，明版《齐云山志》中有“只闻钟鼓不闻鸡”的记载。街上的建筑由道观、道房和一些商铺构成，这些设施虽有差别，但功用是一致的，都是为香客提供服务。道观是香客进行朝拜、斋醮的场所。道房与现在宾馆有些类似，是为解决香客吃、住的地方，不同的是，道房的经营者必须是道士。商铺则是向香客兜售一些香烛、纸钱，茶干、素面和一些竹筷、竹碗类的红货（小孩吃饭用具，外面着上一层红色）为营生。

　　由于香客这个群体基本是农民，因此提供这些服务在时间上就有了农耕文明的特色，春耕、夏长、秋收。时间到了一年中的农历七月半，谷物入仓，农事不忙。为了表达丰收后的感谢，同时也是对来年美好生活的祈盼，于是香客们以村为单位，结伴来齐云山进香朝圣，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农历十月半。

　　齐云山道教是天师正一派，道长有家室，为了适应这种季节性的朝圣，道士并不长期驻山。淡季时，散居各地务农为本，道观由庙祝管理，道房由学徒看管，商铺则是关张歇业。秋收后，道士、商贩们便纷纷从各自家中赶赴齐云山各操各业，这在郁达夫1934年3月29日的《游白岳齐云之记》有记载。

　　香客是有一定组织性的，一个村中选出一位有威望的人充任香头，来领导组织香客这个群体。进香朝圣是一个极具仪式感的过程，香客在家素食三天，称之为“上马”。三天后，全村香客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支庞大的朝圣队伍。

打头是引路的旌旗，上书“大齐云进香”的字样。紧接着是乐队，锣鼓咚咚、唢呐呜啦好不热闹。乐队后面是香头，香头胸前悬挂着香案，案上香炉中的香一经点燃后是不可以中断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则挑着香担随侍左右。香头后面，就是长长的香客队伍。

　　香客们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黄色的香袋，香袋上盖“道、经、师”三宝大印，一个印痕代表一次朝圣，印痕越多也就表示朝圣的次数越多。香袋除了放香之外，还有一个让人喜欢的功能，香客为了应对沿途“结缘”的人们，会在香袋中放上自家炒熟的花生、瓜子、蚕豆等零食，亦或是面值极小的零钱用来分发，笔者小时侯就曾结缘过。

　　香客们一边走，一边在香头的带领下，口中有节奏的念诵着诸如“南无万佛玄天上帝阿弥呀陀佛”此类的圣号。从圣号内容中不难看出，在民间百姓的心中，佛也好道也罢，都只是表达美好诉求的对象而已。

　　在进香朝圣过程中的饮食，香客们控制得非常严格，一般都自行携带干粮，即便在途中解决，对商家的烹饪用具也要做细致的检查，不能沾有一丝荤腥，从而保证饮食上的洁净。

　　朝圣队伍到了齐云山脚下，按惯例，过了登封桥，都会歇一歇脚。彼时，在登封桥南边的岩脚村，建有大量的会馆，香客在会馆中沐浴更衣后，便开始了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朝山行程。

　　香客和道房的主客关系一般是固定，香客把这种关系称之为“识认老香火”。这样就避免了道房与道房之间为了客源而产生的不正当竞争。为了以示尊重，对于一些重要的进香朝圣队伍，道房主持会亲率本房道众至三天门恭候迎接。

　　入住道房安顿好后，香客就在香头的带领下先到太素宫烧“到香”以示告知。第二天是“行香”，行香似乎有点兼顾游览观光的意思，同样是香头领队，香客们手持一根或三根点着的香，前往各个道观烧香敬神，整个过程比较放松，只要不误了饭点就行。当然，如果时间宽裕，行香也有可能是两到三天的时间。

“打醮”是朝圣进香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它是香客集体向真武大帝表达诉求的仪式。按规矩，打醮仪式应该是在太素宫内完成。不过，由于“香客日达三千之多”，太素宫内着实忙不过来，因此一些规模较小的仪式，就在本家道房的法事厅中进行。

　　打醮后的第二天，香客们就要离开齐云山了，照例，他们要烧“辞香”以示道别。烧完辞香，朝圣队伍返程归家，到家后，再吃三天素，称之为“下马”，至此，朝圣进香全程结束。

　　时至今日，随着社会的变革，这些场景已经不复得见了。鼎盛时期月华街上的三十六家道房，如今也只剩下五六家，代而兴起的是许多为适应游客居住的民宿。而这些民宿的经营者，也多是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后定居山上的道士，或是他们的子女。

　　岁月的轮转，在带走很多东西的同时，也沉淀下月华街的美：晨曦中的宁静，夕阳下的剪影，细雨里的妩媚，云海上的梦幻……

　　人们在尽情享受这份美的同时，却被一个疑问一直在困惑着，何为月华街？有人说是因为地形像一弯月牙而得名，其佐证是郁达夫游记中“去正殿太素宫的路，更加曲折，是一个狭长英文字母C的样子”的描述。然而，笔者却并不认同，因为月牙并不能等同月华。

　　月华是中国古代诗词中重要的意象，作月亮、月光、月色的解释，它寄托了人们团圆的喜悦、逝去的忧伤、离别的思念以及超现实的遐想等等。据此以及结合笔者在月华街生活近五十年的经历，对月华街名的来历做如是解。

　　月华街居半山，处群峰之北，属背阴面。适逢三五，玉兔东升，清辉普照，千山万壑如水银泻地。月华街因被群峰遮挡住了月光，整体呈现出黑黢黢状，可它的粉墙却又勾勒出一个隐隐的轮廓，这种美如同月下的竹子，灯下的美人一样，足以勾人魂魄。向北望去，只见得青狮披霜、黄山覆水，横江房舍历历在目。

　　此刻的月华街，从外面看，给人一种阴阳转换，虚实不定的感觉；置身其中，又会让人生出神遨太虚，思接千古的念头。景因月华而生，情缘月华而起，因此，我想古人取“月华”为街名的用意必在于此。最后以一首戏作结束全文：

《月华街》

都道天街形似月，

谁知云破月中天。

有人问我身何处，

半入凡尘半入仙。